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阿拉小辰光小朋友之間比聰明不聰明,常常要看啥人能背的古詩多。只要家里來了客人,大人就會叫小囡出來表演背古詩。于是我們就爭先恐后、搖頭晃腦地背起了“鵝鵝鵝”“離離原上草”“日照香爐生紫煙”……希望博得客人的稱贊。比我小一歲的妹妹,記性比我好得多。在背古詩比賽中,我常常落敗,只能甘拜下風(fēng)。其實小囡背古詩,對詩詞里的意思似懂非懂,有的甚至一點也不懂,完全是“小和尚念經(jīng)”。不過小辰光的好處是,白紙上留印記,記得牢,印象深,常常能夠保存記憶一輩子。后來書念得多了,才曉得寫詩不但需要擁有詩情還要掌握技巧,才明白寫詩不容易,才知道詩歌的神圣。
如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輩雖然還保留著讓他們的第三代背古詩的習(xí)慣,年輕的父母早已對此不屑一顧。寫詩又不好當(dāng)飯吃。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多的是關(guān)注是計算機、金融……
20世紀(jì)下半個世紀(jì)不是這樣的,那時詩歌曾經(jīng)風(fēng)靡。各類報刊雜志的副刊上,詩歌絕對是不可或缺的品種,有時還會整版整版地刊發(fā)“十月詩會”“金秋詩會”等???0年代,政府在幫助勞動者掃盲的基礎(chǔ)上,鼓勵工人農(nóng)民拿起筆來寫文章,可以寫小說(當(dāng)時上海就出了工人作家胡萬春、費禮文、陳繼光等),也可以寫詩歌(我最喜歡的工人詩人是居有松、仇學(xué)寶,還有張鴻禧,《青年報》上經(jīng)常發(fā)表他寫的朗誦詩)。寫詩已經(jīng)不是詩人們的專利了。
記得小學(xué)里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柯巖寫的《帽子的秘密》。我是從妹妹那里聽來的。這首詩以一個小妹妹的口吻,敘說她如何發(fā)現(xiàn)媽媽送給念三年級的哥哥作獎品的帽子,帽檐為何總是掉落的秘密。全詩有童趣有懸念,真是一首好詩。后來妹妹要參加學(xué)校里的詩朗誦,就選了這首詩。她對著家里大衣櫥的鏡子朗誦,詩文朗朗上口,充滿暖意。竟然有這么好聽又好懂的詩。后來我才知道詩歌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帽子的秘密》屬于敘事詩。妹妹聲情并茂地朗誦著,這個場面至今我還能回憶出來。
到了1958年大躍進年代,詩歌更是成為鼓舞人們“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一種絕好的文藝輕騎兵形式。記得有一天下班辰光下起了大雨,姆媽讓我給爹爹去送傘,碰巧他們下了班集中在開賽詩會。我進去一看,只見這邊的爺叔朗誦一首,那邊的阿姨也朗誦一首,就像電影《劉三姐》里的對歌一樣,你唱罷我登場,鬧猛得不得了。詩歌的內(nèi)容大多是“戴花要戴大紅花”之類的。有位伯伯還踏在凳子上,站得高高地“獻詩一首”。我很驚訝,他們本事真大,可以出口成詩!爹爹告訴我,其實不稀奇的,大家老早就準(zhǔn)備好的。我連忙說,準(zhǔn)備好的也不容易,稀奇的稀奇的!
初中辰光,班級里有個姓沈的同學(xué),北京人,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老師常常把他叫起來朗讀課文,他常常把朗讀演變成朗誦。班級里組織文藝表演,朗誦詩是他的拿手戲。記得有一趟他朗誦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他聲音抑揚頓挫,一副很激昂很滄桑的樣子,他來回移動著腳步,不斷變換著姿勢,脖頸上圍著一條加長圍巾,時不時被他甩起又拋下。太好了!大家不停地鼓掌,他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依然沉浸在他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之中。太專業(yè)了!后來他果然考進了話劇團,又一次印證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的道理。
我有自知之明,身上缺乏朗誦的潛質(zhì)和本錢(老是校準(zhǔn)不了普通話發(fā)音)。某一日,我突發(fā)奇想,想寫詩。我到圖書館里借了不少詩集,有賀敬之的《放歌集》、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還有郭小川、田間、蘆芒、李瑛的詩集。有時候我也讀一些外國詩歌,比如英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最感興趣的是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一二個字可以算一行,排得像樓梯似的。我學(xué)寫過十四行詩,也學(xué)寫過樓梯詩。我會把寫得滿意的詩,給語文老師看。語文老師讀后常常搖搖頭,只是告訴我,不要受這么多束縛,帶著鐐銬跳舞,吃力伐?她說現(xiàn)代人提倡自由詩,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寫,只要能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就好。一番話說得我愈加云里霧里。
我的同桌姓潘,班級里數(shù)他年齡最大(他留過級),模子(個頭)最小,嘴巴最老,吹牛不打草稿,大家叫他“小老嘎”。小老嘎的數(shù)理化成績一塌糊涂,不過他的文章寫得好,并且還會寫詩!有一趟作文考試,他當(dāng)堂寫了一首像模像樣的詩歌,老師看了悶脫(說不出話來)。小老嘎吹牛皮時,隨時會插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之類的詩句。我把自己寫的詩塞給他看,請他“多提寶貴意見”。他瞄了一眼,“什么破玩意兒,寫出來的詩都不押韻的,叫人家怎么朗誦?”有本事的人講話總歸比較老嘎,我只好洗耳恭聽。他開始滔滔不絕地“指教”起來,什么韻腳、平仄、對仗、格律,還有什么靈感、詩情、詩意。我是頭一趟聽到這么多關(guān)于詩歌的專有詞匯。
我們班級要表演的詩朗誦,朗誦詩都是小老嘎寫的。記得有一趟學(xué)校里舉行文娛匯演,班長叫小老嘎寫一篇朗誦詩,小老嘎數(shù)理化3門課剛剛吃了3只紅燈,心里不爽,就開始放刁(刁難),說自己牙齒痛不能寫。班長眼烏珠一瞪,“牙齒痛跟寫詩有啥搭界?”小老嘎立刻不響了。小老嘎別人不怕,就是看到班長一帖藥。班長也能寫詩,而且擅長寫古體詩,寫出來像模像樣的。她研究過《紅樓夢》里的詩詞,寫出來的詩句相當(dāng)老到,小老嘎很買賬。他見班長生氣了,連忙退了一步,答應(yīng)寫一段。我們打算寫的朗誦詩,起承轉(zhuǎn)合,一共4段。班長分配4個同學(xué)來寫,她寫第1段,開頭鬧猛點;小老嘎寫第4段,收尾有力點;我和另一個同學(xué)路駿分別寫第2、第3段。我們商量好構(gòu)思,統(tǒng)一了韻腳,便分頭去寫。班長要求第2天交稿,第3天排練,第4天就要演出了。領(lǐng)到這個吃酸的任務(wù),我有點心慌。我偷偷向小老嘎討教。小老嘎眼烏珠一轉(zhuǎn),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說道,人家古時候李白斗酒百詩,我告訴你一個竅門,我寫詩前只要把爸爸的老酒偷偷喝上幾兩,就會靈感降臨,詩興大發(fā)。靈感?還有詩興?我回去試了試,結(jié)果一覺睡到大天亮。班長當(dāng)然很齁(惱火),一個月沒有睬我。那首詩少了一段,別人聽不出來,我心里總覺得很沒有落場勢的。
1968年底,“老三屆”開始各奔東西。同學(xué)之間臨別贈言最喜歡的樣式是格言和詩詞。小老嘎運氣好,參軍去了。他會寫詩,找他留臨別贈言的同學(xué)很多,特別是女同學(xué)。我特地到他家里去找他留“贈言”。我看到他家書架上很多詩集。他偷偷告訴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詩歌看得多了,這里摘一句,那里摳半句,拼接起來就是一首詩。原來竅門在這里。我一下子悶脫。
去年同學(xué)聚會,我碰到他,問他,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他搖搖頭,不寫了,老早就沒有詩興了。聊天中,他講到那些年當(dāng)兵,進藏修公路,什么樣的苦都吃過了。我問他,你那時候就開始不寫詩了?他又是搖搖頭,寫!我就是靠寫詩支撐著自己斗志的!
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講,毛主席的詩詞寫得很好。我家里有一本《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是1963年12月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F(xiàn)在才曉得“63年版”是研究毛澤東詩詞的重要版本,珍貴得很。毛主席寫的是舊體詩,除了“七律”“七絕”,還有“水調(diào)歌頭”“沁園春”“菩薩蠻”……初中的時候,我還讀過陳毅的《梅嶺三章》,郭沫若的《女神》《星空》《潮汐集》,當(dāng)然還有肖華的《長征組歌》(那時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紅遍神州)。我曾經(jīng)在同學(xué)家里看到過一本王力(不是文革中那位“干將”)寫的《詩詞格律》,里面講到格式、音律、韻腳、四聲、對仗……還有什么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像在看五線譜,不要太復(fù)雜哦。
“文革”期間,人家背“老三篇”,我早就把毛主席詩詞背得滾瓜爛熟。那時候,各種五花八門的傳單、小報會刊登一些未公開發(fā)表的毛主席詩詞。記得當(dāng)時我有一本紅綢緞封面的筆記本,專門用來摘抄這些未公開發(fā)表的毛主席詩詞。班里有個跟我很要好的同學(xué),盯牢我要借這本筆記本。我被他盯得吃不消,只好借給他。不料過了兩天他跑來告訴我,那本筆記本落脫了。這怎么可以呢?!可他一副哭出烏拉的樣子,不像是吹牛皮。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搜集得來的!正當(dāng)我火冒乒乓時,有同學(xué)跑來傳話,說是工宣隊的大塊頭師傅要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去了,他先是確定我叫“莊大偉”之后,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本筆記本。?。≌媸潜煌瑢W(xué)落脫了的我的筆記本。大塊頭師傅問我這些未公開發(fā)表的毛主席詩詞是從哪里抄得來的?我告訴他,從傳單、小報上抄得來的。大塊頭師傅眼烏珠一瞪,你能保證這些詩詞都是毛主席寫的?你能保證里面沒有夾雜著其他壞人比如走資派、反革命分子寫的東西?我眼烏珠盯著他眼烏珠,立時三刻講不出話來。大塊頭師傅喉嚨更響了,說話的口氣像是在審問犯人,氣得煞人!雙方沉默了一歇,我提出這筆記本能不能還給我?他搖搖頭,不行!要作為“防擴散材料”統(tǒng)一銷毀!我一聽急了,大叫:好大的膽子,你敢?!我一把奪過筆記本,隨便翻開一頁,看到嗎?“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是不是毛主席的話?他點點頭。請看,這是《八連頌》里的詩句(那時《八連頌》還沒有公開發(fā)表)。你敢銷毀毛主席詩詞?你像工人階級的樣子嗎?你的行為跟走資派、反革命分子有啥區(qū)別……我干脆拔直喉嚨大叫,高帽子亂扣。大塊頭師傅一下子悶脫了,眼烏珠翻法翻法講不出話來。我發(fā)現(xiàn)門口頭已經(jīng)有幾個老師和同學(xué)的身影在晃動。在我的攻勢之下,大塊頭師傅放軟檔了,他朝我擺了擺手,含糊其辭地說,走吧走吧,今后注意。我勿曉得他叫我今后注意點啥?我拿著紅封面筆記本連忙滑腳(悄悄走)了。
“文革”中報刊雜志上刊登的詩歌倒是不少,不過大多數(shù)是順口溜和口水詩。記憶中出版社正規(guī)出版的詩集有工人作家仇學(xué)寶寫的長詩《金訓(xùn)華之歌》。天安門事件時,從通訊報道中讀到過“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這首聲討“四人幫”的詩詞,真的印證了“憤怒出詩人”的名言。詩歌真的成了匕首。
戀愛,是一個人充滿詩情畫意的季節(jié)。古往今來,詩歌中愛情詩占了相當(dāng)?shù)谋壤N业膽賽奂竟?jié),也用笨拙的筆寫些情詩。我自知自己的詩寫得很蹩腳,不過我摘抄過好多詩詞(我有好幾本詩抄),我采用小老嘎的“拼接”技術(shù),先是找到現(xiàn)成的可以用作“詩眼”的句子,然后圍繞它七拼八湊的編,押上韻,讀讀還順口,便可以拿出去給女朋友了。為了扎臺型(顯擺),我常把十四行詩、樓梯詩的句式借鑒過來,弄得很“專業(yè)”的樣子。若干年后,妻子翻到我這幾本詩抄,說道:“原來你送給我的詩是這樣寫的呀?”弄得我很沒面子。
那辰光一個男生向女生表達愛慕之情的方式不多,哪像現(xiàn)在又是網(wǎng)聊,又是送999朵玫瑰的,誰還會在乎對方會不會寫情書、情詩?真要寫,也不怕,網(wǎng)上輸入關(guān)鍵詞,“呼啦啦”就是一大片。詩情畫意正在消失……
不過,上世紀(jì)90年代初,繼武俠、瓊瑤、席慕容熱之后,“汪國真熱”突然之間席卷了全中國,出版界也將1990年稱作“汪國真年”。那首《熱愛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fēng)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fēng)冷雨/既然目標(biāo)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全是大白話,又溢出濃濃的詩情畫意。好多小青年發(fā)問:詩歌可以這樣寫的呀?像平時講話一樣。女兒曾經(jīng)癡迷了一陣,買下汪國真所有的詩集。然而時間又是那么短暫,就像一陣風(fēng)刮過,留下一地枯葉。
什么叫流行?這就叫流行。如同去年湖北女農(nóng)民詩人余秀華的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熱了一歇,就一陣風(fēng)刮過去了,詩壇還是老樣子。報刊雜志仍舊少見發(fā)表詩歌的版面。詩人只能自費(或眾籌)出版詩集,印出來送送朋友(且有很快被送入廢品回收站打紙漿的風(fēng)險)。如今學(xué)堂里老師最頭疼的是找不到好的朗誦詩。幼兒園里孩子們的兒歌,依然是“搖啊搖”“泥娃娃”的炒冷飯。
有人說,是過于現(xiàn)實的視線,扼殺了浪漫的詩情畫意。當(dāng)我們開始找回曾經(jīng)風(fēng)靡的詩情,我們就會擁有“年輕的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