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文學中的災荒記憶

摘 要：賈誼《旱云賦》與繁欽《暑賦》同以兩漢時期中原地區(qū)的旱災為題材，通過對災荒記憶的重組加工后形成災荒賦。對比兩篇作品發(fā)現(xiàn)賈誼《旱云賦》是災荒賦的典范，而《暑賦》的創(chuàng)作深受其影響，兩篇賦對災荒形成的共同歸因反映了漢代盛行的陰陽災異思想。賈誼寓批評時弊與身世之感于災荒賦之中，更是災荒賦中的一大創(chuàng)舉。

關(guān)鍵詞：中原文學 災荒 記憶 《旱云賦》 《暑賦》

據(jù)《漢書》與《后漢書》記載，在兩漢時期，廣袤的北方大地頻頻遭受災荒的侵襲。由于氣候與地形的原因，旱災是我國北方地區(qū)頻繁面臨的一類災害。據(jù)統(tǒng)計，西漢旱災多達46次，東漢有77次[1]。兩漢時期代表性的文學樣式“賦”記錄著當時的社會百態(tài)，將災荒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從中折射出了漢代人的文學思想與對社會的深刻思考。

一、記憶、災荒的定義

記憶作為人類精神活動中的特殊形式或載體，既是心理學的研究對象，又是文學創(chuàng)作關(guān)注的重要目標。它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時間、環(huán)境乃至人們觀念的變化，呈現(xiàn)出豐富的可塑性，文學也會因此而變得多姿多彩。[2]

災荒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解釋多指自然災害造成的饑饉。“災”，《說文解字》云：“或從宀火?；鹌痨断?。焚其上也?！薄吨芏Y·司服》：“大烖”。注曰：“水火為害?！薄吨芏Y·掌客》：“禍烖殺禮。”注曰：“新有兵寇水火也。”《周禮·大?！罚骸皣写蠊侍鞛??！弊⒃唬骸耙甙O水旱也?！笨梢姡盀摹敝饕负禐?、水災、地震、泥石流、颶風等自然災害。

“荒”，《說文解字》：“蕪也。從艸 聲。一曰艸淹地也。”段玉裁注：“蕪也?；闹詫匆病９薁懯彿x?！薄吨芏Y·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弊⒃唬骸皟茨暌?。”《周禮·春官·同服》：“大荒。”注曰：“饑饉也?！笨芍?，“荒”主要指自然變化導致莊稼沒有收成，人民飽受饑餓之苦。

二、災荒頻發(fā)的時代背景下陰陽災異學說的演繹與同情民生的表達

賈誼、繁欽分別生活于西漢與東漢兩個朝代，從《漢書》與《后漢書》記載可知兩漢是旱災頻發(fā)的時期，《旱云賦》《暑賦》便是在這樣相近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賈誼生活于前200～前168之間[3]，根據(jù)漢書本傳記載，其“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可以判定賈誼開始創(chuàng)作大致于前182年以后?！稘h書》記錄的旱災發(fā)生在前182年至前168年期間的一共有三次，分別為《漢書·五行志》記載的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年）“秋大旱”，《漢書·文帝紀》記載的文帝前元九年（前171年）“春，大旱”，《史記·封禪書》記載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春三月，詔曰：‘間者數(shù)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逗翟瀑x》：“惜稚稼之旱夭兮，離天災而不遂”。從“稚”與“夭”可知此時的莊稼應剛生長不久，季節(jié)應為春季或入夏之際，據(jù)此判斷賈誼創(chuàng)作《旱云賦》的時間為前177年或者前163年的春季。繁欽生活年代大致為170？-218[4]，曾任曹操主簿，在其生活的年代發(fā)生了十幾起旱災，大多集中在夏季。萬光治《漢賦通論》認為王粲《大暑賦》，劉楨《大暑賦》、陳琳《大暑賦》、繁欽《暑賦》可能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5]?？梢?，此賦應作于曹魏時期。賈誼、繁欽同樣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選取具有一定破壞力與影響力的旱災記憶為題材，進而對災荒記憶進行重組加工、修飾潤色，最終形成災荒文學作品。賈誼創(chuàng)作了《旱云賦》，繁欽則作《暑賦》，這兩篇作品在嚴可均的《全漢文》與《全后漢文》有收錄。

早在漢初，陰陽災異思想就已經(jīng)存在，陰陽災異學說即用自然的陰陽變化及祥瑞災異來表現(xiàn)世治的得與失，具有當下時代意義與政治意義?！逗翟瀑x》《暑賦》同樣是用陰陽失調(diào)的說法歸結(jié)自然災害產(chǎn)生的原因?！逗翟瀑x》：“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精和，即陰陽。賈誼在開篇便說天降大旱的原因在于陰陽失衡。賈誼的《新書》中也有反映了類似陰陽災異思想的內(nèi)容?！稘h書》本傳載：“誼以為漢興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奏之?！逼渲小吧宵S”“數(shù)用五”體現(xiàn)了賈誼思想中的黃老與五行色彩，而五行思想則是與陰陽災異思想相聯(lián)系的?！妒钯x》中同樣將旱災的原因歸于陰陽失衡，賦云：“雖托陰宮，罔所避旃”，這句話的意思是暑氣太熱，即使是躲避在陰宮中也無用?？梢姺睔J深受當時陰陽平衡則世間太平無災害，而陰陽失衡則世間必有災亂思想的影響，與賈誼一樣將當年的災荒歸因于陰陽失衡。

賈誼《旱云賦》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災難賦，可以說是漢初表現(xiàn)旱災最充分的賦類作品。《旱云賦》中以旱災為題材，開災害賦的先河，后人紛紛加以效仿，繁欽的《暑賦》繼承了《旱云賦》的傳統(tǒng)，在對天氣炎熱、滴雨不落、莊稼死亡及百姓苦痛等方面的描寫均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震撼，讀者也仿佛身臨其境，與當時的百姓一起感受著災荒帶來的苦痛，其間透露了對百姓深切的同情。賈誼《旱云賦》云：“湯風至而含熱兮，群生悶滿而愁憒”。“農(nóng)夫垂拱而無聊兮，釋其鉏耨而下淚”?！皯n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離天災而不遂。”賦中“悶滿”“愁憒”“下淚”等詞充分反映了旱災下的世間慘狀及百姓的無奈與苦痛。作者的態(tài)度則通過“憂”“痛”“惜”等動詞闡釋得淋漓盡致，表達了他對百姓蒼生的深深同情。《暑賦》曰：“大火颺光，炎氣酷烈”“煌煌野火，炎薄中原”，天氣酷熱，災情嚴重。在描寫人的情態(tài)時更是將汗水浸濕的衣裳比作“身如漆點”?！笆锕?jié)，慰我愁嘆”，表現(xiàn)出了繁欽對災荒下百姓受災受難的關(guān)注與擔憂。

三、賈誼寓批評時弊于賦中，樹漢代災害賦典范

在災情的敘述上，賈誼選取了旱云、熱風、植物、農(nóng)夫等作為描寫的對象，特別是對旱云的描繪上暗含著深層的含義?！逗翟瀑x》云：“遙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運清濁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嵬隆崇以崔巍兮，時仿佛而有似。屈卷輪而中天兮，象虎驚與龍駭。相搏據(jù)而俱興兮，妄倚儷而時有。遂積聚而合沓兮，相紛薄而慷慨。若飛翔而從橫兮，揚波怒而澎濞。正帷布而雷動兮，相擊沖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而不墜?！边@一段對旱云的情狀進行了詳細的描述，云在空中時卷時舒，聚散離合，以豐富多樣的形狀出現(xiàn)。其中描寫到了“象虎驚與龍駭”，自古以來“龍”是尊貴的地位與至高權(quán)利的象征，我國素有稱君主為“真龍?zhí)熳印钡膫鹘y(tǒng)。而“虎”這一意象也有其特殊的象征含義，古人曾云“苛政猛于虎”，形容殘酷壓迫與剝削的政治。而賈誼以“龍”“虎”比喻旱云，暗示著雖然當時為文景之治的盛世，但是朝廷仍存在政治黑暗的現(xiàn)象，百姓飽受壓迫剝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敘述恰恰又與旱災下百姓受災受難的情況相契合?！罢〔级讋淤猓鄵魶_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而不墜。”點出了久旱不雨的天氣，天公不落雨，旱情就無法得以緩解，而百姓則要繼續(xù)飽受饑饉之苦。將其與當時百姓受壓迫的處境聯(lián)系，朝廷官員不改不良風氣，朝廷不減輕課稅負擔，百姓的生活則無法好起來?？梢?，旱云是帶有雙重含義，既是旱災的實情反映，又影射著朝廷政事、百姓民生。

其實賈誼在災荒歸因上比繁欽更加復雜，引入了暴政招災的思想。《旱云賦》云：“陰陽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貪婪而狼戾”“竊托咎于在位。獨不聞唐虞之積烈兮。與三代風氣。時俗殊而不還兮?？止枚鴫臄?。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違節(jié)。陰氣辟而留滯兮。猒暴至而沈沒”。這一大段的鋪陳敘述，表達了賈誼對朝廷的不滿與憤懣。他認為除了陰陽災異說之外，致災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朝廷、社會黑暗，官員謀私利剝削百姓。

此外，《旱云賦》亦云：“陰陽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貪婪而狼戾”“陰氣辟而留滯兮，厭暴而沉沒。嗟乎，惜旱大劇，何辜于天無恩澤。忍兮嗇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與福矣。來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憭兮慓兮，以郁怫兮。念思白云，腸如結(jié)兮。終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白云何怨，奈何人兮?！睆倪@些描寫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賈誼并不是單純地闡發(fā)對旱災的感慨，而是將其與批評時弊與同情民生相結(jié)合，矛頭直接指向統(tǒng)治者的昏庸與奸臣的失節(jié)，認為導致百姓遭受災荒折磨與生活困苦的根源在于統(tǒng)治者，暗示帝王應施行德政。賈誼的其他作品如《論積貯疏》《陳政事疏》等也均反映了類似的思想。此外，“白云何怨，奈何人兮”更是道盡了賈誼不遇明君的無奈之情。司馬遷在《史記》將賈誼與屈原并列于同一傳中，他們的經(jīng)歷與思想有一致的地方，賈誼也因主張改革卻不被理解與重用，遭受打擊貶謫。賈誼的《旱云賦》被稱為漢代災害賦的典范之作，原因在于賦中體現(xiàn)了批評時政的言語與關(guān)懷百姓民生的思想，而在繁欽《暑賦》以及之后盛行的賦中并沒有體現(xiàn)。

繁欽《暑賦》則側(cè)重對光、熱、旱、汗的描繪來展現(xiàn)旱災，特點是抒情性強，以闡發(fā)個體的主觀感受為主?！妒钯x》的篇幅比較短，大部分內(nèi)容就是對酷暑給人帶來的生理體驗進行描述，如“區(qū)寓郁焦，物焦人渴”“翕翕盛熱，蒸我層軒”“乃灑白汗，□□□□。身如漆點，水若流泉”。繁欽的比喻十分有特色，人們通常說“汗如雨下”，而在繁欽的筆下則“水若流泉”。汗水浸濕衣裳，在繁欽的眼里則如漆打在人的身上，其比喻可謂精妙。繁欽的《暑賦》中也沒有暗喻，他以單純地抒發(fā)自身的感悟為主。《暑賦》中更多的是反映了作為官員的他關(guān)心、同情百姓在旱災中所受的痛苦，賦中并沒有對朝廷政事進行評論?！妒钯x》及漢代其他旱災賦所未能達到的境界正是賈誼《旱云賦》深刻且具有開創(chuàng)性之處。

四、結(jié)語

中國自古以來便是一個災難頻發(fā)的國度，鄧石特的《中國救荒史》中提到西方學者瓦爾式·西·馬羅蘭著書曾稱中國為：“饑荒的中國”。災荒給中國黎民蒼生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了重大的負面影響，在人們的記憶中也留下了苦與痛的色彩，而這些關(guān)于災荒的記憶經(jīng)過人們的重組、改造、修飾又以文學作品的形式重新呈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在當時落后的生產(chǎn)力水平與科學技術(shù)的大環(huán)境下，災荒是古代先民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而文學便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它作為一種載體記錄著災荒的發(fā)生。另一方面，災荒也在不斷地豐富與推進文學的發(fā)展，為作家提供題材、情感的支撐。

賈誼《旱云賦》與繁欽《暑賦》同樣以兩漢時期的旱災為題材，將災荒記憶重組加工后形成文學作品。有一點特別值得關(guān)注，即他們在災荒歸因中都提出了陰陽災異的思想，這是漢代陰陽災異思想盛行的反映。陰陽災異思想與天人感應的思想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漢代的君臣都相信它們與國家政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如《漢書·元帝紀》載初元三年（公元前46年）詔曰：“蓋聞安民之道，本由陰陽。間者陰陽錯謬，風雨不時。丞相御史舉天下明陰陽災異者各三人?！本餍欧钸@類思想，是想借助它們統(tǒng)治國家，而官員們推行這類思想是為了自身進言獻策拓寬道路與尋找依據(jù)。賈誼的災荒賦則將陰陽災異思想與批評時弊、關(guān)愛民生完美的結(jié)合在了一起，樹立了災荒賦的典范，是時代風氣的反映者，更是時代進步者。

注釋：

[1]李文娟：《東漢災害文學研究》，合肥：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2]洪治綱：《“文學與記憶”學術(shù)研討會綜述》，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3][4]王永寬，白本松：《河南文學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5]宋丹丹.漢魏六朝災害賦研究[D].貴陽：貴州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參考文獻：

[1][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

[2][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3.

[5][漢]許慎.說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中華書局，1963.

[6][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林冉 河南鄭州 鄭州大學文學院 4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