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旭
烏臺詩案是北宋一大文字獄,王安石推行變法,有如暴風驟雨,一個新法尚未見成效,另一個新法又推行出來了,而且任用新進,與民爭利百姓苦不堪言。蘇軾在《再上皇帝書》中指出:“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大敗,若力行不已,則亂亡隨之?!边@一政治態(tài)度導致了他與新黨的巨大矛盾,烏臺詩案的發(fā)生與新舊黨爭有著內在聯(lián)系。
烏臺又叫烏府,為諫官御史辦公之處所,《漢書》記載,烏府中多柏樹,常有烏鴉數(shù)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因而御史臺(府)稱為烏府或烏臺。
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44歲的蘇軾由徐州調至湖州,作為例行公事,蘇軾給神宗寫了《湖州謝上表》,說自己無政績可言,而皇恩浩蕩,讓自己到湖州任職,其中有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其”,代詞,指蘇軾自己與變法的“新進”是不一樣的,說“老不生事”,實際暗指變法的新進者擾民生事。
三月二十七日,監(jiān)察御史何正臣抓住這奏本幾句,稱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災,盜賊之變,軾必倡言,歸咎新法”,請神宗“大明賞誅,以示天下,如軾之惡可以止而勿治乎!”
同年七月二日,御史中丞李定上疏說蘇軾有可廢之罪四:一是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二是蘇軾急于獲得高位,心懷不滿,于是譏訕權要;三是皇帝對他寬容已久,冀其改過自新,但蘇軾拒不從命;四是蘇軾所寫之詩荒謬淺薄,影響很大,“臣叨預執(zhí)法,職在糾察,罪有不容,豈敢茍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慝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p>
同日,為了配合李定的彈劾,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在奏本中分析了蘇軾諷刺新法的詩歌:“蓋陛下發(fā)錢(指青苗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笔鎭嵾€上繳了蘇軾印行的三卷詩稿作為證明。
由于御史臺眾口一聲,神宗立刻詔命知諫院張璪、御史中丞李定立案推治,蘇軾的好友王詵知道這一消息,立即派人告訴蘇軾的弟弟蘇轍,蘇轍趕緊派人到湖州通知蘇軾。與此同時,朝廷委派太常博士皇甫遵前往湖州傳旨,蘇轍的信使比皇甫遵先到一步,蘇軾知道消息后立即請假由通判代行太守之職責,皇甫遵到了湖州,蘇軾不知如何是好,與通判商量,通判說躲避無濟于事,應面見欽差。蘇軾穿上官衣官靴去見皇甫遵說:“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容臣與家人一別?!被矢ψ窀嬖V蘇軾,不用擔心害怕,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打開公文一看,僅僅是免去太守職務,傳喚進京,要蘇軾立即起程。正是驅一太守如驅雞犬。
蘇軾回家,全家大哭,蘇軾只好講了宋真宗時楊樸寫給夫人的一首詩:“更休落魄貪酒杯,且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來安慰家人,家人聽了不那么著急了,燒了不少信件和手稿。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被捕,八月十八日,關進御史臺的監(jiān)獄,八月二十日,正式訊問。蘇軾報上了自己的籍貫、年齡、世系、科舉考中的時間以及歷任官職,蘇軾還講了自己受到的兩次處分。依次是在鳳翔通判任內與上官不和,沒有出席官方儀典,罰紅銅8斤;另一次在杭州因小吏挪用公款未及時呈報,罰紅銅8斤,除此之外沒有不良記錄。蘇軾只承認在杭州寫的《山村五絕》第二首:“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薄耙馍街兄?,饑貧無食,雖老猶自采筍蕨充饑。時鹽法峻急,僻遠之人無鹽食,歷經(jīng)數(shù)月,若古之圣人,則能聞韶忘味,山中小人,豈能食淡而樂乎,以譏鹽法太急。”
鹽法即配賣官鹽,原先國家將鹽販給商人,由商人賣給用戶,實施鹽法后,由國家直接賣給消費者,稱為“官賣”,由于封建官僚制度的特點不適宜經(jīng)商,加上官吏的貪污腐敗,有時候還往食鹽中摻入泥沙,老百姓不愿意買這價高質劣的“官鹽”,“官鹽”賣不出去他們就先收錢再發(fā)鹽,種種弊端讓百姓不滿甚至抵制,蘇軾的詩正是反映了這一現(xiàn)實。蘇軾供認,除《山村詩》外其余文字,并無干涉時事。二十二日御史臺訊問《八月十五日看潮》“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敝靡?,逼得沒辦法,蘇軾只能根據(jù)舒亶定的調子,說是“諷刺朝廷水利之難成?!?/p>
到了九月份,御史臺搜集蘇軾寄贈他人的大量詩詞。王安石罷相的第二年(1077),蘇軾寄贈司馬光的《獨樂園》:“先生獨何事,四方望陶冶,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撫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庇放_說這詩諷刺新法,為司馬光上臺制作輿論。雖然罪名成立,但當時新法已廢,這一罪名不能判蘇軾重刑,于是御史臺找出了《和韻答黃庭堅二首》和《湯村開運河,雨中督役》,前者是與黃庭堅唱和的,后者是寄贈好友王詵的。
《和韻》詩云:“嘉谷臥風雨,莨莠等我場。陣前漫方丈,玉食慘無光。”蘇軾的解釋是,今之小人輕君子,如莨莠之奪嘉谷也。《湯村》詩云:“居官不任事,蕭散羨長卿。胡不歸去來,留滯愧淵明。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牛羊爭。歸田雖云辱,豈失泥中行?寄語故山友,慎毋厭藜羹?!碧K軾承認自己對鹽官在湯村一帶開運鹽河的不滿,“農田未了,有妨農事”“又其河中間有涌沙數(shù)里”“役人在泥中,辛苦無異鴨和豬”等等。仗義執(zhí)言也是罪行。
舒亶等人意猶未盡,鼓動副宰相王珰檢舉《王復秀才所居雙檜》詩。詩云:“凜然相對敢誰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蓖鯊驮卩l(xiāng)間行醫(yī),口碑甚好,他家門口有兩株百年的檜樹。詩的意思是這兩株樹相對挺立,表現(xiàn)出了不可侵犯的氣勢,筆直的樹干不僅聳入云天,更為奇特的是他們的根扎入地下,在九泉之處也毫不彎曲,也許只有潛伏在地下的蟄龍才能理解。詩以檜喻人,贊美一種表里如一、光明磊落的高風亮節(jié),王珰極盡誣陷之能事對神宗說:“陛下飛龍在天,而軾求之于地下的蟄龍,其不臣如此。”王珰滿以為神宗一定龍顏大怒,蘇軾一定人頭落地,沒想到不以為然說,龍者非獨人君,人臣也可以稱龍,比如孔明就是臥龍,“詩人之詞,安可神宗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御史問蘇軾詠檜一事,蘇軾巧妙地回答:王安石詩“天下蒼生望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用了蟠龍一詞。御史聽了笑而不言。那些擁護王安石變法的“新進”,居然連王安石寫過的蟠龍也記不起來了。御史臺不肯善罷甘休,將蘇軾轉往三司度支審問,想從經(jīng)濟上抓把柄,但蘇軾一向為官清廉,結果毫無收獲。
在獄中備嘗苦難,未卜生死,蘇軾一直等待審判的最后結論。他兒子蘇邁每天到監(jiān)獄給他送飯,但不能見面。蘇軾和蘇邁有個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判處死刑就改送魚,以便心理有個準備。有一天因錢用光了,蘇邁出京借錢,委托朋友送飯,朋友不知道這一約定,送去一條熏魚,蘇軾一見,認為兇多吉少,給弟弟蘇轍寫詩訣別。詩之一:“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p>
詩之二:“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應在浙江西?!?/p>
詩作完成后,獄吏按照規(guī)矩將詩作呈交給神宗,神宗讀后甚為感動。神宗本就欣賞蘇軾的才華,交給烏臺審理只是想煞煞蘇軾的銳氣罷了。
對于蘇軾的案子,神宗十分頭痛,有宋一代歷來重視言官御史臺,言官群起而攻擊蘇軾,不能不使他慎重考慮,于是他打發(fā)一個宦官潛至烏臺,觀察蘇軾的動靜。幾天后宦官匯報,蘇軾晚上躺下就睡,鼾聲如雷,神宗認為蘇軾心中坦蕩,沒有藏奸。
烏臺詩案在朝野引起巨大反響,宰相吳充直言:“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彌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書神宗:盛朝不應誅名士。與蘇軾同榜進士章惇也上書規(guī)勸神宗,“軾十九擢進士第,二十三應直言諫科,擢為第一。仁宗以為一代之寶,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后世以謂陛下聽諛言而惡訐直也?!?/p>
身患重病的曹太后對神宗說,“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指的就是蘇軾蘇轍,現(xiàn)在要殺蘇軾行么?幕前幕后救蘇軾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獄中蘇軾關了四個月零十二天,十二月二十九日,圣諭下發(fā),蘇軾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不準擅離,無權簽署公文。實際上作為政治犯,蘇軾仍然得接受地方官員的監(jiān)督。
因烏臺詩案受到牽連的多至25人,駙馬都尉王詵削除一切官爵,其次是王鞏,被御史附帶處置,發(fā)配西北監(jiān)賓州鹽酒務、蘇轍降職調往江西高安任筠州酒監(jiān)。退休的副宰相張方平罰紅銅30斤,司馬光等人各罰紅銅20斤。
蘇軾出獄當天又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是:“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p>
烏臺詩案對蘇軾仕途是一大挫折,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是一大促進,正如陸游所說的:“天恐文人未盡才,常叫零落在蒿萊。不為千載離騷計,屈子何由澤畔來?”在黃州蘇軾寫下了諸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及《前赤壁賦》《后赤壁賦》等不朽的詩文,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