木葉
“到1998年,天空上面會有兩只月亮,美國會發(fā)射一只人造月亮上去,到時候地球上面沒夜里頭了,夜里亮得像日里?!边@是孫智正小說《南方》中所引早年讀到的一個說法。1998業(yè)已遠去,然而自那一年起突飛猛進的可能并非太空領域,不是人們仰望的那一部分,而是低頭,是日常注目的那些物事,尤以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智能科技所帶來的改變最為顯著。
在此前后,人們越來越多地議論起閱讀碎片化、淺俗化的問題。各種影像、圖片則昂首闊步,擠壓著閱讀的時間和空間。具體到相對嚴肅的文學閱讀,有人說小說式微,更有甚者宣稱電視劇是這個時代的長篇小說。我的看法不太一樣,很可能,人類從未像今天這樣熱衷于“閱讀”,這樣喜歡讀取并需要讀取一個個文本———海量的信息獲得、社會交往和工作展開均有賴于閱讀(及相聯(lián)的視聽),一雙雙眼睛盯著大大小小或固定或移動的屏幕,這會激發(fā)與此相適應的虛構文本誕生。在另一端,多少年來,小說每每在被宣布死亡之際,便會有新的杰作橫空出世。所以,無須悲觀,只要小說所誕生的那個“孤獨的個人”存在,小說就依然會在場,會發(fā)展。
以一個年度為單位來打量一種文體,未必明智。不過,新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十年來,當下題材的長篇小說越來越多(《兄弟》仿佛一個勃發(fā)點),在此視角下,再回望剛剛過去的一年,長篇小說確乎接續(xù)了這一趨勢并有所延展。從《群山之巔》到《匿名》,從《歡樂而隱秘》到《我們的踟躕》,從《黃埔四期》到《人類學》……中國傳統(tǒng)資源正悄然得到煥發(fā),中國當下經(jīng)驗正接受日益深刻的檢視和審美轉(zhuǎn)化,有不少作家意識到自身創(chuàng)作的慣性或局限性,在破局、立新。
現(xiàn)實生活的變化是迅猛甚至是爆炸式的,觸目驚心、鮮活直接,但對于一個作家而言,其間也隱含著“幻象”,一落筆可能就小了、偏了甚至錯了。書寫者似乎生逢其時,卻也面臨更嚴酷的挑戰(zhàn),既要看清逼近的現(xiàn)實,也要眺望或洞見到現(xiàn)實背后的現(xiàn)實和美,就像有位詩人所說:枝葉和花朵搖落,那是“枯萎”,也是“進入真理”。
一
王安憶、遲子建和嚴歌苓是勤勉、高產(chǎn)而又各擅勝場的作家,這一年均有新作,對現(xiàn)實與虛構給出了各自的思考。
嚴歌苓帶來《護士萬紅》(單行本名為《床畔》)和《上海舞男》。萬紅一直認為英雄連長張谷雨不是植物人,經(jīng)年累月守護著他。作者說這個故事縈繞于心間多年,一再延宕,推翻構思,輾轉(zhuǎn)寫成。驚喜不大,但作者對生命的珍視,對故事的拓展,是下了功夫的。閱讀時,很擔心英雄連長果真活過來,終究沒有,于他是悲劇,于小說而言則避免了一種廉價的傳奇,并折射出更為真實的世態(tài)人情?!渡虾N枘小穼懓l(fā)生在老上海和當代上海的兩場愛情,推動這相隔數(shù)十年的兩段情感的內(nèi)在力量并不很充沛,但是,關于“漢奸”作家愛情的那條線非常有意味,其間有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互文,以及人對人的好奇與耐心,嚴歌苓在探問并挖掘,能感到她試圖打破書寫慣性、打開自身的努力。
“你不是在虛構小說吧?”當被告知殺了養(yǎng)母、強暴了“小仙”安雪兒的辛欣來的生父是個大富豪,安平這么問道。故事的陡轉(zhuǎn)和逆光而行,正是這部小說振奮人心也考驗讀者之處。作者巧妙地在群山之巔的龍盞鎮(zhèn),融入大學投毒案、繼子殺繼父案、死刑犯取腎等等社會事件,有回憶,有正在進行時,有無盡的纏繞,有人想“活出人的樣子”,卻不成個樣子,甚至走上不歸路。遲子建的小說有一股英氣,不過較少處理那種十分混沌的題材,而《群山之巔》轉(zhuǎn)變不小,它粗樸、渾蒙而又奇崛。事實上,近幾年更多的幽暗因素已然潛入其文本,她在用更闊達邃遠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就對自身寫作慣性的省思,對文本的破與立而言,她比嚴歌苓更加自覺,所挑戰(zhàn)的難度也更大,縱使有些地方還不能從容駕馭,但實績驕人,那是一種看上去像魔幻現(xiàn)實而又獨屬于她的筆觸與深入。
《匿名》寫一起陰差陽錯的綁架案,王安憶暗暗抽去了綁架的重重迷霧,而聚焦于一個人在陌生僻遠之境的重生。他要取火,要生存,要發(fā)聲,要恢復記憶,要面對危險和寂寥……
這是一個被過度命名的現(xiàn)實世界,到處是名字,是符號;這也是一個被過度暴露的世界,到處是鏡頭,是監(jiān)測,而作者寫的是一種匿名。一個人如何走過人類漫長的“進化”歷程,或者說,一個人如何成為人類文明的鏡子,可玩味之處頗多。在男主人公即將回到所從來處之際,他死了。這也是一種“回不去了”,它仿佛是虛構人物和作者的共謀,隱喻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些斷裂和無奈。
人類文明是否會突然休克或陷入某種極端境地?人可能需要重新用腳思考,用耳朵去看,用眼睛去判斷,用被涂抹了的記憶去打撈自己的歷史,重新學會與自己相處,與自然相處,與恐懼以及生命的局限性相處,憑借極其有限的文明遺存去展開知識生產(chǎn),回復到一個新的文明層級。王安憶以往的小說一直不乏獨特的思考,但《匿名》更具形而上意味。
敢于嘗試“不好看”的小說,是勇敢的冒險,也是敘事的革新。不過,行文的繁復和綿密也可能是問題,是否語言能更匹配于主旨的轉(zhuǎn)化?是否有更好的方式強化內(nèi)在的張力?是否能以更新奇的形式眺望那貌似看不見的現(xiàn)實?此外,男主人公的靈魂縱深和主體精神,是否足以撐得起作者所設定的對生活與文明的重建?
二
韓東和弋舟可以說是兩代人,不過,新作均關乎情感,直指現(xiàn)實。尤為關鍵的是,他們還均引入了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活水”。
《歡樂而隱秘》包含一定的以文犯險,于韓東而言則是水到渠成。齊林對果兒一片癡情,百般忍讓,原來兩人多年前便有一面之緣,她還救過他,當他們真正可以結合時,他卻殞身斷崖……小說之不同一般在于,它以蘊含于民間社會意識中的“小嬰靈”開篇,涉及因果之說、眾生平等,以及癡與悟等等。
弋舟《我們的踟躕》,寫的是幾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如何選擇,離異后的李選在畫家曾鋮和領導張立均之間徘徊,而他們也無不進退踟躕。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故事,被完成得跌宕連綿,一唱三嘆。
韓東寫的是當下的情感故事,卻又有意無意地回到廣闊社會那些被忽視的肌理褶皺之中,回到那些久遠漫漶而依舊發(fā)揮效力的民間思緒、宗教文化和社會意識,這種“回溯”式的注目以及探索,使得這部小說在面貌和筋骨上均與眾不同。弋舟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一詩,就像“踟躕”二字一樣,愛情似乎人人熟識,卻又模糊而搖擺。這與“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相去甚遠,也沒有被唱爛的“死了都要愛”痛并快樂,卻自有其真實、動人。而這樣映射主人公言行的詩句,往往和短信、QQ等當下即時通訊一道殺入文本,情感與心理拿捏準確,敘事步步為營。時代看似高歌猛進盛氣凌人,其實遍布曖昧和猶疑。兩位作者在傳統(tǒng)和當下之間建立了一種秩序,一種呼應,一種相互的檢視與照亮。
韓東和弋舟比自己筆下的人物看得更遠更豁達,同時對這些虛構人物又頗為體貼,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將這個時代撕開,而這也可視為一個不斷縫合的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外在于個人的“龐然大物”,這兩部作品均不是大動干戈、峻急表達,而是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某種輕或輕盈,以一根既簇新又古早的杠桿,撬動沉重而傲慢的現(xiàn)實。
三
還有很多作家作品,可以稱為“肖像”書寫,他們均著重寫某一類人。如,楊紹斌《誕生》寫一個有性情有苦痛的作家,鮑紅志《楚生》寫楚劇表演藝術家,馬拉《未完成的肖像》寫一群當代藝術家,張者《桃夭》寫律師和法官,常小琥《收山》寫廚師和餐飲業(yè)……
以下的幾幅肖像、幾段故事,尤其體現(xiàn)了不堪承受之“重”。
《還魂記》的“亡靈敘事”引起了評論者的注意。一個即將刑滿釋放的人竟死在獄中,其亡魂則回向自己的村莊。陳應松表示:“我想突破自己過去的寫法,突破小說的文體束縛,表現(xiàn)出一個至少在目前來看,還算是一種很獨特的小說寫法。”如此這般的整體構思和具體敘寫,令人感佩。能看到或感覺到小說中的沖擊力、撕裂、悲苦、幽暗,不過余味不是很足,如何做到超拔實屬不易。劉慶邦的《黑白男女》以一個礦難起筆,寫死難礦工的妻兒老小的故事,有改嫁,有悲歡離合,這種高像素的呈現(xiàn)方式考驗功力。這不止是礦工家庭的悲歌,還是關于死亡與失去、殘缺的生活以及如何繼續(xù)生活之書。周大新《曲終人在》寫作家受邀為一位去世的省長立傳、畫像,小說每一章都是一個被采訪者的口述,從省長妻子、兒子,到領導同事、企業(yè)家、教授、住持、演員、保姆、司機等近三十人,帶出省長的功與過、愛與恨、得與失。第二任妻子第一個出場,最后再度登場,她后來的講述———她沒愛過省長,只是同情,且他曾因保護一個干部而導致她的父母自殺———是一種解構與重啟。小說勉力講述好人難當、清官難做,但是在復雜社會面前還缺乏毅然決然的詰問,書中隱現(xiàn)的“正能量”消解了小說本應具備的爆發(fā)力,以及可能逼近的深度?!洞鄹牡拿肥亲骷覗|西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一次狂飆式創(chuàng)作,一個人高考時被冒名頂替,命運逆轉(zhuǎn),而他的父親也曾在招工時被人頂?shù)?,為了讓孩子大志能改變命運,竟然把孩子送給了有錢人家(且還是自己的仇家)。小說令人重新認識農(nóng)民身份與城市魅惑,財富與貧窮,如何愛,又如何獲得尊嚴……觸目驚心的是現(xiàn)實細節(jié),發(fā)人深省的是荒誕意味,不過,這兩者的結合有些匆促,作者并未看得足夠遠和通透,筆下人物止于絕望和悖論性的抗爭。
《黃埔四期》有幾分神奇,何頓沒有寫林彪等人,而筆觸國民黨將士,且涉及他們及其后人1949以降在大陸深一腳淺一腳的生活?!饵S埔四期》里不少戰(zhàn)爭場面描寫得準確而恢弘,樹立一種標高。這里的細節(jié)鋪陳(以史料、踏訪和自身精氣神為依托),這里的不事雕琢(以忠實和渾厚為依托),我們總說“中國經(jīng)驗”,這便是,而且當?shù)闷稹皦验煛倍?。那種粗樸,那種為共和國另一部分創(chuàng)建者立傳的浩蕩之氣,那種對于吊詭人生的鉤沉與追問,使得其中那些拖沓、纏繞和贅述也變得可以原諒。而且故事講得堪稱“好看”,一種屬于當代長篇小說的引力被召喚了出來。
在此意義上,陳彥的《裝臺》也“好看”。作者注目那些給藝人裝臺置景的人,他們是幕后再幕后的小人物。在光環(huán)止步之處,小說誕生了。作者的胃口好,筆力也足,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的肖像生動鮮活。主人公刁順子屢屢自稱是“下苦的”,措辭刺目而又質(zhì)樸溫厚。這是與文娛舞臺對應的“生活場”,有情感糾葛、家庭瑣碎,有工作中的千鈞重擔、刻不容緩、堅韌行事、江湖應對。評論家李敬澤甚至認為《裝臺》在當下經(jīng)驗中回應著古典小說傳統(tǒng)中的至高主題“色與空”,涉及心物、強弱、成敗、愛與為愛所役等。
把《裝臺》和《黃埔四期》并置著閱讀,尤其有意味。它們看上去沒什么技巧,其實兩個作者都不在乎小聰明小手段,而是將妥貼與活力穩(wěn)健化入一步步的敘事之中,仿佛大象慢慢穿過滿是枝葉、土石和鳥獸的廣袤森林。對自身的短長,對沉重的歷史,對堅硬而飄忽的現(xiàn)實,他們看得比較清晰,他們尊重并挖掘中國經(jīng)驗和故事??量痰淖x者可能還不很滿足,期望這樣的作品也能“飛”起來。
四
這一年,還有不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值得留意,他們大多年輕,或已不年輕,但都是新世紀以來甚至就是近幾年才真正廣為人知,有的尚未得到充分的認可和關注。他們是:張翎《流年物語》、袁勁梅《瘋狂的榛子》、瑄陳謙《鏡遇》,須一瓜《別人》、周璞《多灣》、盛可以《野蠻生長》、任曉雯《生活,如此而已》、周嘉寧《密林中》、張怡微《細民盛宴》,王十月《收腳印的人》、葛亮《北鳶》、孫智正《南方》、王若虛《火鍋殺》……限于篇幅不便一一展開,他們對現(xiàn)實和生活各有各的觀察和理解,在敘事上有或顯豁或幽微的探索。
馮唐和路內(nèi)年齡相仿,對時代的理解、對文本的處理則頗為不同。我專文討論過前者的創(chuàng)作,關于2015年的新作《女神一號》,已有學者點出其可貴的“冒犯”以及問題所在:“是田小明的身體虛脫了,還是馮唐也寫虛脫了?這終歸還是個問題,總不能在那么狷狂聰慧的冒犯之后,那么才情橫溢的胡說八道之后,身體就真的完全被掏空了?還是需要一點東西留下來,不只是那點液體?!保悤悦髡Z)
路內(nèi)一直在自己的路上行進,風景獨好。他的書寫也有了小小的慣性,不過,從幾年前的《云中人》和近作《慈悲》均可隱約看出他在調(diào)整,在和筆下人物一起轉(zhuǎn)身,在此過程中,他有意無意地將敘事的榫卯和努力的思考都亮了出來。
比較晚也比較偶然才注意到康赫的《人類學》,斷斷續(xù)續(xù)讀罷莫名感傷。在這一年的創(chuàng)作當中,這部長篇對我的震撼最大。
《人類學》有些符合艾柯提出的“無限的清單”:詩人的故事,戲劇的衍生,畫家村的流轉(zhuǎn),商業(yè)的變化,民間人士的游走,口音的切換,語言的搏斗,北京的身體,政治的俗常表演……130萬字,頭緒繁多,作者的筆法有點像袁枚《隨園詩話》中所言,“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睆捏w量到內(nèi)涵再到社會的輻射性,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它與其他小說很是不同,但也有著對現(xiàn)實的磅礴介入,那是1990年代的細節(jié),也是對世紀末的拷問,同時又指向新世紀,指向今時今朝。在這里,馬克思被稱為“斗爭蒙太奇大師”,有人會花六個小時談論何為無意義,“本報訊”會告訴你“五十萬噸黃沙空降北京”,在主要人物麥弓看來“成功就是失敗”……整部作品是一個超文本,鏈接與正文沒那么涇渭分明,正文可能更細瑣,鏈接可能更雄渾而精彩。興致勃勃的書寫中,隱含著一種靜悄悄的野心。一般的讀者未必讀得進,作家也未必。于是便也構成“冒犯”,不過,是一種含情脈脈而又別開生面的冒犯。
科學技術、社交方式、生活方式、語言方式和閱讀方式無不在變易之中,注定會有新的小說形式出現(xiàn)?!度祟悓W》也許就是其中之一。當然,它不是雅俗共賞、少長咸宜的那種,但絕對是無法歸類也無法低估的開放式奇書,是小說在21世紀之可能的一種美妙例證。作者康赫服膺于司馬遷和《史記》,認同魯迅的語言和創(chuàng)造,從他的文本,還可見對巴爾扎克和喬伊斯等有著獨異的了解和體認。在這樣的作家心中,悠久中國、復雜中國的脾性自是緊要,而對世界文化也大可懷有一種“鄉(xiāng)愁”。
作家要介入現(xiàn)實而不囿于現(xiàn)實,洞察生活而又仰望夜空,檢視自身而又發(fā)掘自身,吸納傳統(tǒng)文化而又不泥古不化,博采世界文學的營養(yǎng)而又煥發(fā)本民族的特色和經(jīng)驗……時代在變,閱讀在變,好的(長篇)小說依舊在路上,并注定將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讀者。小說家的命運是開天辟地,是一往無前,也是無盡的領受和艱苦的勞作,一切有如《群山之巔》后記中所談到的:為了望見那望不見的。
(作者單位:《上海電視》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