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曉靜的詩

靳曉靜，生于北京。1988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著有詩集《獻給我永生永世的情人》《我的時間簡史》《耶穌愛你》等，隨筆集《男人，愛人，情人》。 曾獲成都第二屆金芙蓉獎、《星星》詩刊1998年度跨世紀詩歌獎、第四屆四川文學獎、詩刊社和澳門基金會舉辦的全球華人詩歌大賽獎等?，F(xiàn)任《星星》詩刊副主編。

我的時間簡史

宇宙是由一個數(shù)目不明確的，也許是無限數(shù)的六面體回廊所構(gòu)成，中間有寬大的通風井，環(huán)繞著極為低矮的欄桿。

——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

1

在塔形的燭臺上，我的

手指通紅，女人的手指

風將它吹得更旺

母親，當流星的鬼祟

使我的嘴唇紅潤時

你知不知道

祭奠是遙遠的

儀式在石頭中迸裂

從我的兩居室

到陽臺，到衛(wèi)生間，

丈量遙遠——

猶如宇宙扔掉的穿堂風

摔倒在水泥地上

儀式，空空的竹節(jié)

鼠夾旁邊的游戲

幼兒園的謝阿姨已經(jīng)去世

她發(fā)現(xiàn)真相的本領(lǐng)

便是兒歌

在粉紅的子宮壁上

我曾閉眼而覽的

那些碑文似的草書

如何將燭臺與屋頂

溶在這一杯令人狐疑的

咖啡之中

不生育的女人

嘴唇蒼白

母親，我們南方的水湄呢？

2

活著，時間拿起自己

重復它的外貌

月光打在眼簾的金屬上

被遺棄的袍子

是駭人的

醫(yī)院的回廊

白色的，褐色的

軟體蟲類

粘著樹上的桃膠蠕動

我掩面而叫時

多么孤獨

真不如去聽

城墻外的馬嘶

甚至地震，以及

邊境上的戰(zhàn)爭

火焰使女人美麗

除此之外，我的驚懼

如一只褪下的手套

在荒涼的屋角沉默不語

任何軟尺的測量

都比井繩更深

我活過多少年了

靠在裂縫的石壁上照相

然后逃跑

看時間的蝸牛

在黏膩中自殘

3

于是，插上門閂之后

光才從天空潑下

大自然的螢火蟲

我因此慶幸

衣衫古怪的刺客

將在門外枯萎

這是書

時間的光打在上面

使我面容蒼老

轉(zhuǎn)動疼痛的關(guān)節(jié)

將南來北往的哭聲

鎖在里面碾軋

二十歲，或者更老

靜止是靜止的木刻畫

預(yù)兆，睡眠的黑洞

焚于內(nèi)部的火焰

在門閂之后

我是漩渦里的女人

記得分子之后

核子之后光子之后

我豎起一根指頭

將時間攔截于此

聽古往今來的簫聲

臨淵而立，多么可怖

4

我試著吃水果了

季節(jié)季節(jié)

美麗焚燒它的臉龐

昨夜的馬車過后

我的裙裙帶泥，石階如夢

絲綢的生辰讓人懷想

一切終是一試

我的遷徙，隨水杯傾斜

而四面流淌

而這是孵化睡夢的墻

南面的溫暖

北面的寒冷

我的兄弟一點兒也不像我

性情剛烈，出走時

扶著陽光搖搖晃晃

而我坐在轉(zhuǎn)椅上補牙

那姿態(tài)，像一張老舊的照片

格林威治時間俯臉向下

看見廢棄的馬匹

在羅馬柱下，令人陌生

衣袖上的塵埃是撣過了

時間的牙印

使過往的行人回頭看我

他們不知道我愛上了誰

也許是馬匹，也許是季節(jié)

那么多的樹葉

美麗地焚燒

你現(xiàn)形出來吧

蒼老的嬰兒

夾在我的書頁中

想想，誰能以光的速度

讓我手執(zhí)燭臺

對此一寸一寸地閱讀

再伸出舌尖

舔舔夜，舔舔風

我是溫柔的動物

當亡靈從上游漂來

我在遷徙中滿眼嚴肅

向新鄰居問過好了

從窗口晾出各式衣服

我知道，這是下游的符咒

母親，我們南方的水湄呢

當驚恐的群鳥

平息于教堂的屋頂

我想知道，那也是女人

受孕的瞬間嗎？

白色的瞬間

我輕輕一晃的手指

它因攔截時間

而成為燭臺上的某一支

被輕輕地、輕輕地點燃

園子

我的園子

白日夢天才的園子

被土掩埋了

被水帶走了

水和土是時間的兩只手

是兩扇院門

我多想回去

像一只動物的幼崽

用鼻去碰碰草葉

還有草葉上的瓢蟲

還有從迷宮中爬出的螞蟻

它們的命運讓我擔憂

那年我三歲

離降下我的天堂

還不太遠

我扎著蝴蝶結(jié)

坐在園子的石柱上

看見祖母般的樹皮

指甲般的花瓣

沒有人覺得我形跡可疑

園子，我最初的天堂

院門之外 別讓我流浪

逃離幼兒園

萬壽路八十五號

米黃色的小樓

三歲半，我開始

平生第一次出逃

如獸出籠

如星脫軌

星和獸，都是我夢中的動物。

星和獸是孿生姊妹

她們眼睛明亮

像外婆晚餐桌上唯一的銀器

照亮我的逃離之路

三歲半，不識孤獨

晚餐過后，我去意已定

我的鞋子躺在暖氣片上

謝老師在旁邊打盹

我穿著襪子從門廊中走出

甚至沒有回回頭

逃離給時間細長的繩索

打上第一個結(jié)

三歲半是什么

逃離是什么

我出來，頭上是浩大的月亮

背后是干旱的平原

爐邊

紅火爐邊

偎著我北方的童年

北方北方

現(xiàn)在有一點兒遠

有一點兒雪

有一點兒火

像漸冷漸遠的星宿

下一個輪回——再見

到時還偎在爐邊

從火焰的根下

掏出烤紅薯來

外婆的故事

開始時總是——從前

這使所有的事物遙遠

我五歲的容顏

漸漸長成……

誰能從今日的火中

找出昔日的火

從水中找出雨

用夢講述夢

這需要爐邊一夜

童年一回

而我始于爐邊的一生

多么像一部虛構(gòu)作品

鐵道

一個有夢的小女孩

住在鐵道邊

什么人在夜夜遠去

雷聲過后

天梯倒下

它的盡頭耗盡我的想象

傍晚

鐵軌的盡頭

將空茫扎出血

天邊于是有一些紅

有一些紫

有一些黑

如我最怕去的醫(yī)院

那從傷口褪下的長長的繃帶

坐在鐵軌邊

六歲的我想

什么樣的人

在傷口中夜夜遠去

五歲的憂郁

五歲的憂郁

不為人知

五歲的女孩

母親般的眼神

不為人知

那午睡般的憂郁

如今是捉不住了

漏網(wǎng)之魚

停在此生

在草根之下

那個傍晚女巫顯現(xiàn)

黑袍紅鞋，憂郁莫名

看見瞪羚奔逃

聽見遠處的人聲

樟腦的氣味

留在老屋的衣櫥里

夜半做夢磨牙

玩偶哭泣

醒來還在五歲的憂郁里

如魚吐泡

黏著前世，泛濫今生

憂郁，如玻璃涂上水銀

宿命地成為鏡子

老靈魂

她晚睡 從來如此

從子時開始雙眸發(fā)光

她的太陽不止一顆

高處的星群低處的燈光

照著她的眼睛和血流

從小如此 在白日的搖籃

酣睡 夜里睜眼嘻笑

母親一關(guān)燈 便哭鬧不已

外婆搖頭嘆息說：

我家有個夜哭郎……

這孩子長得很慢 她經(jīng)過亂世

外婆被遣返回鄉(xiāng)

父母爭吵不休 小弟八方惹禍

這孩子躲進夜里

和星星說話 她夜夜仰望天經(jīng)

便有流星落下

星空下 她幻想有溫暖的

大手 撫摸她的頭頂

幻想著有個哥哥正在來路上

然而 最愛她的舅媽和

夢想中的哥哥都要在很久

以后才能到來

眼下能保護她的 是星空下的

安寧 還有草木的暗香

老靈魂接應(yīng)她通靈

讓她躲開白日的紛爭

這沉淀了千萬年的無意識

因愛憐而牽引著她

在與世隔絕的初美和安靜中

夜夜仰望星空

別出聲

她記得藍天 有少許的云

有童年不識的深和遠

大院里的一群孩子無法無天

他們的父母都去了干校

他們像羊群一樣遍野奔跑撒歡

那一日他們攀上屋頂?shù)拈w樓

這三屋紅樓是蘇聯(lián)專家蓋的

藏在尖頂中的閣樓荒廢著

里面有無比神秘的蜂窩 鳥窩

閣樓里擠滿了喧鬧

她也跟了上來 突然

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的孩子都沒有了聲音

在這從未到達過的高度

一抬臉 每個人都從天窗

看見了藍天

那樣遠 那樣近 那樣藍

閣樓里一片寂靜

她在心里暗禱 別出聲

誰也別出聲 因為

她相信 此刻正有神靈

從他們頭頂?shù)奶焐辖?jīng)過

寫給自己的一封信

在江河的入?？?/p>

回眸 我看得見

散落在長途上的自己

在路上 在塵土中

屋脊樹影橋頭鐵軌都向后流走

命中的恩人們來過又離去 而今

在各處 我要找到你們

擁抱你們不同年齡段的身軀

你們已融入我的命運

像無數(shù)隱喻潛入詩行中

我看見，她二十一歲

宇宙的黑洞俯瞰著星云

仰瞰著她 坐在鐵軌上

像一片樹葉一棵草一樣顫栗

在黑洞的呼嘯聲中 她后退

一直退進衛(wèi)生間 閉門不出

再出來時 陽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軍醫(yī)大的路上

石子在車輪下迸裂 大地滾燙

她走走停停 遙想著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樣消失在叢林中

古老的憂傷在這個星球上

無所不在 家族的傷痛

在代際間傳遞 她那樣年輕

臉色蒼白 活著又苦又咸

是她 代替我活了下來

讓我在三十年后找到她時

滿含熱淚地說一聲 謝謝

神要我們憐惜時光背后的人

于是給過去的自己寫一封信

不止是心痛 不止是唏噓

還要向深不可測的命運鞠躬致意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

我從不知道你們的名字

我也沒見過我的爺爺、奶奶、外公

如果要打聽你們的大名

似乎有一點冒犯像是家族的禁忌

就像對更遠的先輩只能叫祖宗

在一個飛雪的下午

我終于向暮年的父母問起

你們的名字，并且用筆一筆一畫記下——

恭敬得像小學生寫下第一行字

爺爺：靳石民；奶奶：馬香圃

外公：黃毓奇；外婆：施啟宇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前有些恍惚

洗了手 心頭發(fā)緊發(fā)熱

就像一個三歲的黃毛丫頭

從門縫里窺見了先輩

在堂屋里正襟危坐的樣子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

寫下漢字中的愛與痛

寫下綿延的黃土 流水的青山

我的背上一陣陣暖和

窗外的雪已經(jīng)停了

這仿佛是晚清的雪民國的雪

已被你們的名字收藏

也被我收藏 露在臉上的

今后只是秘而不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