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
黑龍江省遜克縣小丁子村,那里聚居著很多當(dāng)年從對岸過來的俄羅斯人后裔。
朋友說,陪旅游局的同志一走一過,在江壩上和倆放羊婦女嘮了一會兒。從后面看,倆人花棉襖格圍巾大棉鞋,兩手抄在袖筒子里,和咱農(nóng)村當(dāng)?shù)貗D女沒啥兩樣,一打招呼,轉(zhuǎn)過身來高鼻深目白皮膚,亞麻色的頭發(fā)從格圍巾里露出來。開口說話,典型的大碴子味兒,要不是她正站在你面前,你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這味道的東北方言是從她們嘴里發(fā)出來的。問姓名,叫個什么徐秀蘭,再問還叫什么,還叫索菲亞。再往深下問,不告訴你了,用棉襖袖子遮著嘴只顧樂。
上網(wǎng)查,讓我記住了這個緊靠黑龍江南岸,遜克縣邊疆鎮(zhèn)東12.5公里中俄邊境線上的小村子。
終于,在黑龍江省作協(xié)的積極推薦下,可以名正言順去小丁子村體驗生活。
遜克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王洪東開著私家車送我們。他告訴我們,進村以后,有三件事不要覺著奇怪,第一,以為到了“外國”;第二,干凈、整潔、富裕;第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王部長對俄羅斯村很有研究,許多關(guān)于本村情況的對外報道都出自他的手筆。
道路兩旁種著大片的玉米,青苗腳踝高,江對岸,就是俄羅斯阿穆爾州一個小鎮(zhèn)子,近到兩岸雞犬相聞,房屋清晰可見。禁漁期,江面寂靜,只有大雁在飛。
汽車進了橫貫村子的主街道,這條路從村西到村東足有五華里,硬實的石灰路面,白顏色,像一條銀鏈子,把路兩旁一棟棟錯落有致的大窗戶大院落的磚瓦房,像串瑪瑙項鏈一樣地連綴起來。遜克出瑪瑙,從家家門前停放的各種氣派的大小農(nóng)機具,能想見這里的居民生活得很殷實。
正是給莊稼地除草的時節(jié),前面拖拉機開得挺猛。司機是個年輕人,穿著一身迷彩服。我們的車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扭過頭來沖王部長笑了一下,我也忍不住笑了,小伙子金色頭發(fā),深深的黑眼睛,一副典型的俄羅斯面孔。再從車窗里往道旁的村民院落里望去,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這種的典型和非典型的“俄式”面孔隨處可見,真像到了“外國”。
村黨支部書記苗建華正在院里等我們??此诩t卻極富異國特征的臉,你以為自己在和個俄羅斯?jié)h子打交道,一開口標(biāo)準的普通話,夾雜著地道的遜克地方土語,陌生感一下子就沒了。苗書記把我們安排在村東頭一座新蓋的白房子里。窗明幾凈,瓷磚地面上擺著長沙發(fā),墻上掛著裱好的字畫,窗上遮著白紗簾,各種家電,使用面積足有快二百平米了,讓我們很是驚訝。后來才知道,這在村里還不算最好的房子。
苗書記把我們和我們的工作托付給他叔叔苗忠林。到苗叔叔家的時候,主人沒在家,大門不關(guān),所有的屋門都沒鎖,推開哪扇門都能直接進屋。我說,這怎么大敞四開的。王部長說,看見了吧,家家都這樣。苗書記打了手機,片刻苗叔叔就回來了,苗書記說:“你們要問啥事,要找啥人,問我叔叔,他啥都知道”。
苗叔叔八十四歲,灰眼睛藏在灰色的眉毛底下,笑瞇瞇的,很慈祥。
苗叔叔的俄羅斯名字叫瓦西里。瓦西里苗叔叔可是個資深的老革命老黨員了,解放前就在村里參加地下黨的秘密活動,1946年,村里成立了第一個黨支部,苗叔叔就負責(zé)給開會的黨員站崗放哨。后來他先后參加了八路軍、解放軍和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場上抓過俘虜,和彭德懷一起合影的大照片就掛在苗叔叔的臥室里,那是苗叔叔一輩子的驕傲。
苗叔叔的父親是中國人,叫苗平章,老家山東平度縣,當(dāng)年闖關(guān)東闖過了國境線,在俄羅斯做買賣,娶了俄羅斯姑娘沃麗卡。苗叔叔一歲時跟父母從對岸阿穆爾州的“波雅爾科沃鎮(zhèn)”遷到到這個村子定居。這里的村民從來不管對岸的村子叫什么“波雅爾科沃”,小丁子村人叫對岸有一個很口語的叫法:白雅羅。
冬天,男人們帶上圍著頭巾穿著毛裙的老婆和年幼的孩子,爬犁(雪橇)上載著列巴爐(面包爐)銅茶炊,到江南這個小村子安居下來。
一百多年前,這里不過是鄂倫春人一個臨時的打魚點,最早只有一戶叫吳雙丁的山東人家在這里開荒種地。地老天荒,茫無人煙,水草蔓漲,野獸出沒。吳雙丁一家春夏墾荒,冬天狩獵,四季打魚。后來墾荒的人都管他叫小丁子。
人漸多,屯落自然形成,人們就以他的名字為屯名,盡管后來五十年代改叫“邊疆村”,以及現(xiàn)在叫“俄羅斯村”,但是你只要一說“小丁子”,老一輩的人還是馬上會為你綻開老朋友級的微笑。
瓦西里苗叔叔他們這代人來到俄羅斯村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發(fā)展到50多戶幾百口人。除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外,俄羅斯及他們的后裔或有俄羅斯血統(tǒng)的人一度超過了純粹的中國人。
他們有的是十月革命后逃亡的白俄貴族;有的是蘇聯(lián)實現(xiàn)集體農(nóng)莊后無法適應(yīng),因饑餓而“闖江南”的農(nóng)民。德國入侵蘇聯(lián)期間,更多的蘇聯(lián)人怕德國人打到遠東,拉家?guī)Э趤韺Π抖惚軕?zhàn)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蘇聯(lián)國內(nèi)的“大清洗”也曾引發(fā)“移民”。那時候中國正逢戰(zhàn)亂,政府根本顧不上這些越境者討生活的事,小丁子村和對岸那個國家實在是太近了。
正是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當(dāng)時很多山東年輕后生把自家產(chǎn)的燒酒玉米背到“白雅羅”去換油換鹽,為了方便,有的干脆就在那兒租房子住下來,當(dāng)?shù)孛利惖亩砹_斯姑娘喜歡這些勤勞憨厚不酗酒不打老婆的中國小伙子,愿意嫁給他們,于是他們?nèi)⑵奚?,小日子也過得去。突然有一年,莫斯科下一道命令:凡中國人和與中國人有婚姻關(guān)系的人必須立即出境。一時間雞飛狗跳,煙塵四起,荷槍實彈的蘇聯(lián)士兵挨戶搜查,強行驅(qū)逐。
小丁子村收留養(yǎng)育了中國漢子帶回的老毛子媳婦和孩子。
目前為止,俄羅斯村的人口已發(fā)展到上千人,在村里隨便和哪個村民交談,他們都會告訴你,我老姨或者外甥女嫁給了俄羅斯族人,或者我叔要不就是侄子“說”的是漢族媳婦。這里的人至今按山東習(xí)慣,把娶媳婦叫“說媳婦”。在這里,混血似乎已經(jīng)“混”得沒有純血統(tǒng)俄羅斯族或漢族家庭,稍年長點的大多都會說簡單的俄語,也共同操著地道的東北土話。他們吃面包喝牛奶,也貼“大餅子”。他們叫什么“王秀蘭”、“李志強”,也叫“索菲亞”、“阿廖沙”。
漫長的通婚歷史,文化和血脈的交融,使這里成了中國北方少有的以外籍民族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村。2003年,經(jīng)批準,遜克縣這個俄羅斯民族聚集的邊疆鎮(zhèn)邊疆村,更名為邊疆俄羅斯民族村,成為我國第一個俄羅斯民族村。
他們和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和民族的苦難,受日本侵略者鐵蹄的踐踏,也在“運動”中蒙受不白之冤。他們的故事,有很多也是我們的故事。
為了采擷到這些故事,八十四歲的瓦西里苗叔叔領(lǐng)著我走街串巷,敲開那些有故事的家門。
采訪八十多歲的老大娘瑪麗亞?,旣悂唲傇卩従幽莾和媛閷⒒貋?,正在火炕上用棉被孵小雞。她給我們講了她父親的故事。偽滿時,瑪麗亞的父親(中國人)參加了地下黨。在一次雷雨交加的夜晚,父親和蘇聯(lián)情報人員約好在黑龍江上接頭,約好的江面小船上,船艙里走出來的卻是日本特務(wù)。由于事先走漏了風(fēng)聲,瑪利亞的父親被漢奸出賣,被抓到日本憲兵隊的北大營,受盡折磨,母親幾次帶孩子去見,根本不讓見面。
“八一五”光復(fù),日本鬼子跑了,父親杳無音訊。是在大牢里被火燒死了,還是被送進了細菌部隊的魔窟,到現(xiàn)在也是個謎?,旣悂喌哪赣H(俄羅斯人)思念丈夫,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整日擺撲克算卦,一直到她離世,也沒有算準丈夫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
臨分別的時候,瑪麗亞送給我們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好美的一個深眼睛的混血姑娘?,旣悂喒すふ卦谡掌竺婧炆狭怂拿郑呵皴\秀。錦,是用繁體字寫的。瑪麗亞家的相冊里有很多珍貴的老照片,有同她俄羅斯姐妹的合影,有當(dāng)年的全家福,也有她過世的丈夫,一樣只有一張,丟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用相機一一地拍下來,告訴她我回去翻洗,幫助她保存這些難得的歷史記憶。臨出門時,她的大女兒給我們拍了合影?,旣悂喌拇笈畠核氖鄽q,白皮膚,黃頭發(fā),高高大大的,雖然已經(jīng)是第三代混血人了,還是個標(biāo)準的“蘇聯(lián)瑪達姆”。
苗叔叔的哥哥叫苗忠友,是村黨支部書記苗建華的父親,也是我們最想見到的人。那天去他家的時候,他不在,說是去供銷社里“賣呆兒”去了,年紀大了,好圖個熱鬧,快到端午節(jié)了嘛,她的俄羅斯族夫人和漢族兒媳婦在烀粽子。灶坑下面架著柴,呼呼地?zé)?,滿滿一大鐵鍋粽子足有上百個。我說怎么這么多呀,老婦人說,人多呀。
苗家在這個村里確實是個大戶,更是極光榮的紅色家族。
沒有采訪上苗忠友,卻意外地看到了苗忠友、苗忠林大哥苗金才的檔案。這份珍貴的檔案能保留下來簡直太不容易了。1946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遜克縣秘密成立了第一個黨支部,12名黨員中6名是俄羅斯人。苗建華書記的爺爺,苗忠林、苗忠友的父親苗平章,以及苗金才父子倆都是村里第一批的秘密黨員。在俄羅斯村,僅苗家一家就有好幾個人當(dāng)兵入伍,先后成為中共黨員,被稱為紅色家族。這些高鼻子深眼睛,在黑龍江民間被稱為“二毛子”的漢子,為了中國的解放和建設(shè)事業(yè)流血流汗,他們的后代(當(dāng)?shù)孛耖g戲稱“三毛子”),在改革開放中做出了驕人的成就。2010年,黑龍江省政府為苗忠林一家頒發(fā)了“光榮之家”的榮譽證書和獎牌,這是在遜克縣唯一被省政府獎勵的一家人。
編輯/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