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慶
一
將很主觀的寫作,與很客觀的效度扯到一塊兒,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僅就高考作文等級評分標準中“內(nèi)容”一項來說,第一等級的要求是“切合題意、中心突出、內(nèi)容充實、感情真摯”。可是,切合、突出、充實、真摯這些標準,真的可以用科學、精確的刻度明碼標出嗎?如果可以,為什么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爭議作文,不同教師給出的分數(shù),差距竟能多達30分?如果可以,是否意味著朱自清的《背影》和魯迅的《風箏》也會有一個可以量化的區(qū)分度?如果可以,“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又該如何看待?
諸如此類的質(zhì)疑不無道理。與數(shù)理學科的答題相比,中學生寫作的效度的確無法很精準地加以量化。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學生寫作就無效度可言。在標準恒定的情況下,對一篇作文的評價盡管在小范圍內(nèi)會有所差別,但放置在更大的范圍中看,其準確性和有用性則毋庸置疑。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假,但那一定是哈姆雷特,而不是林黛玉或焦大。只要依據(jù)標準認真比較,經(jīng)典之作間的區(qū)分度依然可以劃出。
如果換種思維,想想中學生寫作中的低效、無效甚至反效現(xiàn)象,對寫作效度的思考更應理直氣壯。
二
低效、無效、反效的現(xiàn)象集中表現(xiàn)在:偽人格、濫抒情、糙敘事、弱說明和空議論。
毫不客氣地說,由于怕袒露心曲會觸及雷區(qū)或被人攻擊,捏造已經(jīng)成了不少中學生的寫作“美談”。在這樣的認知背景下,談自強不息,編出自己殘廢、父母離世的故事,他們是一點兒都不會臉紅的。抒情、議論,滿篇的華麗辭藻,名人名言,卻難見自我一星半點的真情和真思。在他們的作文中,你看不到花的顏色,聽不到鳥的聲音,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悸動更是難覓蹤影。至于說議論類文體中的闡釋、界定、分析、分類、反駁,幾乎絕跡,唯一得心應手的似乎就是例證或引證。與論點有點兒關系的證據(jù),拿來就扣,對錯與否,恰當與否,統(tǒng)統(tǒng)不管。加上一些教師急功近利的誘導,如讓學生精心熬制四五篇作品,千方百計地套作,致使學生制造文字垃圾的現(xiàn)象泛濫成災。明知這種異化寫作會令人惡心,卻不加扭轉,想培養(yǎng)健康、蓬勃、真誠、靈動、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語表現(xiàn)人格,不是癡人說夢又是什么!
據(jù)說,作家葉兆言以“禁止鳴笛”的交通標志為題,讓學生看圖作文,他們竟然也能寫出備受推崇的“文化歷史大散文”來。比如,從秦始皇的“禁止鳴笛”一直說到岳飛的“吹笛”,駕輕就熟,大放厥詞。南京特級教師吳非譏之為“濫抒情,口吐白沫;假嘆息,無病呻吟;沾文化,滿地打滾;偽斯文,道貌岸然”。試想,這樣的矯揉造作還能談得上寫作的效度嗎?沒有自我在場的夢囈式寫作,即使嫁接組合,生搬硬套的功夫再好,都是無效的。沒有比培植功利、虛偽、投機的言語表現(xiàn)人格更可怕的事了!梁啟超指斥當年的寫作教育“獎勵剿說,獎勵空疏及剽滑,獎勵輕率,獎勵刻薄及不負責任,獎勵偏見,獎勵虛偽”(梁啟超《為什么要注重敘事文字》),現(xiàn)在何嘗不是 如此?
沒有真誠人格打底的文字,表現(xiàn)技巧越嫻熟越糟糕,僅從方法上動心思,想迎合閱卷教師,永遠都是歪門邪道。
三
除了人格的決定因素,中學生寫作效度的低下,還與知、情、意素養(yǎng)的薄弱,有著緊密的 關聯(lián)。
說到知的素養(yǎng)薄弱,肯定會有人不以為然。當下的中學生,所學的科目多而深,一個初中生的知識總和便能超過孔子,怎能說薄弱?但一個明擺的事實是:這些學生在寫作中呈現(xiàn)的知識充其量只是可憐巴巴的一點兒應用知識,而且還極其簡陋,甚至是錯誤的,學術知識、精神知識,或閑談和消遣知識表現(xiàn),幾乎談不上。譬如寫一個水杯,你對它的材質(zhì)、工藝、造型、歷史、審美創(chuàng)意一無所知,又能寫出怎樣高知識含量的文章來呢?即使是文學類寫作,知識素養(yǎng)依然舉足輕重?!都t樓夢》中對服飾、器皿、飲食的細致描寫,讓人身臨其境,可以輕松地加以還原,不正是得力于作者曹雪芹淵深、廣博的知識素養(yǎng),才有了超越時空的定格力和表現(xiàn)力么?
可是,談到這方面的寫作,很多中學生都會望而卻步。何故?一味地忙于海量做題,機械背誦,感官早已不知不覺地癱瘓,審美的天眼也隨之閉合,生活中的很多知識、情趣都被冷漠地過濾掉了。即使是應用知識的引入,也極其有限。我在初、高中生中不止一次地做過調(diào)查:舉出你閱讀經(jīng)歷中遇到過的一個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描寫,無一人能夠脫口而出。即使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回憶,依然無人能答。這對很多老師津津樂道的經(jīng)典片段賞析、寫作秘籍傳授,不啻一個巨大的反諷。連這種所謂最實效的知識,他們都毫無感覺,更別說化用其他學科的知識,形象地比喻、說理了,那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挾泰山以超北海。沒有知識的化入,寫作效度的低下,可想而知。
情的素養(yǎng)薄弱,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照理,現(xiàn)代寫作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代圣賢立言”的束縛,完全可以直抒胸臆了。文章以真情動人,只有感動自我了,感動他人才會成為可能。寫作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傳遞真誠情思的藝術??墒牵袑W生寫作中的真情表現(xiàn)依然不容樂觀。集中表現(xiàn)在:①空抒情—— 離開具體的事實、場景,凌空蹈虛,為文造情;②偽抒情—— 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成人腔十足,套話、大話連篇;③弱抒情—— 因不懂抒情技巧,也不敢追蹤心靈的律動,致使所抒之情單調(diào)、乏味,千人一面,毫無韻味可言,因此弱抒情也成了名副其實的糙抒情。
我曾指導過一位閩南女生的作文。作者回憶了父親向母親賠小心、安慰考試失利的“我”、閑時學習普通話、飛機上變魔術、帶“我”逛書店、囑“我”周末打電話這幾件事,即使在白描式的勾勒中也能見出人物的些許神采,且忠于自己的感受,但依然讓我覺得有雷同化的嫌疑。我問她,如果選一個獨特的意象代表父親,該選什么,她立刻想到了“藍藍的海”,并以之為題(《父愛是片藍藍的海》,見《東方少年》2011年第6期),重新對全文雕琢,一下子提升了文章的境界。
這說明,在情的素養(yǎng)培育方面,用真誠的言語表現(xiàn)人格,注重抒情技巧的觸類旁通,還有追求獨特表達、唯美表達的執(zhí)著,一個都不能少。唯其如此,才能真實抒情,飽滿抒情,自由抒情。
意的素養(yǎng)匱乏最為嚴重。這在議論類文體的寫作中尤為突出,因為“凡是有所主張的文章,就是意的文”〔夏丏尊、葉紹鈞.國文百八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647).〕。在夏丏尊、葉圣陶看來,寫作“意的文”,關鍵是“以有沒有敵論者為條件”,強調(diào)的是在和假想敵思想交鋒的過程中,建構自己的主張。遺憾的是,我們很多中學生寫作議論類文章,為了防止因思想另類而跑題,幾乎清一色地選擇遵命作文——在命題者所命之意的誘引下,在“引——議——聯(lián)——結”模式的規(guī)范下,搜腸刮肚地找些平時就積累好的素材,絞盡腦汁地拼湊、組裝,典型的機械作文、奴性作文。如此一來,還有什么效度可言呢?人們指責高考閱卷草菅人命,一秒鐘就能給出分數(shù),能看出什么來?避開高分和低分,一個勁兒地圍繞平均分上下略作波動,公平性何在?可閱卷教師也叫屈,結構基本雷同,立意大同小異,連“炒冷飯”都幾乎一致,想慢一些,想?yún)^(qū)分度鮮明一些,可是得給我理由?。?/p>
其實,比“敵論者意識”缺席更為嚴重的還有很多。比如,觀念層面強調(diào)寫作貼近生活而非貼近心靈,強調(diào)文從字順而忽略彰顯自我,強調(diào)以讀帶寫卻忽略以寫促讀;文體方面,只注重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這種教學文體的訓練,卻忽視了小說、散文、隨筆、論文、調(diào)查報告等真實文體的訓練,指責學生的文體四不像,殊不知任何文體都可以含有敘述、描寫、說明、議論的成分,只是比重有所不同罷了。當下寫作,最熱門的是議論類文體的寫作,可是在寫作方法上重論證輕分析的現(xiàn)象特別嚴重,連很多的滿分作文、優(yōu)秀作文都不能幸免。試問,在論述“熱愛誕下創(chuàng)造的嬰孩”(《熱愛誕下創(chuàng)造的嬰孩》為2011年福建省唯一的高考滿分作文)的命題時,可曾想過:僅憑熱愛,是不一定能創(chuàng)造的,而不熱愛,一樣可以創(chuàng)造的事例也并不鮮見。圍繞論點,只找有利于己的材料來談,難怪要被一些學者視為不講理了。
當然,關于知、情、意素養(yǎng)的修煉和積淀是個長期的工程,系統(tǒng)的工程。倘若只注重單方面的培養(yǎng),肯定是無法培育寫作素養(yǎng),提升寫作效度的。實際寫作中尤其如此,情、意不經(jīng)知識的統(tǒng)領,便會渺無頭緒;知識不經(jīng)情、意的濡染,永遠都是冰冷、異己的存在。
四
對寫作效度起根本性影響的還有寫作信仰的有無和高下。
必須承認,這種本體性的思考,在很多中學生的心中是極其荒蕪的。即使有,也多是停留在為迎合老師,為拿高分,為考名校,為滿足虛榮心的層面上——如一度熱火的“新概念寫作”,很多師生就是沖著獲獎可以免試讀重點大學去的,比較少考慮到寫作是為了記錄自我成長的心靈軌跡,與他人實現(xiàn)幸福的溝通與分享,尋找或確證優(yōu)秀的自我,更談不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了。
讓寫作信仰停留在功利的、實用的層面,動力注定有限。目的一旦達成,動力則會隨之消失。但如果進入確證自我言語生命、精神生命的崇高境界,寫作則會化被動為主動,化暫時為永恒,化附庸為獨立,成為立足生活又超越生活,充盈自我又能實現(xiàn)自我的堅韌而詩意的存在方式,也就是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可以歸入對自我發(fā)揮和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種使他的潛力得以實現(xiàn)的傾向。這種傾向可以說成是一個人越來越成為獨特的那個人,成為他能夠成為的一切?!薄苍S金聲、程朝翔譯.[美]馬斯洛.動機與人格.[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53.〕
簡言之,通過寫作,不斷地與優(yōu)秀的自我相遇。秉持這樣的信仰,何愁沒有寫作的效 度?
(福建省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3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