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烏鎮(zhèn)見木心先生

孔明珠

1在2005年之前，我沒聽說過木心先生的大名，不知道他是很有成就的中國詩人、作家和畫家，更不知道他是我的同鄉(xiāng)烏鎮(zhèn)人。

2005年的時候，我混跡99讀書網(wǎng)“小眾菜園”論壇發(fā)一些小文字，突然看見版主陳村大張旗鼓貼一個人的文章，不僅由他親自將紙上文字錄入電腦，還在署名木心《上海賦》文后，宣稱“依我私見，讀過木心先生的上海，其他人寫的上海都是偽作。”夸張的贊美引起了我的注意，木心先生寫上海的“賦一賦二賦三”華麗文字像兇猛的潮水襲來，那些有關舊上海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細節(jié)令我暈眩不已，富有音樂感的節(jié)奏，一些獨特的漢字，搖曳生姿的畫面感震住了很多讀者，包括我。陳村更是在“關于木心”一文中嘆說：“讀罷如遭雷擊……”

2005年4月，木心先生在學生陳丹青的陪同下，從旅居二十多年之久的紐約經(jīng)上海踏上烏鎮(zhèn)老家的土地，來看正在修復建設的祖居，準備接受烏鎮(zhèn)方面的盛邀，回國定居。烏鎮(zhèn)素有“茅盾的故鄉(xiāng)”之稱，改革開放以來，以打文化牌著名，成功地借助文學大家茅盾先生的名聲將小小的烏鎮(zhèn)推向中國以及世界，帶動了桐鄉(xiāng)以及周邊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

盛情邀請木心先生回國定居，不僅是出于故鄉(xiāng)人的情義，更是對祖國文化的尊重和貢獻。

2不久，我接到來自烏鎮(zhèn)潘向陽老師的一封信，他問我，有沒有想在烏鎮(zhèn)為父親建紀念館的想法？可不可以提個方案，一起來做點事情。這個提議正中我下懷，由于我不太熟悉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也很忙，大姐孔海珠正是這方面的專家，便介紹大姐與潘老師聯(lián)系。經(jīng)過海珠姐很大的努力，父親紀念館內(nèi)容規(guī)劃有了眉目之后，2006年1月，我們姐妹叫上文藝出版社老總郟宗培一起去西柵景區(qū)選址。正是這一次走訪位于東柵的老家，才知道，原來將要回烏鎮(zhèn)定居的木心先生就住在我們家隔壁，他的寓所已經(jīng)裝修好了。從沿街看，木心家的門面就兩開間。原本和孔家花園一樣被烏鎮(zhèn)管委會用高墻圍起來了，是修房子的時候拆除的，現(xiàn)在門緊閉著。我站在孔家花園荒蕪的院子里，拍攝了木心家的窗戶和沿街的門，心里有些激動，為這位文學長輩竟然與我有如此近距離的淵源。

我們家在烏鎮(zhèn)還有幾位遠房親戚，其中有來往的是我們兄妹稱他為“老虎公公”的孔易寬，他雖年紀小，卻是我爸爸的堂叔。年輕時面皮白皙，帥氣而羞澀，年輕時常來我家玩，爸爸一直拿開他玩笑。2006年老虎公公已81歲，退休前在烏鎮(zhèn)書場工作，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閑談中我意外得知，他與木心先生是小學同學！

老虎公公回憶說，木心家姓孫，他的名字叫孫仰中。小的時候很瘦，身體弱。從小喜歡畫畫。后來去部隊教文學和畫圖，再后來就去了上海。木心的父親早亡，他和兩個姐姐是媽媽一手帶大的。兩個姐姐身體不好，很年輕就去世了，沒有后代。孫家當年很富裕，是有幾千畝土地的大地主?？赡芤驗槟拘氖仟氉拥木壒拾?，“孫仰中”三個字就被印在糧食口袋上面，被裝在車上在街上推來推去，令還是小孩子的老虎公公印象很深刻。

老虎公公笑著說，木心先生似乎是獨身主義者，年輕的時候就不打算結婚，和他一樣。

我們祖上占地幾百畝的孔家花園與木心家只一墻之隔，抗日戰(zhàn)爭時期被日本兵燒毀。據(jù)老虎公公的嫂子說，當時孔家花園對面一家剃頭店里有兩個中國士兵在剃頭，見街上走過兩個日本兵，和同行的烏鎮(zhèn)野雞（妓女）嘻嘻哈哈，火氣上來，扔出去兩只手榴彈，也不知道日本兵被炸死否，惹了禍。結果不久日本人就來尋事，用火槍點火燒，把剃頭店燒掉不算，對面的孔家花園也被點燃。東街上都是木房，一放火，整條街都燒了起來?？准一▓@除了里面的假山、牌樓都被燒毀了，變成一片焦土。日本兵還拿著刺刀東戳西戳，而隔壁孫家因筑有很高的圍墻，沒有被火燒著，孔家的一些年輕人爬上樹去，跳到隔壁孫家，躲過一劫。

從木心先生的文字中可以得知他的文學和美術素養(yǎng)很高，也能想見他的一些性格，老虎公公指著木心家的窗戶說，聽說他葉落歸根要回老宅安度晚年，2005年回家鄉(xiāng)時，花錢請人修繕一新，但是老先生不甚滿意，所以至今還沒回來。

不久，我得知木心先生已經(jīng)抵達烏鎮(zhèn)，帶著他寶貴的藏書和藏畫甚至古董家具，果然沒有住東柵老宅，而安頓在西柵旅游區(qū)的賓館里。每天關在房間里看書寫字，只有傍晚的時候出來散步一圈。具體生活安排，用陳向宏話說：“先生是老派文人，生性淡泊，晚年不喜外界所探視。幾年來，公司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包括了廚師，阿姨，兩個男性青年員工，常年專職陪伴照顧先生起居?！奔s兩年后，木心的老宅經(jīng)烏鎮(zhèn)旅游管委員會出面再次仔細整修，“空調(diào)、熱水、洗衣房、廚房都是按照最高標準，考慮先生上下樓不方便，還特意囑咐我給按了一臺電梯。還有房前的院子，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木心先生看了開心得不得了?！庇谑前岢鑫鳀刨e館來到東柵自家定居。

3得知木心先生已定居烏鎮(zhèn)，仰慕并極力推崇木心著作，并在上海見過一面偶像的作家陳村在“小眾菜園”帖子上寫道：“哪天再去拜見老人家。找個車去烏鎮(zhèn)。買門票進鎮(zhèn)，希望老人家能接見。”我私心也很想見木心，只愁沒有借口，由是舉出村長大旗，與烏鎮(zhèn)潘向陽老師聯(lián)絡，經(jīng)過他一番疏通，竟然真的得到木心先生允諾，2007年3月24“小眾菜園”網(wǎng)友共8人組成“菜園團”，出發(fā)烏鎮(zhèn)。

當天傍晚時分，在通安酒店，我們屏息靜氣等在接待大廳，花白頭發(fā)的木心先生身著深藍色西裝，里面是藍色條紋襯衫，腳步輕盈地走過來。關于那次拜見，我去翻看當時的日志，發(fā)現(xiàn)自己只記下幾行字：“木心先生是一個儒雅/整潔/完美主義的老先生，他講普通話，也會講上海話，常有英文單詞蹦出來，聲音輕軟妥帖。沒聊多久，就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很幽默。我說，我們見你很緊張。他說，你們緊張，我也緊張呀。”

因為事先被告知先生不愛被人拍照，再一見木心的風度，那氣場之下，我們這些“狗仔”慣了的隊員都不敢私自拿出相機來，我更是慌亂之中感覺氣也透不過來，亦不知自己說過些什么話。同去的80后網(wǎng)友“小轉鈴”回來后寫的那段帖子非常好，引在這里，權作延遲的現(xiàn)場轉播：

“2007年3月24日，在烏鎮(zhèn)見木心先生。木心走路很慢，面目清癯，瞳仁黑而大，深不見底，像兩汪冰凍的潭水，潭上如蒙著一層薄煙。他注視著我的時候，仿佛掉進他眼睛里，心里會有點害怕，他笑起來的時候，頓覺如春江開冰般融暖。他穿一身深藍色的西裝，身形瘦削，慢慢地走，也有章法，仿佛一桿狼毫。聽人講話的時候安靜仔細，自己講話的時候溫文爾雅，他講，不必臣門如市，只愿臣心如水?！?/p>

木心先生煙癮很大，或者是情緒不穩(wěn)，短短半小時內(nèi)已吸了六七支，煙頭筆直地豎在煙缸里，和人也很像。有人說到請他寫回憶錄，他說，我也想寫，只是每次去寫，都覺得太累。說著，神情疲倦地伸指去把一個豎著的煙頭推倒。

看得出，是一個很自愛，有潔癖的人，講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輕輕向下?lián)垡幌滦渥?，令人頓覺自己面目可憎，唐突佳人，不配坐在他的身邊。

木心先生美麗陰柔，像一個老派的大家閨秀——不是老克勒，是大家閨秀，我等的祖母一類。

哼哼哈哈幾句之后，我們移座去和木心先生合影，每個人脖子上掛著出入證，一本正經(jīng)簇擁著木心，很像外國來賓代表團來訪。接著去通安酒店貴賓廳，陳向宏主任出面宴請。碩大的圓臺面上大家都被繳了槍（相機），可我無論如何不肯死心，吃飯到一半的時候，遂假借看手機，偷偷朝木心先生方向按了幾下鍵，總算拍到幾張先生和顏悅色，放松地與陳村交談的照片。

席間我發(fā)現(xiàn)木心先生幾乎不吃東西，不喝酒不碰冷的食物，很當心身體，香煙卻是一直拿在手里，且吸且彈。烏鎮(zhèn)通安酒店的菜肴江南風味非常美味，創(chuàng)意圍繞烏鎮(zhèn)本地特色，做得很精致，木心先生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吃，不久就提前告退去休息了。木心先生一走，我看到大家頓時都松了一口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