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1 不可復制的《情人》
《情人》“災難般”的成功使瑪格麗特·杜拉斯幾乎在一夜之間飲譽全球,成為成千上萬的文藝青年的文學偶像,他們談論她、模仿她?!肚槿恕芬财仁挂回炤p視杜拉斯的專業(yè)讀者重新審視杜拉斯。數不清的文藝女青年要死要活,要像杜拉斯那樣生活,她們肆無忌憚地要得到愛情、滿足欲望、抽煙酗酒,更重要的是獲得聲譽……根本上講,作家的生活是無法被模仿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杜拉斯依然是杜拉斯,而不會出現杜拉斯二世或者三世。
杜拉斯的生活與寫作是一種互文,也是相互混淆的。對她而言,寫作是對生活的肯定,寫作是對生活的否定;生活認可作品,作品承認生活?;貞浀钠魏陀幕鹧?,具有雙重性,既屬于生活,也屬于寫作。她說:“我無時無刻不在寫,我每時每刻在寫,即使在睡夢中。”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所有生活和寫作表明:杜拉斯走到了自己的盡頭,已經用書籍取代了自己的存在。
關于她的生活——這些有據可查的生活,不外乎生卒、在印度支那的生活、參加抵抗組織、結婚生子、與若干個情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以及她各個時期的工作:導演及作家要做的事。
1914年,她生于印度支那嘉定(即越南西貢),她的童年是一個由水包圍的世界:暴雨、江河泛濫、三角洲、湄公河,被水淹沒的風信子……父親先后做過中學校長和殖民地的公職人員,母親是當地小學的教師。她有兩個哥哥。杜拉斯的童年即與中國結下緣分,他們一家在夏天的時候坐上三天的火車,來到中國云南的山里避暑,杜拉斯清楚地記得她在中國山中的日子:她和兩個哥哥在那里捉蛐蛐。1921年她父親去世,家庭陷入相對困頓之中。母親越發(fā)重要,她威嚴古板,是絕望的化身,《情人》中寫道:“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以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盡管那么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
1924年杜拉斯分別住在金邊、永隆和沙瀝。12年那年,她讀過《悲慘世界》和一些愛情小說,便萌發(fā)了想要寫書的念頭。16歲那年,杜拉斯遇見了一個中國男人,幫助她家渡過難關,也成為她的第一個也是終身難忘的情人。當然,這并不一定是真相。也許這一履歷和《情人》共同編造了杜拉斯的謊言,成就了杜拉斯的傳奇。17歲的杜拉斯回到巴黎讀高中,她優(yōu)雅迷人,并會測試自己的誘惑力,迷得周邊的小伙子們暈頭轉向。1933年,19歲的杜拉斯在巴黎大學就讀,漂亮而放蕩,羅曼史層出不窮。1939年,她與羅貝爾·昂泰爾姆結婚,后者是她前一個情人的好朋友。1942年,她認識了迪奧尼·馬斯科洛,覺得他是“美男子,非常美的美男子”。隨后兩個相愛,半年后,瑪格麗特引見迪奧尼認識了昂泰爾姆。她與馬斯科洛生下唯一的子嗣——她的兒子讓·馬斯科洛。
1943年她參加莫爾朗(即后來的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弗朗索瓦·密特朗)領導的抵抗運動組織,密特朗這樣回憶道:“1943年,她很年輕、很漂亮,她很有魅力,也常常施展她的魅力……是的,她就是這樣,已經有一點我們在她身上都見識過的愛操控的個性,她統(tǒng)治著她的小世界,我們都愿意接受,因為我們愛她?!蓖?,她把自己的姓改成了父親故鄉(xiāng)的一條小河的名字——杜拉斯,我們現在稱她為杜拉斯,就是在說一條河?
她性格鮮明,讓人既愛又恨。她的朋友魯瓦描繪了一幅她的肖像:“她個性莽撞,激情澎湃常常驚世駭俗,有無窮的迷戀、胃口、熱情和驚喜,她有山羊的堅韌、花朵的天真、貓的柔媚……她不可模仿,既是可笑的女才子,又是拿著小砍刀、拎著小籃子去田間干活的淳樸農家女?!?/p>
她是一個永遠充滿欲望渴望愛情的女人,因此對她而言——年齡不是問題。1980年,不到27歲的大學生揚·安德烈亞闖進了她的生活,而她已66歲,他成為她最后一位情人,一直陪她走完了82歲人生。她愛上了她的愛情,他愛上了她的書。而我們知道,揚是一個同性戀者。當杜拉斯帶了揚到處拋頭露面時,有記者提問:“這總是您最后一次愛情了吧?”她笑著回答:“我怎么知道呢?”直到1996年3月,杜拉斯與世長辭,人們才能確切地說她與揚的愛情真是杜拉斯的最后一次愛情。杜拉斯坦陳她的生活就是一部譯制片,“剪輯糟糕,表演拙劣,粗制濫造,總之是個錯誤。”
對于杜拉斯的生活,我們的印象無外乎放蕩不羈。但是事實上,杜拉斯的一生都用來寫作、拍電影。對于寫作的職業(yè)性,她視之甚苛:“如果是作家,就要二十四小時都投身寫作,否則就不是?!?她時時體悟到作家的孤寂:“寫書人永遠應該與周圍的人分離。這是孤獨。作者的孤獨,作品的孤獨?!谖夜陋毜倪@個最初時期,我已經發(fā)現我必須寫作?!碑攲懽鞒蔀橐环N生活方式之后,作品就肆無忌憚地吞噬了生活,這一點,在杜拉斯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也許從十五歲起(誰知道呢),對于瑪格麗特·杜拉斯來說,除了寫作之外,沒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寫作是她的“內心命令”、隱秘的召喚、激情的勃發(fā),是一種迷人的聲音和自身存在的標記,直到寫作《情人》,她才確信這一點,即便在此之前她是如此自信地對待自己的寫作。她認為:“在體驗《情人》時,我應該體驗尚未定型的寫作……就是那個頭戴男式呢帽、腳穿舞會皮鞋的大膽和放肆。”
1983年,杜拉斯準備和兒子讓·馬斯科洛一起做一本書,這本書其實是關于她自己的一本相冊。那些零落在生活和文章中的老照片對她而言非常重要,有幾張少女時代的照片,她甚至認為“沒有它就不可能生活下去”。當時這本書被命名為《絕對相薄》,為了讓兒子開心,她要給自己一生杜撰一些傳奇的文字,她要寫一些東西,她試圖尋找失去的時光,也許普魯斯特啟示了她。她奮不顧身地把試圖淹沒她的一切寫下來。
杜拉斯想象到她一生中最為絕妙的照片沒有被拍下來,“那張絕妙的照片,或許是不可能被拍到的,它并不惹眼。它并不存在,但它本該存在。它被忽略了,忘記拍攝了,沒有清晰地留下來,沒有被取走。”杜拉斯從缺失寫起,從虛幻處入手。一切變得有了方向,她要找的,或許就是湄公河輪渡甲板上那個十五歲少女的照片?!拔艺J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边@是《情人》的開篇,這是杜拉斯的傳奇。接下來,宏闊敘事展開了,身份不定的敘述者追溯往事,真真假假,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虛構。杜拉斯沉浸在瘋狂的寫作之中,她感受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我一直夢想行云流水的寫作,但從來沒有真正做到過,突然,在我只想準確地還原記憶別無他求的時候,我做到了,我感覺我做到了?!敝挥昧硕潭倘齻€多月,杜拉斯完成了《情人》。1984年,一直出版塞繆爾·貝克特、羅伯·格里耶、克勞德·西蒙等新小說作品的午夜出版社出版了《情人》,11月12日,它榮膺了龔古爾文學獎。有人說這是對她1950年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未獲該獎的補償,而我完全贊同龔古爾文學獎委員會的決定:它在最恰當的時機嘉獎給某位作家最高成就的作品。
如果實在要描述故事的話,《情人》就被破壞了,被撕裂了。假如故事梗概存在的話,也許可以這樣說:小說講了十五歲半的小女孩(請注意,她并不一定是瑪格麗特,她是敘述者,她是第三人稱,她是第一人稱,她是作者,她也是人物……)在回家的渡輪上遇到了闊少東尼,那時家里非常貧窮。母親是小學教師,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哥玩物喪志,幾乎快把家敗光,中國人東尼邀請她坐他的車送她回家,年輕的她答應了邀請。敘述者用晦澀的手法描寫了當時的場景,很快他們就陷入到欲望之中,也許還有愛情,這說不清也道不明……中國情人替她的大哥哥還賭債,母親不喜歡黃種人,但卻因為錢而不再對女兒做太多干涉,以至于她不去上學,校方通知了母親,問是為什么時,母親也隱瞞了實情……情人并不是《情人》的主題,寫作是唯一的主題,時光是隱藏起來更為重要的秘密主題。
樂于打探作家隱私的傳記作家們信誓旦旦地說,杜拉斯的中國情人真的存在過,他叫黃水梨,他家藍色琉璃瓷磚欄桿的房子正對著河水。1991年,為了繼續(xù)制造謊言或揭示真相,杜拉斯寫作了《中國北方的情人》。她煞有介事地說:“有人告訴我他已死去多年。那是在九〇年五月……我從未想到他已經死去。人家還告訴我,他葬在沙瀝,那所藍色房子依然存在?!边@似乎又從側面證明了中國情人的真實存在。但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作為小說家,杜拉斯是一個謊話連篇的人。
為什么《情人》能成為廣大讀者的“大眾情人”而被爭相閱讀呢?我想從文本和接受美學的角度而言也并不復雜。這是一個介乎于“我”的自傳生活與“我”的寫作故事之間的一種敘事,它在這兩者之間游移不定,搖擺前進。作者、敘述者、“我”、作品人物身份均不明晰,這些故意的“含混不清”鼓勵了讀者繼續(xù)探究甚至決心融入敘事整體的愿望。文本內外,寫出過的和生活過的世界,作家與作品交融過程中微妙的情感波動,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情人》形成了一種迷離的幻象,也使文本獲得了巨大的張力。曖昧促使人們想象,多義也啟動了讀者猜疑和植入的熱情。一方面,讀者試圖植入其中(男讀者對應那個中國男人,女讀者對應那個小女孩),但這一要求又是被排斥的,你會發(fā)現你常常被無情地丟棄在文本的曠野之上;另一方面,假如一個不喜歡胡思亂想的讀者,他只是想做一個客觀的冷漠觀察者,他也很難得逞,因為杜拉斯似是而非的敘事又不停地來挑逗你、引誘你,讓你進入她所創(chuàng)造的星球之中。這是一個完美無缺而又被隱藏至深的敘事策略,這一點甚至杜拉斯本人沒有清醒意識到。這一敘事策略在沖突中實現了文本的推進,既肯定,又否定。它在現實和超現實之間迅速切換,它有時在堅實的土地上行走,有時在天空中飛翔。這種策略,這種矛盾,使《情人》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
以《情人》中話總結《情人》,我以為這句話再恰當不過了:“我以為自己在寫作,卻從未寫過,我以為自己在愛,卻從未愛過,我什么事也沒做,只是在關閉的門前等待?!?/p>
2 “今天,媽媽死了……”
如果要我向今天的或者未來的讀者說一說20世紀人類的精神狀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推薦他看一看加繆的《局外人》,這是一部中篇小說。從這部作品中,你會看到那個時代人們精神世界或多或少的真相。
作為一名作家,加繆的名字曾兩次成為世界各國大報頭版的醒目標題。1957年10月,瑞典文學院宣布,“因為他杰出的文學作品闡明了當今時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各種問題,”“一種真正的道義的介入推動他大膽地、以全部身心謀求解決生活上的各種根本性的重大問題”,阿爾貝·加繆榮膺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10月16日,當加繆得知消息時,正與朋友在巴黎的一家餐廳用餐。他頓時臉色煞白,極度震驚,同時這個消息也震驚了巴黎和歐美文化圈。它出乎人們意料。加繆沒有經過任何重要團體的推薦,而是瑞典文學院直接評選出來的,而且他戰(zhàn)勝了九位法國候選人,其中幾位更是聲名顯赫、地位更高的大師,比如馬爾羅、薩特、圣·瓊·佩斯、貝克特。更為主要的是他還太年輕,只有44歲。他成為了這個獎項(文學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至今這一記錄仍舊沒有被打破。
兩年后,也就是1960年,他再次引起全世界人們的關注。1月4日,他遭遇車禍身亡。報紙的頭版頭條報道了這一噩耗,正在鬧罷工的法國廣播電臺,特別播出了哀樂……
時光回溯到1940年5月,在德國入侵法國前夕,加繆在《紀事》中寫道:“《局外人》已完成?!蹦且荒?,他只有26歲。他在《巴黎晚報》工作,具體負責第四版的拼排。他從法屬北非殖民中心阿爾及爾來,他既是法國人,也是阿爾及利亞人(1962年,在他去世后兩年,阿爾及利亞才正式獨立)。他少年時父親就因戰(zhàn)爭而喪命,他童年少年時期是在貧民窟中度過的。在那里他是年輕知識分子中的著名人物,他身兼數職:作家、政治活動家、演員、導演、撰稿人,有時還是風流倜儻的唐璜。在冷漠陰沉的巴黎,誰都不認識這位未來大師。
從1937年起,加繆創(chuàng)作了他的第一部小說《幸福之死》,同時他在著手另外一部作品,即《局外人》?!缎腋V馈返闹魅斯忻窢査?,《局外人》則是默爾索,拼寫上僅有微小的差別。
他在《阿爾及爾共和報》的同事比巴斯卡爾·比阿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局外人,是一個“荒謬的人”的活標本。1938年到1939年間,他開始有意識觀察這一類人群。1939年10月30日,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另一種生活——一種全新的存在狀態(tài)。他寫信給他的女友:“整個下午,我翻出了兩手提箱的信件,并把它們付之一炬。那真像一次狂病發(fā)作。我什么人也沒有放過——那些對于我來說是最親切的人,那些捧場的人,那些令我感動不已的人……全燒了,在我心里,我減去了過去的五年?!彼木駹顩r正是即將誕生的主人公默爾索的鏡像。
到巴黎之后,加繆先是住在蒙馬特爾高地附近的一間旅館。從山坡望去,巴黎像是“雨下的一團巨大霧氣,大地上鼓起的不成形的灰包”。他這樣寫道:“在這陰暗的房間里,在一個頃刻間變得陌生的城市的喧鬧聲中突然醒來,這意味著什么?一切都與己無關,沒有親人,沒有地方可以愈合這個傷口。我在這里做什么?這些人的動作和笑容有什么意思?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僅僅是一片陌生的景物而已,我的內心在此已無所依托。與己無關,誰清楚這個詞意味著什么?!边@種內心狀態(tài)恰恰是《局外人》默爾索的狀態(tài)。這里的生活有助于他創(chuàng)作《局外人》。后來,他搬到了馬蒂松旅店。他在盧浮街的報社里上班。這些日常的生活氛圍成為《局外人》的基本色調。
如何用一句話來概括《局外人》的意思呢?加繆以為是這樣的:我承認這句話違背常理,即“在當今社會中,在自己母親下葬時不落淚的人可能會被處死刑”。當時我想說的僅僅是書中的主人公被判處死刑,因為他不玩花招。
“今天,媽媽死了……”這句經典的開場白讓人久久不能釋懷,迄今為止依然熠熠生輝?!毒滞馊恕分皇且徊恳?guī)模有限的中篇,作品的中心內容是一樁命案和圍繞它的法律過程,唯一的觀察者與感受者默爾索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職員。他對于周圍的人與事、對自己的生活、前途命運都是冷漠、超然、無所謂的。“我怎么都行”就是他遇事表態(tài)的口頭禪,即便最后在法庭上,精神上被無端指責,依舊巋然不動。加繆并非要把默爾索視為一個懶惰無聊、冷漠孤僻、不近人情、渾渾噩噩的人,一個在現代社會里沒有生存適應能力的廢物,而恰恰相反,默爾索身上有一些簡樸但優(yōu)雅的高尚品質:他不?;ㄕ?,他拒絕說謊,拒絕矯飾自己的感情,他是窮人,是坦誠的人,喜愛光明正大,一個無任何英雄行為而自愿為真理而死的人。這一獨特的存在狀況,加繆認為,默爾索的那些行為表現只不過表明了“他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里的局外人”。
默爾索在臨死前拒絕對神甫懺悔、拒絕皈依上帝,他慷慨陳詞,我們這時就能清楚他洞察體悟了什么:他看透了司法的荒誕、宗教的虛妄、神職人員的虛偽,還看透了人類生存狀況的尷尬與無奈,“所有的人無一例外會被判處死刑”。參悟人生的本質,他當然地去除人類生活種種諸如浪漫、悲傷、夸張的情感標識,從而采取了零度冷靜(在外界看來是冷漠無情)的生存狀態(tài)。那些處心積慮、急功近利的蠅營狗茍更不是他所能考慮的。
《局外人》發(fā)表后,當時巴黎年輕一代知識分子的領袖薩特就對它表示了極大的贊賞。同時,他們迅速地發(fā)展了友誼。薩特比加繆大八歲,當時的社會影響力要比加繆大得多,正是薩特對加繆早期作品的評論為加繆迎來了更多的認可和讀者。加繆1935年就參加過共產黨,一直在通過戲劇、報紙等手段進行反法斯西活動。1944年,反對德國對法國占領的抵抗活動進入高潮,薩特通過加繆主持的地下報紙《戰(zhàn)斗報》介入抵抗運動,才真正開始了他的“戰(zhàn)斗”。戰(zhàn)爭來了,又走了。兩人的政治立場也逐漸產生了分歧,法國共產主義逐漸成為了加繆的敵人和薩特的行動指南,是政治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又是政治讓他們各奔東西,并最終反目成仇。沒有什么比薩特1952年“致《現代》雜志主編”這封公開信影響更大的事情了,薩特粗暴地公開了他們的決裂,法國各大報紙都興高采烈地登出“薩特Vs加繆”的廣告,兩人終于反目成仇……當時下三流報紙的《周六之夜》也不甘寂寞,除了在頭版以幾張美女做裝飾之外,在第二版以赫然的大標題刊登:薩特和加繆斷交已成定局。
他們的交惡史成為20世紀法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事,關于他們之間的關系,發(fā)表出版了不計其數的研究文章和書籍。但我以為他們依然是朋友,這是一種別樣的友誼。
1960年,薩特在加繆去世的第二天,出版了六十本樣冊,其中有一本樣冊中夾了一封沒有注明日期的信,信中加繆寫道:“親愛的薩特,我非常感謝你給我寄來的錢。我也希望你和你的海貍能多出好作品。嗯,由于我們和我們的朋友做了一些糟糕的事,糟糕到我都無法入眠。你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邀請你來和我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友誼長存。加繆?!边@根本就不是兩個敵人之間的對話。隨即,曾經的朋友和論敵薩特發(fā)表了感人肺腑的文字:
我和他,我們鬧翻了:鬧翻,這沒什么(即使兩人再不相見),還有另一種生活在一起的方式,在這個我們生存的狹小世界上并不會失去蹤跡。我仍然會想著他,感到他的目光注視著他閱讀的書頁、報刊,我不禁自己對自己說:“他對此會有何想法?他此刻會說什么?”
3 局外人—局內人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我又一次閱讀加繆的《局外人》。
是的,這是令人震驚的小說,但閱讀者必須是局內人,而絕非局外人。這些局內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一小撮,他們的聲音與動作是異于大眾的,但又是微不足道的。即便人群中有人注視到他們的呼喊,也只是一少部分人,甚至僅僅是整體中的這一小撮中互不相識的人。他們可以冠以藝術家的頭銜,但這種說法太寬泛了,并沒有本質地表達出他們的氣質。他們可以說是一類人,但數量上處于絕對的劣勢。這一小撮人被這個社會或某一個時代稱為局外人。這不是他們的錯,同時人們的誤解將永遠存在。因為在我粗略的觀念看來,被劃分即是宣言他們是非眾的族類。用某種手段,以某一模糊的界線把這些人劃分出來,就是從事實上確認這是矛盾,這是對抗。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對抗中,眾人取得主流與時代的勝利,而局外人也可能獲得不朽與靈魂上的勝利。
當默爾索說: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這時,作為局外人中的局內人,正在閱讀的讀者來說,內心不禁為之一震:這太危險了。我知道這些局外人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渴望溝通與理解的心靈會大失所望,他們面臨的唯一選擇仍只是回到他那蹩足陰暗的藏身之地。然而唯一值得讀者慶幸的是,默爾索即將走向死亡,他的愿望是讓更多圍觀的眾人目睹生命的消亡。我在此默默祈禱,祝愿親愛的默爾索先生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一帆風順。如果出現意外情況,默爾索先生冷靜而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將徹底崩潰。新一輪的西緒福斯神話即將上演。
伊壁鳩魯說,人有辦法應付一切;但是面對死亡,我們都同樣像那些被拆毀了的城堡中的居民。不是嗎?只不過默爾索先走一步而已,我們邁向死亡的腳步從未停止。
因為閱讀《局外人》,使我想起:我曾經熱情地考察過普魯斯特的寫作狀況。普魯斯特的病情要求他與社會、與生活完全隔離。那么他是如何完成《追憶似水年華》創(chuàng)作的呢?七大卷,事無巨細。我一直認為他有超乎尋常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幾乎是神所授予的。當然,這只是一種虛擬而含糊的陳述。而事實上,每一個被囚禁的人都有自己豐富的天空,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為他自己制造了一個宇宙,這個宇宙并不比他從前的生活遜色。
《局外人》給我一個答案。小說中的默爾索被關在牢房后,起初無所適從,后來終于找到了一種消磨時間的辦法——回憶。他回憶從前所住的房子,在想象中完成他的世界:每一件家具,家具上的每一件物品,每件物品的細微部分,甚至一道裂縫、一條缺口。默爾索終于恍然大悟:一個人哪怕只生活過一天,也可以毫無困難地在監(jiān)獄里過上一百年。對馬塞爾來說,他叩開那扇追憶的幸福之門是必然的,并不存在什么機遇與幸運。他這樣說道: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圍墻,智慧便在那里鑿開一個出口。即便是我,年輕時出入于巴黎上層社會,有敏感的神經,有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和文學眼光,再把我囚禁在陰暗的屋子里,我也會如期地叩開那扇神秘莫測的大門,我也會完成我的巨著,一本以追憶的方式完成敘述的書。
囚徒的天空是無限延伸的一種可能。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發(fā)生,因為他本人就是這一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和唯一現實生活者。
凡是生過病、長期(至少以月計算)孤獨地躺在病塌上的人都知道,我們在那時往往會陷入對往昔生活微妙細節(jié)的狂想之中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在腦中完成的世界足以與現實的疾病相抗衡。從這時起,你就成為名副其實的小說家了,你以現實為基礎,僅有的一點現實就是你無限想象的源泉。在一塊小甜點、一杯咖啡上,你就可以演奏出不朽的樂章。從一件最為微不足道的事物、一件小事出發(fā),詩意逍遙地穿越無限的時光,此刻你擁有足夠巨大的想象的彩翼,它們將帶著你穿越生命的恐懼和生活的無奈,去天堂,去地獄,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世界上所有的天空之中,唯數囚徒的天空最為廣闊。他——一個作為生命而存在囚徒會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