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凌涵
陌生人
到達這家旅館的時間,是午夜11點。
子夜時分的街道,行人稀少,僅有的幾個也是低著頭夾緊胳膊匆匆奔走,豎起的衣領擋不住寒氣的長驅(qū)直入。冷風夾著雨水撲面而來,把這個南方的冬天吹得更陰冷了一些。從機場到旅館的四十分鐘里,與出租車司機一路無話,只在后車鏡中瞥見他的上半部臉,寬額頭,眼睛細長,右眉尾一條長約二寸的傷疤,似一條半死不活的蜈蚣蜿蜒在臉上。我不由自主地扭轉(zhuǎn)頭,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車內(nèi)的氣氛頓時有些異樣,我能感覺到,他在無聲地笑。是的,他一定在笑,笑得眼睛變成兩道薄薄的刀片,冷冷的,鋒利。
車停在旅館門口,我?guī)缀跏菉Z門而逃。從汽車后備箱里取出行李,重重地關上車門,在銹蝕的鐵皮微微震顫的同時,我如釋重負地將濕冷的空氣自鼻腔送入,經(jīng)喉管直達肺部,涼意一沖而下,洗劫了沿途每個細胞。不,還沒有完,我的胸腔猛然一緊。他還沒走。他直視著我,眼神里有一種隱晦的戲謔。是否,他把這一個深夜投宿鄉(xiāng)村旅館的陌生女人,視為另一個在愛情的戰(zhàn)役中失去全部陣地的可憐蟲?逃離一切熟悉的日常風景,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無非是多余的怯懦作祟,躲得過世界,可何曾逃得開自己?他的眼神里有一種自以為洞察一切的自信,這樣的自信如一股滔天巨浪急遽向我壓來,令我剎那間喘息困難。
絕塵而去,它的離去和它的到來一樣,是深不見底的沉默,同時卻又是萬分喧囂。我拖著拉桿箱走進旅館,室內(nèi)暖氣充足,薄薄的一扇玻璃門隔出兩個迥異世界。前臺的服務員打著哈欠,用力過猛眼角險些擠出淚來,他抬起手背機械地擦了擦。神情麻木而萎頓,因夜深人倦而把職業(yè)性笑容也給省略了,或許他在日間上班時,也是一個笑容燦爛的男子,可黑夜來襲,輕易勾出潛藏在他心底的那些死角:嫉妒、怨恨、貪婪、自卑、迷惘……他的心里盤踞著無數(shù)小蛇,它們等待夜的笛聲召喚,緩緩爬出心的竹籠,扭動媚惑的纖細腰肢,吐露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對情侶模樣的人在登記入住,看上去均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我把箱子靠在一邊,看那個女人寫字。她的筆速飛快,似乎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驅(qū)使,又像是急于甩開粘附在身上的一塊橡膠糖。同在天涯為異客,相逢何必曾相識,突然我很有一種上前與他們搭訕的沖動。女人在這時候抬起頭,望向我的眼神滿含戒備與冷漠,對她來說,我只是今天晚上偶然遇到的一個路人,也許不巧還充當了他們秘密的旁觀者。我之于他們,如果不是敵人,至少也是陌生人,他們是萬萬不想與我產(chǎn)生任何聯(lián)結的。
社會學界有個著名的六度空間理論,說的是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五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五個中間人你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墒聦嵣鲜?,有些人明明就在眼前,卻連一個微笑也不愿交換,連一個詞都不肯互通,連一個眼神也不情愿相觸。你們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房間是用鑰匙開門的。一柄銹跡斑斑的銅鎖,恰如其分地迎合了一把上了年紀的銅匙,咔嗒一聲,連日來累積的對于這間房的全部想象在這聲輕微的類似咳嗽的聲音中得到完全釋放。房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地毯翻出了毛邊,床和柜子是木制的,但手感粗糙,造型丑陋,像是用路邊隨意撿到的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燒水壺底部一層淺灰色的水垢,隱約能見到有一些黃漬殘留在床單上,洗手間的鏡子缺了個口,抽水馬桶的按鈕壞了,一個圓環(huán)系著一條黑繩連接著沖水閥。這里的一切顯得是那么陳舊、衰敗、不合時宜,時間在這里仿佛陷入了泥潭,黏滯、污濁,散發(fā)出一種即將腐朽的味道。
從箱子里取出洗漱用具放在水池邊,我擰開花灑調(diào)試熱水。水流并不恣肆,但還算順暢。蒸騰的水汽四溢,很快氤氳了整個淋浴間。我知道,今晚這里是屬于我的,這樣一意孤行的占有讓我覺得很自由,同時又感到一陣伴隨著無邊自由而來的莫名失落。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感覺累極、乏極,卻竟然一點睡意都沒有。異陌的環(huán)境,使感官始料未及地變得異常敏銳。我聽到風在窗外呼嘯而過,拍打著玻璃低聲怒吼;大滴大滴的雨珠仿若悲苦者的眼淚,重重地砸在地上,破碎,濺開無數(shù)的水花;無家可歸的麻雀在屋檐上來回跳躍,翅膀濕答答的,舉步維艱;樹上僅留的一片葉子在風雨中飄搖顫抖,倔強地絕望地貪戀著枝干,婆娑淚眼凝望人間……
故事的循環(huán)往復中,這個房間里住過多少的人?深重的煙癮患者。愈戒愈兇的酗酒人。黃色光盤推銷員。兩鬢霜白的伐木工。晚期肝癌病人。離家出走的未成年少女。他們每一個人的離開都不是故事的終結,這個房間藉由他們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生長,就像一棵歷經(jīng)滄桑的樹,不停地生發(fā)新的枝丫。今晚,我住在這里,我就是這棵樹上新增的一根枝條,與其他的枝椏彼此糾纏,縱橫交錯。幾乎是一個全新的時刻,我與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擁有了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默契。但那些早已遠離的人啊,誰還會記得自己曾在這間房暫時安頓過困乏的肉體?可當我離開,我和房間的關系,和旅館的距離,并不會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多過一分,長過一厘。
我睡在旅館內(nèi)部,同時旅館又獨立存在于我的意識之外,我對它,它對我,都是陌生而疏離的。
陌生是絕對的。
萬分之一的真實(一)
她的手心里,躺著一堆白色的小藥片,壘在一塊,跟一座小型金字塔似的。陶瓷杯里涼著剛剛煮沸的熱水,水汽慵懶地變幻著形狀,像一張看不清五官的臉時隱時現(xiàn)。電視里有個女人拿著話筒,好像在采訪一個準備過年回家的男人,他左手拎著兩盒腦白金,右手拖著一個碩大無比的深棕色行李箱。也許,他把他媳婦打包裝箱子里了。這樣的想法讓她覺得既新鮮又有趣,她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她拿起遙控器,把電機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耳膜嗡然,聲音卻像是一下子被扯出老遠,變得虛無且空洞。
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吞咽能力,一次十顆估計夠嗆,喉嚨里噎著不舒服,一次五顆應該可以。從金字塔頂部數(shù)了一二三四五,放在床頭柜上,又拿了五顆,放在距離第一堆一厘米遠的地方。再五顆。又是五顆。很快三十顆藥片被她細心地分成六小份,每一份都像是五只充滿了期待的眼睛。她輕聲對它們說,等會兒,我馬上就來。端起杯子試了試水溫,不那么燙了,正好可以喝。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撮起中間的五顆,放進嘴里,仰頭喝下一大口水,藥片在喉嚨口稍微一個打滾,接二連三地掉進了食管。
本來想留幾個字的,作為存活于世最后的證明,可轉(zhuǎn)念一想,又有誰會在乎呢?而且,在一個偏僻的異鄉(xiāng)的小旅店,孑然一人,只字未留,好像才比較合適被大家津津樂道。她想象著別人在閱讀這條新聞時臉上露出的或訝異或同情或不屑或鄙夷的神情,莫名地竟有些興奮。終于被注意到了呢。
最左邊的五顆。沒有人證和物證,她想,她死了,她的死因就成了一個謎。沒有人知道。人們大概會各種猜測。從小是一個乖孩子的她,這次卻像做了一個成功的惡作劇一樣有些得意。警察也許會立案,也許不會,把它當作一件簡單的自殺案件了結。他們太忙了,哪有工夫來管這樣的小事件呢?誰會擔心她呢?爸爸?媽媽?可能都不會吧。她感到徹底的蝕骨的悲涼。他們有各自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她死了,他們頂多難過一陣,然后該怎樣還怎樣,繼續(xù)原來的生活。她的生和死,無論對誰來說,都只是他們?nèi)松械囊粋€插曲。她不明白自己既然注定多余,上天為什么還要讓她這樣來世間走一遭。她認定自己的存在是一個錯誤,可難過的是竟然沒有人愿意為這個錯誤負責。人生這道作業(yè)題,她從一開始就被打上了紅叉叉,并且毫無被更正的可能。
她很快吃完了剩下的二十顆。
萬分之一的真實(二)
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滿過了邊,龍頭仍開著,熱水嘩嘩地溢出來,如一席瀑布淌過滑溜溜的瓷磚,地上迅速鋪了一層水簾。躺在浴缸中,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像極了一條躺在砧板上的鯽魚,一絲不掛,正在被一只動作嫻熟的手開膛破肚。她覺得很疼,她想大叫,張開嘴,卻只能大口地喘氣,出不了聲。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胸口似刺入一柄電鉆,生生地剜進肉里去。
她想起了那些個他們紅著臉爭吵的日子。兩個人嘶啞著嗓子對吼,就像兩只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山間野獸。語言能力在此時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提升,語速飛快,且用詞精準狠。耳鬢廝磨的熟悉變成了攻擊對方的利器,那些悲哀,那些遺憾,那些流血的新傷未愈的舊傷,統(tǒng)統(tǒng)都被改頭換面添油加醋地拋至對方眼前,引線一扯,即是星火燎原的燃爆?;鹩鸁?,她操起身邊的一個花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呯”的一聲巨響,她一愣,他也一愣。前一天買來的白玫瑰還沒有完全舒展朵瓣,蜷曲著,躲在一地的玻璃碎屑中,瑟瑟發(fā)抖。她覺得心底那只惡魔又跑出來了,她沒有能力去管束它,只能看著它橫沖直撞,充滿破壞欲地,把一段織錦撕成滿目殘條。世界仿佛一下子陷入安靜。他的沉默令她心寒,也讓她心虛。說話啊,你給我說話啊。似一個走投無路的孩子,用盡招數(shù)卻仍得不到想要的糖果,她緊緊盯著他,逼著他開口。寒意漸漸積甚,他的眼神里,再也尋不到她仰視的點點星光。他擦著她的身子經(jīng)過,走向門口,背影僵硬得像一具缺少機油的機械人。
有時候,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分手之后,她依然踩著點上班,跟閨蜜嘻嘻哈哈,窩在家里把肥皂劇看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不好不壞不痛不癢地生活。直到有一天被告知,他的身邊,多了另一個女孩。
她這才領悟,原來知道和接受,是兩碼事。
陪你走到最后的,往往不是你最愛的那個人。因為一份幸福的婚姻,通常意味著包容、忍讓、犧牲和奉獻,而這些,卻偏偏是年輕的我們不想懂,也不會懂的。沒有輸給時間,亦沒有輸給對手,我們只是,輸給了那時自以為是的愛情。
她獨自一人走過曾經(jīng)他和她最愛的梧桐街道,在港式茶餐廳點一碗他最贊不絕口的云吞面,在同樣的景點拍下剪刀手的照片,模仿他的簽名他的皺眉他走路微微的外八字他拿筷子的方式……這家島嶼上的家庭旅館,她曾笑它土里土氣,卻是他鐘意的布置模樣,而今她躺在旅館的內(nèi)部,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涼意由心滲出,遍至周身。拾起那些散落一地的記憶碎片,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不過一場一廂情愿的戲碼。物仍是,人已非。
如果他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她會不會,比較懂得體貼,不再亂發(fā)脾氣,而他會不會,即使氣得鼻孔冒煙,卻還是會溫柔地攬她入懷,在她耳邊輕喚一聲寶貝?時間似刻刀劃過蒼白的肌膚,我們卻再也回不到當初。說到底,他們都太沒有耐心了。他等不到她長大,她亦陪不了他成熟。困獸般纏斗的結果,只能是一個走,兩個散。
緩緩地下沉,水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脖子,接著是嘴巴,然后是鼻子,空氣被水隔離,她感覺缺氧的眩暈。猛然鉆出水面,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呼吸,猶如一個死里逃生的囚徒。
原來,再痛苦,還是要活下去啊。
她用手撐住浴缸邊沿,努力想站起來,卻因為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萬分之一的真實(三)
這是他今年出的第36個差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剛剛過去一半,他翻查了一下日程表,竟有超過二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旅途中度過的。他坐在床沿,手指飛快地劃動著手機相冊,眉頭習慣性地微微鎖起。拍照其實是一個很主觀的事情,選景,構圖,明暗,光線,每一樣都與拍攝者當時的心境息息相關,或許你尚未覺察,但每一張照片的獨特氣質(zhì)都會精準地投射到你感覺的平面上。你試圖把自己藏在斑斕的色彩背后,盡可能地剝離自我與對象的關系,讓被攝之物的存在看起來是那么獨立、自然,可偏偏,就是它自被快門固定的那一刻起,便充當起毫不留情的出賣者,它把你的情緒、思想、感知、認識,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了日光底下,供人鑒賞,反復解讀。從這個意義上說,照片是最好的見證者,也是一流的叛徒。當他的視線在一張張“叛徒”之間跳來跳去,彼時彼地無數(shù)個自己便悉數(shù)登場。西安、馬德里、巴黎、廈門、吉隆坡、重慶、深圳、法蘭克?!梢钥焖俚貓蟪雒恳粋€地名,卻不能完整地辨認出每一個自己。這些西裝革履笑容模糊的男人,真的是他嗎?
他站起來,走到巨大的落地窗邊,從酒店的88樓望出去,城市燈火輝煌,霓虹漸欲迷人眼,地面上車輛迷你得就像一只只甲殼蟲,仿佛輕輕一捏就可以令它們粉身碎骨。腦海里飄過張國榮在《阿飛正傳》里說過的那段經(jīng)典臺詞: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第一次聽到時,他只有十歲,沒覺出其他,唯感到好奇,想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這種鳥呢,在風中睡覺,難道它不怕被一陣大風吹落摔死嗎?可上個月他出差去香港,路過油麻地的一家小影院,影院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張國榮懷念專場。他不是哥哥的粉絲,那天卻無來由地買了一張票進去。放映廳出奇地簡陋。全場只有他一個觀眾。聲畫效果是他有史以來見過最差的了,可當哥哥再次念出這段話的時候,他居然莫名其妙地開始流淚,并且越流越多,越流越止不住,到后來索性放聲大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哭成了一條狗。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游樂場,人人都以為自己是付費入場的貴賓,可在上帝眼中,我們大概只是一些活動的道具罷了。
他以前沒想過,生活是可以被如此多的事情占據(jù)分割時間的。忙著約見客戶,商洽生意,參加各種展會,競投各類標的,言談間明槍暗箭,酒場上迎來送往……到頭來卻忘了,自己究竟為什么這么忙。常常第一眼醒來,不是想早飯吃什么,而是先問問自己,我在哪里。經(jīng)年累月的奔波,使他對住宿的要求變得苛刻,房間不可以臨街,床墊一定要厚實,枕頭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窗臺必定要足夠明亮,浴室必須干凈舒適——無休無止的挑剔后面,是他對于空間的強烈不安全感,和對家的深度眷戀。居無定所是表面現(xiàn)實,心無定所才是癥結所在。外人看來他善于交際,言詞幽默,融入陌生的圈子毫不費力,可本質(zhì)上,他卻是無藥可救的孤獨癥患者,停不下來地一直飛,一直飛。
倦鳥何處歸。只道異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情欲
聲音是從房門底下傳來的,窸窸窣窣,輕而短促,仿佛一只深夜時分出來覓食的老鼠,誤打誤撞叩響了這扇殘舊的木門。睡眠淺,極易被細微的聲響揪出夢的秘境,我曾一度懷疑,內(nèi)心是否住了一個張大了驚恐眼睛的少女,因為極度缺乏安全感而可以保持在黑夜中的十分警醒。在家里入睡尚且感到困難,更別說獨自住在陌生的旅店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許多無意義的畫面一幀幀聯(lián)結,直至精疲力竭,身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涼涼的,膩滑。人很累,卻身不由己地依然清醒。夜深人靜,一絲絲響動都會令我緊張萬分。這深夜造訪的不速之客,會是什么?一陣風,還是一場見不得天日的秘會?
輕手輕腳地起床,即使知道身邊并無他人,卻仍小心得不想攪起風的褶皺。借著窗簾縫里漏出的一線亮光,我看到一張薄薄的彩色卡片,似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靜靜地躺在距門邊大約五厘米的地上。它在等待,等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拾起,然后,它便像注入了新的活力,妖嬈多姿獲得重生。
我打開電燈開關,卡片上的圖案清晰地展現(xiàn)眼前。一個衣著暴露的少女,歪斜著身子坐在床上,旁邊一列豎排藍色文字:東方明珠娛樂會所。下面是加了底紋的一行黃色字體:特推出午夜激情。以及,一串紅色的手機號碼。翻過來,是三個同樣青春卻清涼的女孩,無辜的表情,潔白的肌膚,欲言又止的眼神。
想不到這么偏的旅館也會有這樣的服務,我捏著卡片來到沙發(fā)上坐下,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我撥通這個電話,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好奇心若只是單純的無知,便似一杯清透的白開水,能解渴卻淡而無味,而一旦夾雜了為一般社會倫理世俗人情所不接受的欲望,就如一束擊穿天空的閃電,令人在妙不可言的刺激中快樂地戰(zhàn)栗。我承認,這個念頭有些惡毒,因為自己的生活太平淡,所以對他者違逆常理的生存狀態(tài)充滿窺探欲,可對她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卻可能是出于一種難以啟齒的無奈之舉。他人的不光彩或者苦難,竟成了我探尋生活另一種可能性的舞臺?;蛟S刻意地無視她們的感受,會讓我不覺得那么愧疚,可是捫心自問,難道我對她們的好奇中沒有一絲故作清高的憐憫和欲蓋彌彰的鄙?。磕鞘且粋€與我的生活空間平行的世界,里面人來人往,卻都像戴了一副面具,樣貌模糊。
2006年,日本自由作家中山美里在她的自傳《我的十六歲援交手記》中寫道:“在東京的繁華商圈,我開著令人矚目的紅色跑車,住著達官顯貴群聚的豪宅。打開房門,寬敞無比的柔軟名床,翻滾蕩漾在令人心蕩神馳的亞麻床罩之上……現(xiàn)在卻已毫無蹤影,只留下一片回憶,靜靜浮蕩在空氣之中……”硬生生是把擺不上臺面的援交給寫出了一股子梔子花開的文藝審美味道。日本,這個以動作愛情片著稱的國家,以寬容到讓人匪夷所思的態(tài)度,在少女的頭上遮起了一把黑色的大傘。
在中央臺的某檔新聞節(jié)目里,看到過一次對日本援交女的采訪。出于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女孩的正面均被打上了馬賽克,但舉手投足間能明顯地感覺出故作姿態(tài)的老成。問她們,為什么要選擇去做這一行。答案出其不意地簡單,聽完令人咋舌。非家境困難債臺高筑,亦非雙親臥病在床喪失勞動能力,只是因為朋友口中的“有趣”,或者,一塊巴寶莉的圍巾,一只香奈兒的手袋。于這些少女而言,援交不是一個讓人難以啟齒的話題,甚至,她們不經(jīng)意間的輕晃身體流露出內(nèi)心的些許驕傲:每一筆交易都是一次對于她們?nèi)菝才c身段明碼標價的贊許?;蛟S,她們還會把勝利的果實互相比較,一如我們在考試場上,對于分數(shù)和名次的斤斤計較。最可怕的犯罪不是明晃晃的刺刀,血腥與暴力亦不足為懼,而是,明明知曉前面是萬丈深淵,卻依然心甘情愿地列隊站好,一個接一個地縱身躍下。心有恐懼才會懂得反抗,溫順如綿羊,只能等待被宰割被屠殺的命運。披著文藝的外衣進行全民洗腦,標榜的知識與前衛(wèi)反而成了病入膏肓的愚昧。痛,積重難返。
如巨獸伏于天際,黑夜默然無語,一種形式主義的虛無無邊無際。白日當頭,出于對光的天然畏懼,那些色彩雜亂的念頭萎頓頹靡,如孤魂野鬼游走于神經(jīng)內(nèi)壁。而一旦夜晚來臨,隨著夕陽西沉,火紅的晚霞在天邊從一幅巨軸油畫變成一條亮絲,最后完全消失不見,身體感覺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由內(nèi)而外地置換,心蠢蠢欲動,嘴唇也變得不安分起來,它在期待,另一張嘴將其封堵,在幾欲窒息中獲得攀升的快樂。于是散發(fā)出強烈曖昧氣息的肉身暗自謀劃一場腥風血雨的暴動,越狂亂,才越刺激。感覺到了嗎?胸腔內(nèi)似有面小鼓砰砰砰地敲,血管里萬馬奔騰,頭腦發(fā)脹,太陽穴突突地跳,喉嚨發(fā)緊,吞咽困難,腳有些站立無力,黏濕的汗?jié)B出手心。躁動不安,熱癢難忍。你以為作祟的是心?錯了,導致你體內(nèi)翻江倒海的,是情欲。既是欲,就本能地尋求被滿足的各種可能,就像食欲、貪欲、未知欲、窺探欲。只不過有些欲望因為有著冠冕堂皇的名字,便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而另外一些,不僅令人羞于啟齒,甚至受人嘲諷遭人唾棄。同樣是本能,待遇卻截然不同,所以說人是多么復雜的一種動物啊,需要發(fā)掘這個欲望,又要抵制那個念想,可現(xiàn)實偏偏就是,你越想極力遮掩的,就越欲蓋彌彰。涉及情欲,更是如此。騷動猶如無數(shù)只嗡嗡直叫的蜜蜂在心里橫沖直撞,全身細胞發(fā)出被蜇咬的低呼,翻來覆去,坐立難安。你在期待,一只風情萬種的手,把你拉出泥潭,或者,拽你墮入地牢??释粓龆W廝磨的糾纏,仿佛在私家園林里期待一次煙花盛放的慶典,隆重然而私密。兩情相悅,說的難道僅僅是心里的悸動?潛于字面底下的,是兩個身體勢均力敵的付出和索取,至深的歡愉像一條金色的絲帶,灼熱閃亮。
尋求群體的溫暖是人的一種天性,從遠古開始,人類就一直過著群居生活。孤獨,是個體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卻從生命降臨之初就被抗拒被排斥。嬰兒時期,母親的乳房是觸手可及的護佑,見過多少哭鬧的孩子,任何甜言蜜語威逼利誘都哄不好的,只消一顆小小的奶珠塞進嘴里,他們便似等待多時的餓虎撲食,而后心滿意足沉沉睡去。及至漸漸年長,亞當開始尋找他的肋骨,男人的試探,女人的摸索,陰與陽第一次完美融合?;匈忏辟狻T瓉砟切┐笕瞬辉哉f的秘密,竟藏有這般難以形容的快樂。于是,樂此不疲。食欲、貪欲、表現(xiàn)欲、求生欲,屬于個體攀援向上的動力;而情欲,卻是上帝的饋贈,是美麗愛情的根基,是人類不斷繁衍保持欣欣向榮的終極密碼。
門外早就沒了聲息,復陷入安靜的旅店更顯得諱莫如深。我把卡片擱在床頭,伸手關了燈。黑暗中,我聞到空中飄來蕩去的一絲氣息,帶著甜蜜的腥味。
北京一夜
飛機晚點,降落首都機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空曠的停機坪上,遠遠的,燈光一閃一閃,似幾處鬼火搖曳在我惺忪迷離的眼眸之中。拉開安全帶的鐵扣,我振作精神,拖過橫放在前面座位底下的背包抱在懷里,等待飛機在緩慢滑行后停下笨重的身軀。機艙里已經(jīng)有乘客打開了手機,此起彼伏一片開機鈴聲,還有人打起了電話,語氣略顯疲憊卻掩不住歡喜:“是啊我到了,飛機還在滑行,稍等啊我馬上出來。”旅途雖波折,前頭卻有期盼的眼神,心情就在一寸寸距離的縮短中變得雀躍起來。過程難免有些忐忑,乘坐飛機不啻于一次預演的訣別,暫時失卻所有聯(lián)系方式,唯有當機身安全著陸,腳下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地面熟悉的踏實之后,心才會安定下來。上面的人懸著一條命,底下的人吊著一顆心,生與死忽然模糊了界限,并且主動權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直到,當鈴聲響起,屏幕上跳躍那幾個親切的字,瞬間感到無與倫比的美好。
給母親發(fā)了消息,簡單的一句話:已抵京,都好。不出一分鐘,手機在掌心里振動起來。拿起一看,也是寥寥數(shù)字:“好,我睡了。”心頭一暖,又一酸。母親不擅言語,她把最深的愛,都留在了我們回到家時的一盞燈,和出門在外的一場等。
無需等候托運的箱子,也沒有親朋好友前來接機,瀟灑地背上雙肩包,我徑直走出出站大廳,直奔機場大巴候車站。黑黢黢的夜,睡眠的花開滿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我叼著清醒這根野草,心間澎湃萬分,呵,首都,我來啦。
經(jīng)過一天的緊張和忙碌,馬路昏昏欲睡,偶有駛過的車輛,呼嘯而去不會驚擾到它的休息。我知道當夜色過去,天空漸現(xiàn)曙光,這條舉世聞名的城市主干道,將迎來又一場水泄不通的狂歡,而現(xiàn)在,它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沉睡,像海魚下潛至海溝深處,回歸最初的安寧。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仍不知疲倦地變換三色,像是盡忠職守的衛(wèi)士,睜大警惕的眼睛。維持秩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因為人的身體里存在對于規(guī)則的絕對向往和自制的相對缺失,只有借用外力的指揮棒,把順從扭曲成一種后天的本能。在看似平等的約束之下,我們各行其道,彼此間相安無事。
暢通無阻,載著滿滿一車的人和行李,大巴車在街上開得飛快,窗外景物疾速地紛紛向后退去。市郊的荒涼寂寥很快被城區(qū)的空曠大氣所取代。二月初的京城,空氣中還殘留著冬日的蒼涼,我卻熱血絲毫感覺不到寒冷,車子駛?cè)腴L安街道,就等于是奔跑在全中國的心臟。終點站到了。我下車,凝望著眼前這幢身披金黃色鎧衣的建筑物,久久挪不動步子。見過沐浴在燦爛陽光之中的天安門,金水橋上人頭攢動,喧囂異常,而在夜幕籠罩時分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它,還是第一回。萬籟俱寂,天與地合二而一,象征至高威嚴的城樓此時少了些許霸氣,卻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神秘。仿佛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正在斂神休息,不必四目相接,你儼然感到一股強大的氣場進逼全身。歷史讓人覺得自身的渺小,如滄海一栗,亦如蜉蝣之于天地。腦海中自動浮現(xiàn)出這樣的歌詞:“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qū),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人們在掙扎中相互告慰和擁抱,尋找著追逐著奄奄一息的碎夢……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兒死去。我在這里祈禱,我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兒失去。北京,北京……”不知不覺鼻腔酸脹。
照著手機地圖顯示,我拐過一個彎,進到一條胡同里。旅館是出發(fā)前就在網(wǎng)上訂好的,最大的優(yōu)點:離機場大巴下客站近,僅有十分鐘的步行距離??墒聦嵶C明,這也是它僅有的一個優(yōu)點了。
一張木制臺子,后頭一把躺椅上睡著一個男人,腳蹺得老高,嘴巴半張,鼾聲均勻而響亮。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叫醒他,大哥,我訂了房。下意識地擦了擦口水,他不情愿地起身,動作是帶有職業(yè)習慣的機械和麻利。簡單地查驗身份證后,他從抽屜里拎出一串鑰匙,叮鈴咣當?shù)貛е易哌^千瘡百孔的地毯,來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
深更半夜,一個人遠離家鄉(xiāng),好容易尋著了落腳點,緊繃的心弦頓時松弛下來,眼皮重重的,腦袋混沌如一坨漿糊。真想好好睡一覺啊。“滴”的一聲,空調(diào)開啟運行模式,我把遙控器往床上一扔,提起燒水壺去洗手間的龍頭下接水。揭開壺蓋,一股異味飄出,照著燈光往里一瞅,瞌睡蟲瞬間被趕走大半,大片的水垢像糊在墻上久久未干的爛泥巴,濕答答粘附于壺壁,有些甚至都已經(jīng)由淡轉(zhuǎn)濃,像一塊刺目的灰色胎記。慌不迭地把水壺放回底座。經(jīng)不起我稍一大力的掰動,水龍頭的把手竟然整個掉了下來,像一個小小的孩子的尸體躺在水槽中央,水流細小,無力地沖洗這具冰涼的身軀?!鞍∴薄保瑖娞缰畡痈惺刮业纳眢w都為之稍稍一震,忽覺涼意襲身,我縮回手搓了搓胳膊,才發(fā)現(xiàn)罪魁禍首是那只老舊的空調(diào),不知何時它早已喪失了制熱功能,仿佛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艱難地喘著粗氣,呼哧呼哧,渾濁的,時停時續(xù)地。耐心差不多耗盡,我脫下外衣,只想鉆進被窩睡它個昏天暗地。床竟然陷了下去……整張床墊幾乎是塌軟的,睡在上面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脊柱彎曲,呼吸受阻,我猜我的樣子一定像極了一只喪失水分的對蝦。只能蜷縮在床沿,窄窄的一溜邊,還得小心著不被緊鄰的漩渦給吸下去。被子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霉味,蓋得我渾身發(fā)癢,似有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身上摩肩接踵。又困又累,嘗試仰睡、側(cè)躺,背卻怎么都不舒服。迷糊著睡去,很快又醒來,再睡,再醒,翻來覆去一折騰,天終于亮了。
實在忍受不下去了。義無反顧地收拾好東西,退房。雖然才睡了三個多小時,尋覓新一處干凈整潔的旅館使我睡意盡消,心情激昂澎湃,腳步像街道兩旁光禿禿的枝頭上早起的鳥兒的鳴叫一樣輕快。長安街上已經(jīng)奏響一天的序曲。慢跑者,清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穿著制服的中年協(xié)警,不受交通堵塞困擾的私家車主……朝陽慷慨地鋪灑下來,給萬事萬物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邊,勃勃生機蓄勢待發(fā)。
根據(jù)協(xié)警友善的提示,我穿過人行地道,在另一條巷子里找到位于拐角處的一家快捷酒店。以前嫌統(tǒng)一的標準配置缺乏驚喜和個性化,此刻它卻像一把強有力的鋼鐵大手把我從深井撈了上來。仿若老夫老妻間沉淀數(shù)十年的默契,模式化的臉龐讓我們省去猜疑和揣度,直接揭曉需要。
春暖花開,只在一瞬間。
紀念品
旅館,私密又公開,你居住在它內(nèi)部,卻又與它格格不入。它看似絕對封閉,讓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地交出自己;但它同時又是一個公共空間,使你置身其中卻并不擁有絕對的安全。你知道這只是一個暫時居留的地方,一旦離別就幾乎不可能再與它有任何瓜葛,所以疏離淡漠,冷眼旁觀。你們像是親人,又像是敵人。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它,卻在十幾個小時之后與它毅然決然地告別,有生之年再難有相聚之日。與它肌膚相親,卻無任何誓言或盟約。你們就像是兩個明知道天亮之后會分道揚鑣天各一方的情人,卻依然克制不了地歡娛。你和它之間,隔著最近也是最遠的距離,并且毫無調(diào)和的可能。
分別時,有人喜歡帶走旅館的一些東西,就像從戀人身上拿走一樣留有溫度的紀念品,梳子、牙膏、牙刷或者簡易拖鞋?;蛟S也不是為了帶走而帶走,而是出于一種對遠逝時空的證明,證明曾經(jīng)一絲回味悠長余音繞梁的存在。沒有什么,比得不到的情人更令人魂牽夢縈;也沒有什么,比遠在異鄉(xiāng)的旅館更能映射出真實的自己。離開住店,我偷偷地藏下房間的鑰匙,退房時跟前臺人員謊稱不慎遺失。略帶懷疑的眼神,交頭接耳的小聲嘀咕,我聳聳肩,不在乎。在他們眼里,它不過是一把價值五十元的金屬制品,可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忠誠然而已經(jīng)失效的保密者,它用歇斯底里的沉默,為我保守了屬于那個夜晚的秘密。鑰匙細小的齒紋,精密設計的凹槽,精準無誤的匙尖弧度,凝聚成一句阿里巴巴打開無窮寶藏的咒語。噓,安靜地,你聽。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