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時光不散場

陳呵呵

【1】

我作為轉(zhuǎn)學生轉(zhuǎn)入那所座落在僻靜郊區(qū)的全封閉寄宿式私立高中那天，一個人拖著行李倒了三趟車足足顛簸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達隱在群山之中的新校。

辦妥手續(xù)，我慢悠悠晃到指定的寢室。上下鋪的六人間——靠窗的床位下鋪是空著的。

剛放下行李，同寢的室友們立即笑嘻嘻地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跟我熟絡起來，她們太熱情，倒讓我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你就是我的新鄰居?。　避浥磁磪s很清亮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霎時，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本圍在我床邊的室友們在看到門口的女生后紛紛露出厭惡又懼怕的表情。隨即沖我搖搖頭，散去爬回各自的床鋪，方才的友善頓時散去一大半。

那是什么眼神？同情？好奇？還是揶揄？

“我叫方小織。這是我的新朋友小青。”

我晃過神，才發(fā)現(xiàn)手被人拉著——正是那個自稱方小織的女生，而她所謂的小青，是此刻窩在我手掌心的一條青色小蛇。它腥紅的信子正吞吐著觸到我汗涔涔的皮膚上，冰涼涼，滑膩膩。

“啊——”刺耳拔高的尖叫劃破粘稠的空氣。

“方小織！你又帶奇怪的東西回來！”

“你想招來它的同伴是吧！”

“你是不是有病啊？！”

“……”

尖銳的喊罵聲對于方小織來說恍若未聞。她只是用亮晶晶的眸子直勾勾盯著我，用她與自身行為很不匹配的，軟糯米一般的聲音對我說：“新來的，你很淡定?！?/p>

我笑了笑：“我爸是動物馴養(yǎng)員，專和巨蟒打交道。還有，這條假蛇做得很逼真?！?/p>

【2】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后我發(fā)現(xiàn)，方小織似乎很喜歡小動物，但不同于普通女生喜歡的貓貓狗狗，她喜歡的動物種類繁多而且大多是常人無法接受的，例如蝙蝠、蜥蜴、蜘蛛等。

所以在所有的科目里，她生物學得最好，每回考試都能拿學年里前三。

我問她老師怎么沒選她當生物課代表，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覺得我去催作業(yè)，有幾個人會愿意交？”

方小織說得沒錯，沒有人會交，大家只會讓她難堪。

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這所學校董事長的女兒，她享有特權(quán)。

生活不是偶像劇，沒有人因為她是董事長千金而討好她，能在這座學校念書的學生誰家里沒錢。

我覺得方小織很堅強，或者通俗點來說是臉皮厚，因為即便是被全校排外，她還是能帶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小動物在眾人厭惡的目光中晃過來晃過去，并且怡然自得。

而我，因為和方小織走得近，也逐漸被室友和同學疏遠。雖然有些傷心，我卻并不打算做什么挽回。因為我很羨慕方小織，羨慕她的隨性，羨慕她的瀟灑，更羨慕她能做最真實的自己，不論別人如何評論。

不像我，所有事情都掌握在父母手里，沒有主見，爸爸媽媽說什么就是什么，乖得連擁有叛逆期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方小織的出現(xiàn)，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和父母談條件——如果我在這次月考里能取得班級前十的成績，就允許我去看半個月后的cosplay大賽。

協(xié)議達成，我對這次的月考勢在必得?？涩F(xiàn)實往往比夢想骨感，化學是我的死穴，我總是記不住那些公式。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我的卷面上還有大片的空白，我急得滿頭大汗，就在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為了記這些討厭的公式，我寫了小紙條放在口袋里隨時背誦，考試前我忘了拿出來，所以現(xiàn)在……它還在我的口袋里。

我偷偷將紙條捏在手里，汗很快就把紙條打濕了，我卻始終不敢展開看。

作弊這個詞我并不陌生，卻從來沒干過。爸爸媽媽一直教育我要做誠實的人，可是我又很想去看比賽……就在我在心里做掙扎時，監(jiān)考老師突然朝我這邊走來，我嚇得低頭盯著試卷背脊僵直，生怕他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好在他只是隨便走走，我大大松了口氣，下意識抬手擦了擦汗，卻忘了手里還攥著紙團，脫離掌控的紙團骨碌碌滾到了地上，只要老師一回頭就能看到。

紙條上是我的字跡，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百口莫辯，我似乎已經(jīng)能想象到父母知道這件事后的震怒和失望。

就在我心如死灰之際，尖叫促然響起，此起彼伏，甚至有女生嚇得直接暈過去。監(jiān)考老師也沒好到哪兒去，慘白著臉哆哆嗦嗦指著一臉無辜的方小織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就在幾秒鐘前，方小織從抽屜里掏出一只扎了孔的礦泉水瓶子，里面盤著一條小蛇——這次不是假的。

【3】

方小織帶來的騷亂替我擋去了麻煩，卻給她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

攜帶危險動物進考場的事情被某位學生發(fā)到了網(wǎng)上，給學校帶來了很大的輿論，學生家長紛紛聯(lián)名要求給個說法，否則就把這事鬧到電視臺，讓學校辦不下去。校方頂不住壓力趕緊通知了當時遠在美國出差的董事長，也就是方小織的爸爸。

然后，方小織被開除了，不日就將被送出國。

從幸災樂禍的同學口中得知此消息后，我立馬跑回寢室，一開門就看到她的床上堆著還沒疊的衣服，行李箱半開著，里頭是各種各樣的專業(yè)書，而東西的主人正靠在床邊擺弄著九連環(huán)。

她見我進來，笑盈盈招呼了聲：“回來啦。”

我走近她，每走一步都感覺有東西拖著我的腿，讓我邁不出去，我啞著嗓子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就讓我被發(fā)現(xiàn)作弊好了，大不了就是背個處分寫個檢查，你干嗎把自己逼上絕路！”

方小織放下九連環(huán)，抽了幾張紙巾遞給我后說道：“其實我沒你想的那么偉大，我會這么做也不僅僅是為了幫你，我也想試試……在我們方大董事長眼中，我究竟要鬧出多大的事才能得到他的注意——實驗告訴我，利益，也只有利益。以前我一直以為，我那么任性那么為所欲為他都沒怪我，也許是因為我是她女兒，可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僅僅是因為我還沒影響到他的生意?！?/p>

方小織嘴上說得很是不在意，可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諷刺下面，埋藏的是假裝出來的堅強。

“小織，你別這么想，也許你爸爸只是不知道怎么愛你。”

“是啊……他確實不知道怎么愛一個人。”方小織支著下巴沖我笑了笑，“你應該不知道我媽媽是怎么去世的吧。產(chǎn)后抑郁癥，因為那個男人忙于工作疏忽家庭。然后在我只有三歲的時候，用一瓶安眠藥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可就算這樣，也沒能讓那個男人回家……”這個話題太過沉重，良久之后，方小織推搡著把我推出寢室，“好了好了，你快去上課吧，要是翹課被你爸媽知道了，下一個遭殃的可就是你了?！?/p>

關(guān)上門前，她忽然低聲說：“你說你羨慕我沒人管，你又何嘗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有人管……”

我望著關(guān)上的門，咬著唇角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如果你表現(xiàn)得討厭我一些，方小織，我也不會這么難過。

雖然我口口聲聲說我不值得你這么做，可我始終沒有去找校方說出你放蛇是為了掩護我作弊的事實。

你為了我被開除，我卻為了保全自己選擇了沉默。

多殘酷的現(xiàn)實，我始終不是你，學不來你的寬容和勇敢。

【4】

方小織離開的一個月后，這座城市迎來了入夏的第一場流星雨。

就在不久前，我從同學口中得知方小織被定居在新加坡的外公接走了。方小織說過，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愿意管她的話，就只有她的外公了。

雖然對著流星許愿只是一種寄托并沒有科學依據(jù)，可我還是想要貪心地許三個愿望。

一愿方小織幸福平安，二愿方小織不再受傷，三愿她的笑容依舊明亮。

好了，我得寫檢查去了，作弊的事情我已經(jīng)坦白。

作為你的朋友，我怎么可以不勇敢。

所以方小織，倘若時光不散場，愿我們還能在友誼之海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