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騎士

亨利·詹姆斯 馬永波

我永遠會記得我第一次騎馬的情景：從波波洛城門出來，去往莫列橋，它唯一的拱形支撐著歷史傳統(tǒng)的重量，強迫灰黃色的臺伯河在它四個矯飾的圣徒雕像之間流過，然后越過山頂，沿著通往佛羅倫薩的舊驛路而行。那是溫和的仲冬時節(jié)，羅馬平原上色彩獨特的季節(jié)；陽光中充滿了柔和的紫色，溫和的亮光縈繞在那些了解羅馬的人的回想中，如同一些極其不可靠的記憶。一個小時之后，我在草地邊緣停下來，向更遠處凝望了一會兒。此時此地，對平原的認識使我感到了深深的快樂。但是，比起我能輕松說出來的一切，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鄉(xiāng)野在我周圍延伸開去，形成斜坡和優(yōu)美的小山谷，交織著多變的紫色、藍色和旺盛的棕色。光和影在薩賓山脈上游戲——色調(diào)的交替是如此精致，媲美于神奇映襯的藍寶石和琥珀。近處有一個農(nóng)民，穿著披風(fēng)，戴著有遮檐的帽子，孤獨地騎在驢子上，輕輕搖晃；遠處，起伏的藍色群山之中，不時地閃現(xiàn)一座白色的村莊，一座灰色的塔樓，美妙地形成了一幅老式繪畫中典型的“意大利風(fēng)景”。它是那么歡快，也是那么悲傷，那么沉靜，又那么氣氛緊張，對于超感覺的耳朵，似能聽到那已經(jīng)滅絕的生命的低語，你只能說它充滿了美妙的陌生感，只能歸因籠罩在整個景色之上的一個無法超越的秘密，它能使無論多么愚昧——考古學(xué)的愚昧——的眼睛帶來感謝的淚水。在這樣的平原上騎過一次馬，當然會想再騎第二次，將你在羅馬度過的時間慷慨地獻給這片平原。

將一個人的視野延長一倍是一種快樂，幾乎不能說它擴大還是限制了一個人關(guān)于城市本身的印象。它當然使得圣彼得教堂看上去有點兒小了，使一個人對廣場的好奇心變得遲鈍。無論如何，那一定是經(jīng)驗的作用，當你后來想到羅馬，你仍會足夠尊敬和遺憾地想起梵蒂岡和品奇歐公園，街道和圖畫一般的街頭生活；但是隨著不可抑制的心頭一緊，你甚至?xí)胫?，何時你才能再次感覺自己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跳躍，或者在敞開的破碎渡槽的拱門邊，經(jīng)過一幅幅帶框的圖畫。你常常從長滿草的山頂回望城市——緊緊地擠在它的城墻里，圣彼得教堂高出所有的建筑，然而看上去還是很小，廣闊的沼澤和草地形成巨大的腰帶，在各個方向融進了山脈和大海——最后你有關(guān)它的記憶，不過是一個極其抽象的可敬的括號。另一方面，在墻內(nèi)，你認為你預(yù)備的騎馬出游是最浪漫的一種可能；你認為平原通?？梢越o你提供無限的體驗。你騎馬時當然可以漫無節(jié)制地沉思羅馬的生活——我想我指的終究是審美的和“秘密”的生活。居住在這樣一座城市里，盡管你對它不滿，但它終究還是一座相當現(xiàn)代化的城市；人群和商店，戲院和咖啡館，舞會和招待會，還有晚宴，現(xiàn)代社交的快樂和痛苦都混合在一起；秘密擁有它所有的善與惡；卻能經(jīng)過半個小時的奔馳，把它留在一百英里和一百年之后，然后在仍然湛藍的天空下，看到一簇簇金雀花閃耀在一座孤獨的塔頂，淺桃紅的常春花在寧靜中顫栗，雙腿毛茸茸的牧羊人倚靠著他們的拐杖，一動不動地與大量的廢墟為伴，攀登的山羊和蹣跚的小孩，在發(fā)出空洞回聲的高地頂端，踩出荒野的氣息；然后穿過一道大門回來，兩三個小時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世界”上，打扮整齊，被引薦給別人，受到款待，和一位年輕的英國女人打聽著、談?wù)撝懊椎聽栺R契”， 或者從一位穿低領(lǐng)襯衫的先生那里聽著那不勒斯歌曲——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過一種雙重生活，從匆忙的時光中收集起一個謙遜的頭腦不懂得怎么去處理的印象。

最近，我和我的一位朋友涉及了這個主題，我幻想他能夠理解我，他立刻讓我確信他剛剛度過了這混合著多種感覺的一天，使得在別處度過的日子成了適合日報的一個罕見的好小說?！八幸环N懶散的格調(diào)，如果你愿意，”他說，“犯錯誤當然足夠快樂的了。也許，在漫長無用的浪費之后，這就是為何我有些覺得自己在讀一個人歷史的一段古怪章節(jié)，他比我更像一個羅馬英雄?！比缓笏^續(xù)講述他怎樣和一個自己十分欣賞的女士一起騎馬，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們從昆圖路的突巖轉(zhuǎn)彎，去往你知道的那座城堡形的農(nóng)舍——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吉伯林黨的堡壘——在那里，克勞德·洛蘭過去經(jīng)常來畫周圍的風(fēng)景，它仍然那么富有藝術(shù)性，那么結(jié)構(gòu)精美，給人靈感。我們進入內(nèi)庭，它幾乎是一個修道院，廊柱上有雕刻的柱頭，我們看到一個英俊的孩子靠著一個房間半開的門，害羞地在那里搖擺著，她身后濃重的影子，仿佛使她成了一幅含瀝青的水彩畫的素描。我們和農(nóng)夫交談，一個英俊蒼白，患了熱病的人，帶著一種富有的樣子，可是一點也沒有阻止他的態(tài)度因接受了一個小硬幣而變得和藹。然后我們疾馳而去，越過幾乎一直不間斷地延伸向維愛城的草地。天氣奇妙怡人，灰冷的天空，空氣里只有一點被我們的快速飛馳攪起的潮濕。在均勻無色的光線中，平原比從前更加莊嚴和浪漫；一個衣衫襤褸的牧羊人趕著他稀稀拉拉的瘦弱羊群，我們停下來向他問路，這是一個完美牧人的典型，飽經(jīng)風(fēng)霜，處境凄慘。他恰恰適合一幅潦草的蝕刻版畫的前景。空氣中有模糊的春天的味道，四處的草地被大片雛菊鑲上了條紋；但它是一個讓人預(yù)知到秋天的春天，一個懷著一點悲哀去享受的日子，充滿了遺憾的預(yù)感，一個將讓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見過很多、感受過很多的日子——如我所說，非常像一個羅馬英雄。在著名的佩勒姆馬勒銜，我接觸到了這樣的人物，在被問到他是否騎馬的時候，他回答說，他把那些過于猛烈的運動留給了女士們。但是在這樣的天空下，這樣的空氣里，在成英畝開滿雛菊的草坪上，長久、長久地疾馳，當然會快樂得無以言表。你的馬在有彈性地跳躍，動作充滿詩意；你甚至?xí)鞓返竭M而認為，那不止是平凡的結(jié)伴騎馬，而幾乎是對你產(chǎn)生影響的一種精神操練。我的朋友說：“我的疾馳將我?guī)нM了一種情緒，它讓我在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都格外激動。”他要去羅馬附近的一個別墅出席晚宴，某夫人也一起去，她在她的馬車向他打招呼?！澳鞘且粋€很長的旅行，”他繼續(xù)說道，“穿過廣場，經(jīng)過羅馬斗獸場。她給我講了一個最有意思的人的很長的故事。接近最后的時候，我的眼睛透過馬車窗戶看到一個粗糙的雕塑。我們正從君士坦丁拱門下經(jīng)過。在別墅走廊的人行道上，有罕見而古老的鑲嵌圖案——最大最完美的那種；女士們走在去往客廳的路上，昂貴裙子的荷葉邊拖在它上面。我們很晚才驅(qū)車回家，那就是我的一天?！?/p>

從大部分羅馬大門出來，你通常都要花半個小時穿過彎曲的跑道，其中很多和開闊的草地一樣迷人。如果靠步行，大墻和高高的樹籬會讓你煩惱，破壞你散步的興致；但是在馬鞍上，你通常能凌駕于它們之上，得以無窮領(lǐng)略有人居住的二流景色。但是，春季的羅馬墻幾乎和它隱藏的東西一樣有趣。因風(fēng)吹日曬而破碎崩塌，五色斑駁，形成許多種色調(diào)，穿過灰泥剝落的粗糙表面，有凹凸不平的磚塊突出來，蜿蜒的長春藤四處攀援，點綴著小小的紫羅蘭，結(jié)實的花朵抽出瘋狂的穗子，映襯著藍天——而天空可能小得像一個空著的隔間；實際上卻構(gòu)成了一個華貴景色。我寫它的時候是在四月中旬，所有的平臺和飛檐都覆蓋著火紅的罌粟花，在那里隨風(fēng)頷首，好似十分清楚，那褪色的灰和黃是對它們深紅色的一個補償。但是對于一個封閉荒廢的葡萄園或是別墅來說，要點當然是大門，它巨大而俗氣的有渦卷裝飾的洛可可式拱門，它的球形物和盾牌，它生苔的盤罩——它們總是倔強地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側(cè)面是一排暗淡的柏樹。路過這樣一個地方，我總要取出我頭腦的寫生簿，匆匆記下，作為我幻想的騎馬記錄的一個小插圖。它們同樣悲傷而沉悶，仿佛通向有護城河的田莊，在那里，瑪麗安娜正在絕望地等待著什么事情發(fā)生；很容易拿門廊上慣常的銘文，來規(guī)勸那些開始進來的人，放棄所有希望，除了一杯多少有點令人愉快的辛辣的葡萄酒。因為，越過墻頭，在有銹色柏樹的直而短的林蔭道盡頭，你看見的主要是葡萄園的附屬物——幾英畝在太陽下變黑的直立的小樹，一個沒有多少窗戶的灰黃色大廈，沒有一點精神生活的跡象，在遠處，有人在氣味濃烈的大木桶上艱難地討價還價。如果瑪麗安娜在那里，她當然沒有大量舊雜志來消磨閑暇。精神生活，如果這個詞用在這里不是可笑的，對于任何在羅馬周邊漫游、提出古怪問題的人來說，都恰恰是最為稀薄的過去的沉淀物。在洛可可式的大門里，大門本身有一種模糊的審美意識，在柏樹林蔭道的盡頭，你可能會看到一組褪色大理石的神話人物——丘比特和普緒克，納維斯和帕里斯，阿波羅和達芙妮——那是羅馬所有者認為保護藝術(shù)是好的那樣一個年代的遺跡。但是我設(shè)想，你無妨假定它是唯一散發(fā)著文化風(fēng)味的地方，是為三四代人而創(chuàng)造的。

有一種更加坦率的快樂——盡管會有某種孤獨況味潛藏在每一個以平原為背景的事物中——從簡陋的小旅館里出發(fā)，歸途在變暗的光線里延伸，你經(jīng)常樂于跳下馬，要上一瓶他們最好的酒。他們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實際上是一樣的，盡管價格不同，普通的白葡萄酒或者是紅葡萄酒（很少同時有）是他們出售的唯一提神的東西。門上方有一叢參差不齊的灌木，里面昏暗的拱頂下，坑凹的鵝卵石上坐著好幾個農(nóng)民，穿著靛青色外套和山羊皮的馬褲，手肘撐在桌子上。門口通常聚集著一群小乞丐，穿著落滿灰塵的破衣服，卻足夠漂亮，他們美麗的眼睛和熱情的意大利式微笑，讓你忘記了私下的誓言，也就是盡你自己個人的全力使這些人，這些你如此熱愛的人，拋棄他們過去的惡習(xí)。皮亞門被轟炸的三年前，巴比諾還在成長，為了一個鋼镚而哀鳴嗎？但是，意大利的炮彈對于巴比諾的胃口沒有直接的啟示——并且你正要去參加一個別墅的晚宴。因此，巴比諾為了泥土里的鋼镚“瞄準”了一個瞬間，成了一個羅馬乞丐。這整個小地方代表了最原始的旅店形式；但是沿著任何通向城市的道路，你可以發(fā)現(xiàn)更高的建筑，騎著高頭大馬的加里波第按透視法繪在墻上，或者是一個穿著低領(lǐng)裙裝的女士，以無法抗拒的熱情好客打開一個想象中的格架，一個庭院，有藤蔓覆蓋的傳統(tǒng)涼亭，將淡淡的陰影投射在蓋著布簾的長椅和桌子上，覆蓋著通過大門從高速公路上刮進來的特有的白色灰塵。我說，你依然沒有避開高速公路，如果你是一個有品位的人，不要對偶而需要沿城墻而行表示抱怨。對于一個恰當選派的美國人來說，城墻從來不是一個冷漠的對象；踱步于這環(huán)繞羅馬的巨物的陰影里，尤其會給你“無盡的感受”。我發(fā)現(xiàn)，當我沿著它基石的邊緣行走，談著瑣碎的事情，但總是會突然想到第一印象可嘆的短暫無常。一年前，波士頓郊區(qū)原始的木板柵欄上，銘寫著治療藥物的優(yōu)越性，布滿了我的視線：現(xiàn)在我懶散地打量一個結(jié)實的古代遺物，在它里面，更博學(xué)的人可以讀出奇特的日期和符號——塞爾維烏斯（Servius），奧里利厄斯（Aurelius），霍諾里厄斯（Honorius）。但即使是對于無所事事的眼睛，這奇妙的、連綿不斷的城墻也充滿了動人的段落。在一些地方，巨大的磚砌建筑物隨著時間變黑，幾座奇怪的方塔依然用藍色的眼睛俯視著你，無蓋的洞眼透出些許羅馬的天空，什么都沒有，除了路上白色的灰塵，和空氣里的孤獨，我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韃靼人，在天朝的疆界漫游。中國的城墻一定非?；臎龆€(wěn)健。羅馬壁壘到處都有精美的顏色，它們凹凸不平的拼湊物已經(jīng)因時間和風(fēng)雨而變得圓潤柔和，只有畫筆才能予以表現(xiàn)。在城市的北部，梵蒂岡后面，是圣彼得教堂和特拉斯提弗列地區(qū)，我看見它們在下午稍晚的時候，散發(fā)著古銅色和銹金色的光澤。在這里，各種各樣的位置上都裝飾著教皇標志的浮雕，三重冕上有飄逸的緞帶和交叉的鑰匙；其優(yōu)雅依附于幾乎注定失敗的時髦式樣——雖然不完全是已成過去的“溫柔”的優(yōu)雅——也能相當大地強化它的風(fēng)格。圣彼得教堂的圓頂依靠著它們的檐口，從它們之中，一連串巨大的梵蒂岡建筑，就像從一個平臺上升起，它們仿佛真的是一個教會城市的有效壁壘。無用的壁壘，唉！感傷的游客不由得發(fā)出嘆息，他剛剛經(jīng)歷近來圣周的貧乏娛樂。但是，他可以在這附近的一個源頭找到不朽的安慰，我路過那里的時候，從來不忘使用它。通過半個小時的步行，越過圣潘克拉齊奧門，在多利亞別墅的圍墻下面，是一個十七世紀浮夸而怡人的教會大門，由保羅五世為了紀念他修復(fù)了引水渠而建，通過它，溪流帶著他的名字流向絢麗的門廊，保護著在賈尼庫蘭山頂上成片涌出的清澈水流。它以當時最具觀賞性的樣式成拱形橫跨路面，你在它面前停下，就像是幫助一個古老的意大利復(fù)活上十分鐘——你無法不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戴著三角帽的人，挎著刀，奔向羅馬，帶著和路德不同的心境，帶著一封推薦信去見一個紅衣主教的情婦。

臺伯河兩邊的平原很不一樣；對于騎手來說，很難講哪一邊更有魅力。一半的路程，你可以從圣喬萬尼門出發(fā)，享受傳統(tǒng)羅馬趣味的完美，并引領(lǐng)你穿過一片遙遠的布滿遺跡的荒野——由陵墓、石塔、無名的古石砌建筑的廢墟組成的散亂迷宮。這里的風(fēng)景有兩個出色的特征；在你前面近處，一邊是阿爾本群山長長的緩坡，在大部分天氣里都呈現(xiàn)出奇異的深藍色，大量分散的模糊發(fā)白的城鎮(zhèn)和別墅，使它有了大理石般的花紋。高地從阿爾巴諾湖向平原延伸，很難把堅硬的輪廓畫成比這個更柔和的曲線了；在意大利風(fēng)景中，這個路線是經(jīng)典之美的一個完美典范——那種美，當它充滿了一幅畫的背景，會讓我們在近景中尋找這樣的東西：一根破碎圓柱躺臥在花叢之中，一個牧羊人吹著笛子，傳說中的仙女們在翩翩起舞。在你身邊，不斷有被破壞的克勞狄族人的渡槽，將它寬闊的拱門遠遠地送入平原。對于騎馬來說，它旁邊的草地不是世界上最光滑的，但是，沒有比在它附近漫步更大的快樂了。它立在點綴著鮮花的沒膝深的草中，凹凸不平的柱子上懸掛著長春藤，像教堂的圓柱為了祭日而用布簾披掛起來。每一個拱門都是一幅畫，給遠處的風(fēng)景莊嚴地加了畫框——山頂積雪的薩賓山和孤獨的索拉克特山。當春天來到，整個平原微笑著，鮮花在風(fēng)中波動起伏；但是我想，在渡槽移動的影子里，鮮花最為茂盛與可愛，在那里，它們裹住了圓柱的腳，遮住了半打蜿蜒流動的溪流，像一列巨人的腿邊的銀色網(wǎng)眼。它們也在每一條裂縫中為自己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在空水渠的拱頂上戰(zhàn)栗搖曳。這一帶的長春藤在春天顯得特別鮮艷和美麗；盡管它遮掩和蒙住了這些羅馬廢墟，但比起英國城堡和修道院那些懸掛著的輕盈優(yōu)雅的意大利植物，遠沒有那樣緊密。毫無疑問，在一定程度上，因為渡槽有力的輪廓還沒有變得柔和，它們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正是因為有了它們，這個地方才顯得那么荒僻；它們仿佛是建筑的幽靈，在荒草叢生的荒原上，在輕靈的迷霧中若隱若現(xiàn)。當你沿路后退，它們仿佛從埃及沙漠中聳起，顯得同樣荒曠和不真實。它周圍有很多宏偉的遺跡，必須承認，它們中有許多在你相冊里為之發(fā)出過喝彩。但是一個穿著羊皮襖，裹著綁腿，站在墳?zāi)够蛩顷幱袄锏霓r(nóng)民，是客廳藝術(shù)最熟悉的形象，十幾只山羊分散在他上面的高地上，這幅畫面中有一種還沒有被描畫出來的魅力。

平原的其他地區(qū)有更寬廣的田地和更平滑的草地，還可能更多的可愛坐騎；大地發(fā)出的聲音更響，陷阱和壕溝更少。大部分土地地勢更高，能捕捉到更多的風(fēng)，青草到處大面積地蔓延，像一張光滑而平整的地毯。你前面沒有阿爾本山脈，但是在遠處，是較近的亞平寧山脈波浪狀的山脊，在它們的西面，沿著臺伯河的河道，向海的漫長平坦的深色田地，顏色變深，恢復(fù)成大海本身的藍色和紫色。遠處，是一片非常清澈的天空，你可以看到地中海的閃光。在你的回憶中，這些大概是最溫柔的場景，因為它們將你引向迷人的角落，以及擁有最精致細節(jié)的風(fēng)景。實際上，當我回顧一個如此幸福的時刻留給我的流連不去的印象，試圖表達似乎是一種徒勞無功，與其造成更多語言的浪費，還不如推薦讀者在三月末的黎明去往城市，走向騎士門，記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在這個時候，平原自身的憂郁達到了最后階段，我記得路旁建筑的“影響”具有一種奇怪和強烈的暗示性。這當然意味著，在長滿草的庭院后面，崩塌的別墅顯出一副難以下定義的陰險模樣；其中尤其有一座別墅，不能不引起爭論，讓人懷疑一定有一個絕望的人在里面自殺了，在閂住的門和有木柵的窗戶后面，從來沒有人有勇氣進去，看看他為什么再也沒有出來。路邊每一個有關(guān)風(fēng)俗與歷史的標記，羅馬鄉(xiāng)間每一個過去的印記，都觸動著我的感官，使之震撼，我因此可以夸大十分普通的事物的吸引力。這更可能是因為，這種吸引力曾經(jīng)從天堂升起，知道古老的麻煩有多深。從感情的廢墟中獲得樂趣，似乎是一種殘忍的消遣，我承認，這種快樂顯得有些邪惡。我想，那來自南方事物的影響陰沉而冷酷，和溫柔與明亮一樣普遍；當一個北方觀察者懷念他所認為的舒適，他很少能不感到悲傷。美不是對喪失的補償，只會使它更加辛酸。足夠美麗的氣候籠罩著這些羅馬的小屋和農(nóng)舍——來自陽光、空氣和草木的美麗；但是，對于編造故事的人，它們的魅力在于金色空氣使事物顯出荒涼的方式。比起在紐約或者新舊英格蘭，生活在意大利的人，離自然更近；比起我們夏季短暫的氣候，她為他做了更多的工作，給了他更多的假日，他的家因此更缺乏相關(guān)的裝置，幫助他在沒有她的情況下工作，忘記她和原諒她。這些沉思可能是這種品質(zhì)的來源，你到處都能發(fā)現(xiàn)這種品質(zhì)——一面墻外豎著的一段長滿苔蘚的石頭階梯；一個奇怪的內(nèi)院，滿是骯臟的垃圾，別扭得可怕；一個離奇的帶雕刻的古井，通過一個懸窗才能極其費力地使用；一個覆蓋著扭曲葡萄藤的涼亭，你可以坐在下面，把腳放在泥土里，回憶起一個暗淡的童話，對于有些種族來說，家庭生活的誘惑物就是客廳壁爐前的地毯。出于或隱或顯的原因，這些事情使我愉快得難以形容，我從來沒有厭倦于凝視那些通道，徘徊在沉悶、破舊、半原始的農(nóng)場庭院邊，盡情而愚蠢地凝視著太陽曬裂的石膏和室內(nèi)油膩的陰影。然而，我必須記住，人們在圣彼得教堂后面騎馬離去，不是因為路旁建筑的影響，而是為了漫游于無限空間的強烈感覺，為了看見偉大經(jīng)典的風(fēng)景線，觀看它們將自己布置成畫面，充滿“風(fēng)格”，以至于人們會認為，沒有什么畫家值得提起——人們幾乎不知道，是飛馳到遠處，飽嘗空氣和草綠色的遠方，以及整個珍貴的時機，還是散步、停駐、逗留，嘗試和抓住不能抹殺的關(guān)于天空、顏色和輪廓的記憶，兩者之中哪一個更快樂。那是，你的腳步幾乎會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種沉思的節(jié)奏，當冬天可以覺察地開始變得溫和而活躍，四處都是那么精彩，而羅馬是如此神圣，令人信服。遠在平原之上，二月初，你模糊感覺到大地最初散發(fā)出的東西，它在幾個星期之內(nèi)，漂移到城市的心臟，跳動著，穿過窄小黑暗的街道。

羅馬的春天具有無限的詩意；但是你必須經(jīng)常站在遠遠的古老荒地中，在草和天空之間，去測量它深沉、完滿、逐步加快的節(jié)奏。冬季具有無可置疑的美，是色彩最為卓越的時間——這段時間中，談到 “紫色”的空氣，沒有矯揉造作，只有平凡的真實。當二月份來了又去，你的紫色被加上了綠色的條紋，模糊的開花的遠方開始失去它的光亮。但是你的損失由別的收獲所彌補；沒有比耳朵無價的收獲更珍貴的了——百靈鳥空靈的叫聲。它伴隨著早花一起到來，白色的水仙花和仙客來，半掩藏的紫羅蘭和蒼白的銀蓮花，使整個環(huán)境像丁丁當當?shù)牟Ａя讽斠粯踊仨?。你從來沒有看到那聲音的來源，完全無法定位，它們似乎同時來自于每一個地方，是空氣中上百種嗓子的聲音。有時候你以為你看見了百靈，它僅是藍天上一個模糊的小點，無所不在的光的悸動中較為劇烈的顫動。幾個星期過去，花兒更加繁多，山巒的深藍色和紫色向蔚藍和紫羅蘭色轉(zhuǎn)變，向薩賓山變窄的雪線高處蔓延。溫度升高了，你剛騎了一個小時就感覺到熱，但是你著迷于擦著山楂樹的花朵，沿著樹籬疾馳，試圖抓住野玫瑰和金銀花；當你進入草地，空氣中有足夠的氣流減輕陽光的熱度。然而，羅馬的空氣不是滋補藥，它很少受到讓人興奮的運動的驚擾。對我來說，它實際上一直是后者魅力的一部分，以模糊的柔情縈繞著你最敏銳的意識。偶爾當熱風(fēng)吹動，那感覺變得奇怪而敏銳。那時，在灰色的天空下，面對著大多伴隨著南風(fēng)的暗淡遠方，你似乎騎馬進入了一個世界，從那里，所有的希望已經(jīng)離去，盡管有鮮花使得你的馬蹄悄無聲息，可除了你的想象力不能測度的某種奇怪可能性，便一無所有，但是你幾乎沒有畏縮。羅馬自然環(huán)境的這種品質(zhì)有時能讓你“放松”到狂喜的程度；但是，熱風(fēng)季節(jié)會讓人過分沉溺于病態(tài)的快樂。在那些溫和的冬日，你至少能最大限度地感覺到平原的獨特美麗，僅僅是這種品質(zhì)和陽光就足以使景色變得怡人，你停在棕色的草地上，在靜止的陽光下，足夠長久地傾聽著，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仲夏蟋蟀的鳴叫。細節(jié)和裝飾，每個月都有所不同，甚至每個星期都不一樣，使得你回到同一個地方，一個始終讓你出乎意料的節(jié)日；但是那景色重要的本質(zhì)特征，在于一整年都保持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寧靜。在一月份或者是五月份，索拉克特山從它藍色的地平線上升起，像一座島嶼立于海洋之中，輪廓高雅，不因本年度的氣氛而加深或縮小。你很了解它；你經(jīng)?？吹剿?，在克勞德神廟柔和的背景之下；它擁有如此無法抵抗的經(jīng)典和學(xué)術(shù)的氣質(zhì)，當你看著它，為了一座宮殿長廊里褪色的舊手椅，你開始跨上你的馬鞍。一個月不同方向的騎馬將會向你展示一系列最好的克勞德神廟。在全部看過它們之后，我虔誠地走向多利亞畫廊，去更新有關(guān)它的兩幅著名作品的記憶，盡享它們可愛的氣質(zhì)，這已經(jīng)成了我私人經(jīng)歷的一部分。體會自己的感覺與一個天才有共同的要素，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這種要素曾幫助他完成偉大的事業(yè)?？藙诘乱欢M繞在個人偏愛的地方，按照他輝煌的浪漫計劃，他對詩意人生的觀點，調(diào)整它們神圣的波動。他熟悉那些方面，其中沒有任何堅定的東西。幾天前我看見，一張出自他手的小素描，屬于一個美國藝術(shù)家所有，它對形式的清晰反思幾乎令人吃驚，經(jīng)過兩個世紀也沒有改變，雖然顏料和畫布已經(jīng)黯淡開裂。

我試圖指出，這種印象的完整的連續(xù)性，是在羅馬所有快樂都具備知識背景的最杰出的例子。它有效地防止快樂變得粗俗，因為你的感覺很少以自身為開始和結(jié)束；它回響——它召回、紀念、復(fù)興其他的東西。至少你欣賞的事物，有一半優(yōu)點在于它完全適合你；但是更大的一半，通常是適合別人的，你對它的發(fā)現(xiàn)永遠不能使你高興起來。它所針對的用途超出你的范圍上百萬英里，在屈尊取悅你之前已經(jīng)歷過重大的冒險。它承認了這個事實，向我展示了克勞德的我有識別力的朋友發(fā)現(xiàn)，你從騎士門開始騎馬一個小時之后進入的一個可愛地區(qū)，完全像是阿卡狄亞一樣。恰當其時的節(jié)氣在這里完全恢復(fù)了它消褪的旺盛；燕麥稈已經(jīng)攪動起無風(fēng)的空氣，森林之神已經(jīng)在溪澗的蘆葦叢中發(fā)出笑聲。低低的小山之間，三四個長滿草的小山谷一個接一個延伸向遠處，纖弱的樹木謹慎地分布在山上，每一棵都是牧羊人的休息所。景色的諸種元素足夠簡單，其構(gòu)成卻特別文雅。在天性詼諧的意大利，經(jīng)常能偶然碰到下面這種幸福景象，一個牧羊人以馬利波宜斯的態(tài)度將自己扔在一棵樹下。我猜想，他在鄰近的小溪洗了腳，后來發(fā)現(xiàn)把短馬褲卷到大腿上很讓人開心。他就這樣躺在樹蔭里，頭放在肘上，在草地上伸出赤裸的腿，有遮檐的軟帽扣在向后壓的長發(fā)上，像真正的阿卡狄亞軟帽，他真是這幸福谷背景中的人物。這可憐的家伙，躺在那里，帶著鄉(xiāng)下人的疲憊和無知，根本想不到，在新世界的眼睛看來，他成了舊世界的一個象征。

這樣的眼睛可以找到大量獨特的意義，在馬里奧山的軟木樹林里，并溫柔地愛著所有的騎手。這里的田園風(fēng)情沒有我們阿卡狄亞那么純樸，你更適合寄宿在一個阿里奧斯托的少女那里，而不是忒俄克里托斯的寧芙。它們當中是一片撒滿鮮花和灌木的可愛荒地，整個地方彌漫著如此迷人的林地空氣，前幾天我想方設(shè)法想要恭維它，我宣稱它使我想起了新罕布什爾。我的恭維有兩面，我剛說出來就微笑地——或是嘆息地——認識到，所有我不能識別的植物的豐富細節(jié)，意大利本身懶散的優(yōu)雅和高貴，土地的自然印記，這一切具有非凡的特權(quán)，使得你熱愛她未經(jīng)認可的美，就和自己國家的那些特征一樣，自然小小的體諒，就能讓這種熱愛加倍。為了鑄造這種富有魅力的效果，你在多利亞別墅或鮑格才家族別墅騎馬，是最有價值的；如果你更喜歡保留這些特別的區(qū)域——尤其是后者——也許你步行的時候不會選擇那里。然而，人們確實同時在這兩個別墅騎馬，這一點應(yīng)該尊敬地提一下。多利亞別墅，它高貴的位置，輝煌的景色，成片宏偉的五針松林，聚集成群又不失獨立，它的草地、鮮花和噴泉，它極其慷慨的性情，是一個人可以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騎馬慢慢踱步的好地方，伴隨著一種愉快的感覺，平衡在馬鐙上是一種優(yōu)雅的消遣，甚至勝過了在最光滑的砂礫上跋涉。但是鮑格才家族別墅是步行者的最佳去處；他們可以自由漫步于那些可愛的邊遠角落和有樹蔭的偏僻小徑，四輪四座大馬車的隆隆聲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那里。三月里，這地方成了春天的一個完美縮影。你不再關(guān)心毀掉容貌的雕像那令人憂郁的綠色，冬天里主要是它在向你暗示著碧綠；在你注意到古雅的綠色競技場內(nèi)柔和的條塊之前，傳道總會的學(xué)生們穿著她們的長裙，繞著它慢慢地徘徊，像朦朧的六翼天使散布有關(guān)樂園的傳聞，你偵察到這些勇敢而羞怯的小家伙們，在樹干高大的松樹下，脫掉帽子，露出天藍色的眉毛。在這里，一次散步會把我們帶得很遠，一次停駐會把我們留得很長，當你在墻角下安靜的地方，偶然遇見一群可愛的學(xué)童，穿著正式的禮服，戴著白領(lǐng)巾，用清晰的意大利語大喊大叫著玩耍，而同時，一個嚴肅的年輕牧師在一棵樹下，從他的書上抬起頭來，看著這些孩子們。這聽起來好像沒有什么，但是在它后面的力量和圍繞著它的畫面，環(huán)境，氣氛，撥動的和弦，使它成為眾多奇妙的事物。

1873年

作者簡介：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國十九世紀后半葉小說家，其父亨利是哲學(xué)家、神學(xué)家，其兄威廉·詹姆斯是著名的哲學(xué)家、心理學(xué)家，實用主義哲學(xué)創(chuàng)始人。他出身殷富之家，自幼即羨慕古老的歐洲文明，遂頻頻往返于歐美之間，一八七五年起即定居倫敦，一生在倫敦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最終成了英國公民。亨利·詹姆斯的主要作品是小說，此外還寫了許多文學(xué)評論、游記和劇本。他的游記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自問世以來，一直暢銷不衰。本文選自他游記系列的扛鼎之作《意大利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