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銳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此天下第一情句也!《摸魚兒》詞壇奇作、佳作、巔峰作之一也。寫雁之殉情,人為之慟,鬼為之啼,天為之妒。其開篇破空而來的這一問,可令天下有情人心心相印,或頓悟而撫掌,或傷心而涕泣也。
一聞此句,何人能不感嘆唏噓,何人能不警醒震撼,何人能不點(diǎn)頭稱是,何人能不拍案相應(yīng)?!又何人能答?又何需答耶?!
此最平凡句,何以能生發(fā)如此神奇之魅力?此最簡單句,何以能撼動如此隱密之心曲?此句看似直露,卻直中有曲,似直而猶曲也。看似平易,卻含無可抵擋之表現(xiàn)力與說服力。問之“世間”,則普世皆同之感出矣?!吧老嘣S”而“直教”(此二字力抵千斤),不容易置疑之理鑿矣。“情是何物”?則情之紛雜萬象、情之美妙神奇、情之魅惑無限出矣!問之“世間”而歸之“直教”者,天下人可以作證,此萬古不能疑也。天下人直須感嘆,此世間之真諦、永恒之真理也!
此間之答,似盡人皆知,又實(shí)無人能知也。情之魔法,愛之魅力,何來何在?何以能“直教生死相許”?誰人能知耶?!此天下最令人不解而又無需解答之問也。此“大音稀聲”,“大問無答”之問也。
此句直乎?直與曲,問與答,運(yùn)用何其巧妙?!神奇哉,此天下第一情句!此句當(dāng)為遺山情之所至,脫口而出,但又絕非偶然,絕非人人所能為也。若無大愛之胸懷、海樣的深情,若無駕馭語言文字之至高修養(yǎng),脫口即能出此奇妙組合之十三字乎?!非掌握詞之表現(xiàn)力如元好問者,定不能出此句;非熱血男兒而又善感多情如元好問者,亦不能出此句也。
前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曾感嘆:“要把一個字安排得停當(dāng),需要幾千噸語言的礦藏?!睋碡S富礦藏而精心冶煉之,能將語言作出神入化之停當(dāng)安排者,創(chuàng)作者沸騰之血與傷心之淚也。
何其多情元好問!
詞之語言運(yùn)用達(dá)登峰造極者,后主之下,首推易安?!妒裨~》之語言正如彭孫通所說能“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金粟詞話》)。如“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保ā蹲砘帯罚爸??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保ā度鐗袅睢罚按饲闊o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不僅有清新創(chuàng)意,又貴在自然,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而又如極具表現(xiàn)力之“眼波才動被人猜”(《浣溪沙》),短短七字,一個多情、活潑而又靈氣十足的少女亭亭玉立于眼前矣,其眼波一動,即流光顧盼,傳出脈脈含情的話語。
詞壇歷千年,名句無數(shù)。吾以為,最富感染力之句,首推后主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最能體現(xiàn)婉約之“寄勁于婉,寄直于曲”之句,當(dāng)屬陸游之“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最凄清傷感之句,可選易安之“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而最柔美抒情之句,莫若秦觀之“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就詞之柔婉精微而言,少游是不可替代的?!耙乖乱缓熡膲簦猴L(fēng)十里柔情”(《八六子》),“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杜鵑聲里斜陽暮”(《踏莎行》),“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浣溪沙》),一誦其句,即使人迷人溫柔鄉(xiāng)里!文學(xué)語言之柔美,一讀《淮海詞》)盡可知矣。周濟(jì)贊秦觀詞“如花初胎”(《宋四家詞論》);馮熙則認(rèn)為:“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得之于內(nèi),不可以傳”(《雙溪集》卷十一)。信哉,斯評!
悼亡作品是最真摯、最悲哀、最絕望之真情流露。法國詩人繆塞有名言:“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信哉斯言!
而悼亡詞又是悼亡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因詞之千回百轉(zhuǎn)、纏綿悱惻之表現(xiàn)手法最能表達(dá)悼念之深情也。如蘇軾之《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賀鑄之《鷓鴣天》(重過閭門萬事非)以及納蘭性德悼愛妻盧氏與佩容表妹的多首悼亡詞,皆感人肺腑、字字血淚之作。
而悼念詞中最動人之句又皆為最樸素之句。如“不思量,自難忘”(《江城子》)、“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鷓鴣天》)、“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納蘭性德《金縷曲》)、“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納蘭性德《南鄉(xiāng)子》)、“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浣溪沙》)……皆脫口而出不見修飾之句,因其真而最感人也!
秦觀詞用典少,多尋常語,自然雅潔。秦曾說:“不可全務(wù)古語而有疵病?!边@本是《淮海詞》的優(yōu)點(diǎn),卻被李清照譏為:“專主情致,而少故實(shí),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鳖H令人不解!故實(shí)多用則成贅疣。美女何需“富貴態(tài)”!盈頭珠釵,滿手玉戒,不亦俗乎!易安不少詞作亦少典或無典,她所稱許的南唐詞故實(shí)更少,豈非自相矛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