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漢英文本道歉類情感話語分析

劉曉玲 楊曉紅 鄧鐵

【摘要】本文以《紅樓夢》漢英文本中賈母的道歉情感話語為語料，分析和總結(jié)了兩個文本中對于同一事件的語言表達差異、制約性因素及其所反映的文化環(huán)境差異。

【關(guān)鍵詞】情感話語 道歉 《紅樓夢》 間接 直接

一、情感、情感話語的界定和效用

何為情感？《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其定義為“對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應(yīng)，如喜歡、憤怒、悲傷、恐懼、愛慕、厭惡等?！庇⒄Z中表達情緒、情感的常用詞匯有“feeling”和“emotion”?！独饰漠敶呒売⒄Z辭典》（新版）將feeling 定義為“something that you feel such as anger， sadness， or happiness（憤怒、傷心、快樂等的）感覺”；將emotion解釋為“a strong human feeling such as love， hate， anger etc（強烈的）情感；激情”。由此看來，情緒或者情感涵蓋人類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諸多感覺，而英語中“emotion”所表達的程度顯然比“feeling”更為強烈。蔣曉麗、劉波認為，“情緒，或日情感，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是可以感知的真實存在，具有起伏變化，并影響人們的行為”。

情感的表達與交流有多種方式，而語言則是其重要的載體和手段之一，即所謂的情感話語，這正符合語言的功能之一：表感功能（emotive function）。胡壯麟認為，“The emotive function of language is one of the most powerful uses of language because it is so crucial in changing the emotional status of an audience for or against someone or something.”（表感功能是語言最為強大的用途之一，它在改變聽/觀眾對于某人或某事物喜惡的情感狀態(tài)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李聳在博士論文中對情感話語做了如下界定：“情感信息的話語，既包括明確指示情感的情感語言，也包括隱含表達情感的情感性語言。情感話語是人類交際的必要組成部分。任何會話中都可能有潛在的情感話語，交際者通過情感話語來施行各種言語行為?！痹诮浑H中，恰當運用情感詞匯有助于直接、準確地表達情感，但諸多錯綜復雜的因素和考慮也會導致隱性間接表達方式的發(fā)生。

二、道歉與表達道歉的情感話語

海倫·斯潘塞-奧蒂在《人際關(guān)系管理理論》一書中指出，“道歉是典型的事后言語行為，這是由于冒犯或違背社會規(guī)約的某種行為已經(jīng)發(fā)生。”這樣的行為打破了人際關(guān)系的平衡，“就需要找回平衡，而道歉和致謝類的話語分別是進行再平衡的典型的語言表達方式?！?/p>

道歉是人類的情感表達內(nèi)容之一。漢語中的“歉”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表示為“對不住別人的心情”，常用的詞有“歉意”、“歉疚”、“抱歉”和“道歉”?！独饰漠敶呒売⒄Z辭典》（新版）對于“apology”和“apologize”進行了解釋——apology：something you say or write to show that you are sorry for doing something wrong；apologize： to tell someone that you are sorry that you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另外，英語中“sorry”和“forgive”也是常用的詞匯。從漢英兩種解釋不難看出，歉意是由于做錯了事情而感覺愧疚，“道歉”則是要“表達歉意，特指認錯”。

說話人由于言語不當或行為過錯而傷害對方，產(chǎn)生對不住對方的心情，希望通過得體的道歉類情感話語表達歉疚和自責，將歉意恰當?shù)貍鬟f給對方，并由此產(chǎn)生言語行為，即獲得對方的諒解，并修復緊張的關(guān)系。

三、《紅樓夢》道歉情感話語分析

《紅樓夢》是一部文學巨著，它展現(xiàn)了一幅高度禮教化和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的畫卷，其錯綜復雜的社會、家庭關(guān)系提供了豐富的歷史文化背景和語言素材。本文選取《紅樓夢》中表達道歉的情感話語作為語料，對比漢（曹雪芹著）英（楊憲益、戴乃迭譯A Dream of Red Mansions）兩個文本。需要指出的是，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諳熟中英兩種文化和語言，堪稱中英合璧的夫妻，曾經(jīng)連袂將百種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因此，本研究選用楊、戴的英譯本。

本文擷取《紅樓夢》中賈母向王夫人道歉的一段文本，觀察和探討漢英文本中道歉類情感詞匯運用的差異以及所反映的中英文化的差異。

1.漢語文本及道歉情感話語分析。文本的背景是賈母的長子賈赦意欲納賈母的貼心丫鬟鴛鴦為妾，賈母聽到消息后大動肝火。適逢次子賈政之妻王夫人在場，于是賈母將一肚子的怒氣撒在王夫人等人身上，她指責王夫人糊弄自己，表面孝敬，暗地里卻打小算盤。王夫人雖然委屈，但是礙于身份和地位，卻不敢辯解。一通指責與被指責之后婆媳關(guān)系起了波瀾，受到了威脅，需要采取適當?shù)氖侄芜M行修復。賈母意識到自己言語不當之后，決定向王夫人表示歉意。但是在家長制的封建大家庭中，由于長輩向晚輩道歉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既要道歉，更要保住作為長輩的面子和地位，所以賈母的道歉采用了“最為迂回、最為復雜的方式”，這在文本中可見一斑。

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yīng)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yīng)“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辟Z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里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睂氂衤犃耍ψ哌^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p>

道歉的實施涉及諸多因素，如做錯事情的嚴重程度、道歉的場合、參與者之間的關(guān)系、得失考慮等等。由上述文本可概述出以下線索（如圖1）：

按照賈母向在場的三個與王夫人關(guān)系親近的人發(fā)話，上述文本可分解為四部分：1）賈母向薛姨媽發(fā)話；2）和3）賈母向賈寶玉發(fā)話；4）賈母向王熙鳳發(fā)話。具體如下：

1）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yīng)景兒。可是委屈了他。”2）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3）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4）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

很明顯，雖然作為當事人的王夫人就在現(xiàn)場，但是賈母并沒有直接與王夫人對話，而是通過向三個與王夫人關(guān)系親近的人發(fā)話來委婉地傳遞自己對王夫人的歉意。

1）賈母說：“可是委屈了他”；2）賈母說：“我錯怪了你娘，……看著你娘受委屈？”；3）賈母說：“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4）賈母說：“鳳姐兒也不提我?！辟Z母所言雖然通篇帶有道歉意味，但都是委婉地使用了溫而不火的字眼傳遞歉意和安撫，如：“錯怪”、“受委屈”、“別委屈”。這些話語并沒有直接說給王夫人，而且雖然“錯怪”二字較之“受委屈”、“別委屈”更為直接地含有道歉、認錯、擔當責任的意思，但是賈母也僅僅是間接地對寶玉說：“我錯怪了你娘”，而不是直接對王夫人說：“我錯怪了你”。

2.英語文本及道歉情感話語分析。以下是楊憲益、戴乃迭的英譯文本。

At once the old lady chuckled， “Im losing my wits with age，” she exclaimed. “Dont laugh at me， Madam Xue. This elder sister of yours is a very good daughter-in-law， not like my elder sons wife whos so afraid of her husband she only makes a show of compliance to me. Yes， I was wrong to blame your sister.”

Aunt Xue murmured agreement， then added， “I wonder if youre not， perhaps， rather partial to the wife for your younger son， madam？”

“No， Im not partial，” the old lady declared. She continued， “Baoyu， why didnt you point out my mistake and prevent me from blaming your mother so unfairly？”

“How could I stick up for my mother at the expense of my elder uncle and aunt？” he countered. “Anyway， someones done wrong； and if mother here wont take the blame， who will？ I could have said it was my fault but Im sure you wouldnt have believed me.”

“Yes， thats right，” chuckled the Lady Dowager， “Now kneel to your mother and ask her not to feel hurt， but to forgive me for your sake on account of my old age.”

Baoyu stepped forward and knelt to do as he was told， but his mother instantly stopped him.

“Get up，” she cried with a smile. “This is absurd. How can you apolo?gize for your grandmother？”

As Baoyu rose to his feet the old lady said， “And Xifeng didnt pull me up either.”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Chap. 46： 1315， 1317）

按照賈母向三個與王夫人關(guān)系親近的人發(fā)話，英譯文本同樣也分解為四部分。具體如下：

1）“Im losing my wits with age，” she exclaimed. “Dont laugh at me， Madam Xue. This elder sister of yours is a very good daughter-in-law， not like my elder sons wife whos so afraid of her husband she only makes a show of compliance to me. Yes， I was wrong to blame your sister.” 2） “Baoyu， why didnt you point out my mistake and prevent me from blaming your mother so unfairly？” 3）“Now kneel to your mother and ask her not to feel hurt， but to forgive me for your sake on account of my old age.” 4）“And Xifeng didnt pull me up either.”

顯而易見，英譯本中的“I was wrong to blame your sister”，“why didnt you point out my mistake”，“why didnt you prevent me from blaming your mother so unfairly”，“forgive me”和“pull me up”所使用的字眼更加直接，語氣更重，也更加誠懇。

四、漢英文本對比分析

以上漢英文本中賈母的道歉情感話語分析見圖2。

1）“I was wrong”表明賈母坦承自己的錯誤；“blame”顯然比漢語文本中的“錯怪”要嚴重，說明賈母的確冤枉、傷害了王夫人；2）“why didnt you point out my mistake” 強調(diào)的是祖孫之間平等的關(guān)系，有錯必糾。但是漢語文本中僅僅是“你怎么也不提我”。究竟“提”什么？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含糊委婉地一帶而過；在“why didnt you …prevent me from blaming your mother so unfairly？”這句話中，“so unfairly”表明賈母承認其之前的不當言語不僅僅是錯怪了王夫人，委屈她，而是極為不公正，但是漢語文本中不過是“你怎么……看著你娘受委屈？”3）英譯文本有“forgive me for your sake”，其中“forgive”是一個很嚴肅、正式的道歉詞匯，但是在漢語文本中則是無關(guān)痛癢的“看著寶玉罷”。4）英譯文本中賈母對王熙鳳說“And Xifeng didnt pull me up either.”其中，“pull up”表示“責備、制止”的意思，這句話也表達了平等的關(guān)系。但是在漢語文本中僅僅是“提”這樣一個模糊字眼，掩飾了問題的嚴重性?？梢钥闯?，英譯本中，人物關(guān)系更趨平等，因此歉意和自責也就表達得更為坦誠、懇切、準確，更接近實際程度。

五、漢英文化對比分析

分析發(fā)現(xiàn)，《紅樓夢》漢英文本承載了漢英兩個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漢語文本呈現(xiàn)了封建大家庭中賈母的形象：年齡最大、輩分最高，在封建大家庭中富貴尊榮，并具極高的權(quán)威和聲望。賈母知書達理，威恩兼施，待人接物頗有分寸。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后，能夠明白事理，提出道歉，實屬不易。當然根據(jù)前述可以看出，受到了人物關(guān)系、道歉事由、道歉場合以及得失考慮等的影響和制約，很明顯這是一種保全自我面子的間接隱性的道歉?！百Z母之所以采用這樣迂回的道歉方式，是因為在封建社會的中國，婆婆和媳婦之間的關(guān)系是極不對稱的，婆婆對媳婦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儀。因此，當婆婆不得已向媳婦道歉時，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

受到譯者中西文化背景的影響，《紅樓夢》英譯本文字給讀者的感覺是，賈母與對話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趨平等，而且也是一位敢于面對錯誤、承認錯誤、勇于擔當?shù)目蓯劾先?。她的語言中出現(xiàn)了直接、準確、誠懇的道歉字眼，不再是漢語文本中羞羞答答、模棱兩可的話語，這更符合英語語言所處文化環(huán)境中的人際關(guān)系模式和表達習慣。

上述分析表明，受到宏觀的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微觀的多種因素的制約，漢英兩種語言中的道歉類情感話語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差異。相關(guān)話題和課題的研究有助于學習者進一步提高文化和語言意識，促進跨文化交際的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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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藍純，趙韻.《紅樓夢》中跨等級道歉的語用研究[J].當代修辭學，2010，158（2）：77-84.

[6]李聳.漢語抱怨會話中情感話語的多維度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2013.

[7]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ongguojindaishi/detail_2010_12/28/3737582_0.shtml.

作者簡介：

劉曉玲（1966-），博士，教授，研究專長：大學英語教學，語用學，跨文化交際。

楊曉紅（1971-），碩士，副教授，研究專長：語言學與英語教學。

鄧鐵（1962-），碩士，教授。研究專長：語用學，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