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式昭
甲午戰(zhàn)爭過去整整兩個甲子了。
那是一段令人心悸的恥辱紀錄。1894年8月,日寇海軍艦隊大舉入侵黃海,拉開了甲午海戰(zhàn)帷幕;1895年2月,大清北洋水師全軍覆沒……4月,李鴻章代表清政府簽署了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
人們記住了日本軍國主義的滔天罪行和又一樁“國恥”。
那也是一篇民族氣節(jié)的昂揚記載。兩千海軍健兒面對強敵,舍命血戰(zhàn),直至艦毀人亡,壯烈殉國?!爸逻h艦”兩百五十多名官兵,僅7人生還。我國自己培育的第一代海軍將領,除個別的孬種之外,無不凜然正氣,視死如歸。旗艦“定遠艦”的管帶(艦長)劉步蟾,盡管曾有若干爭議,但他在艦艇重傷之際,選的是不予敵寇而炸沉軍艦后自殺,實現了他“茍喪艦,將自裁”的誓言。就是廣受詬病的水師提督丁汝昌,確乎指揮失當,其責難逃,但在生死關頭,不也選擇了堅拒誘降、服毒(吞鴉片)自盡了么?終歸是保全了大節(jié)。而其問,鄧世昌正是人間正義的化身、民族氣節(jié)的最杰出代表。在“定遠艦”受重創(chuàng)、水師主帥丁汝昌負傷、帥旗被擊落的危難之際,毅然升起帥旗吸引敵炮以保之;彈盡之后,更以負傷的“致遠艦”沖擊日寇“吉野艦”,“誓與敵艦同沉”……直至中彈艦毀,葬身海底。連光緒皇帝也揮淚親撰挽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人們也記住了這不屈的中華魂。
而就滬劇《鄧世昌》(以下簡稱《鄧》?。┑奈枧_呈現而言,則充分展示了前述兩方面的內涵。它既是一篇發(fā)人深省的“國恥”紀錄,更是一部感人至深的英雄頌歌。而更為可喜的是,該劇突破了劇種的某些局限,又發(fā)揮了劇種的內涵優(yōu)長:從擅長“西裝旗袍戲”“才子佳人戲”的本色,提升到以“吳儂軟語”壯“陽剛”的創(chuàng)新佳構??梢哉f,在劇種建設上,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堪稱劇院繼《羅漢錢》《星星之火》《蘆蕩火種》《敦煌女兒》等佳作之后,在創(chuàng)新路上邁出的堅實厚重的又一大步。
總的說,這是一曲悲壯的“正氣歌”,一幅沉重的“反思圖”,一出“吳儂軟語”壯“陽剛”的創(chuàng)新劇作。以上三點,是我對該劇的總的看法和評價。每一點都展開說,有很多想說的話,但要費不少筆墨。這里,只就“國殤之恥”說上幾句,一如本文標題所示,談談劇作昭顯的兩個甲子之后的歷史反思。
20世紀60年代,上海滬劇院在電影《甲午風云》推出的同時,創(chuàng)演了滬劇《甲午海戰(zhàn)》,老藝術家丁是娥演唱的《祭?!愤x段,一直在戲迷中傳唱不衰。如今呢?正像現任院長茅善玉所說:“過了五十多年后,撥開歷史的迷霧,我們應當有更多的思考。”“我們以文藝作品回望歷史,不僅是重現那一段民族之殤,更有當代人的反思與擔當,以英雄故事呼喚這個時代的家國情懷,這才是對英雄最好的致敬與紀念?!闭f得好!劇作致力于汲取今人研究的成果,用新的眼光,撥開歷史迷霧,更多地“思考”“反思”“自省”一番,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以給人更深切的現實啟示。不是么?不能白白地“國恥”一回,“國殤”一氣。借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跌個跟斗學回乖。讓“失敗”真?zhèn)€當上“成功”的媽媽。
新版滬劇《鄧世昌》有一個突出的特點:與既往同類題材的文藝作品(如李默然擔綱主演的電影《甲午風云》等)不同,不著重寫海戰(zhàn),而把筆墨主要放在決戰(zhàn)之前。有論者認為:這是為了更好地寫“人”和“情”。諸如夫妻情,父子情,戰(zhàn)友情,同僚情等等。有一定的道理。這樣寫來,確乎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多側面展現,有助于人物形象的豐富和豐滿,也切合劇種長于抒情的特點。
但我更真切的感受卻是:此舉在為北洋水師全軍覆滅的大悲劇結局作鋪墊、對悲劇形成的原因作深層次的探究。具體地說,是探索悲劇形成的原因,是挖掘表象后潛在的深藏內蘊,是告知覆滅的必然,是展現任何個人包括民族英雄的抗爭和犧牲都無法改變這一敗局,是昭示歷史的經驗和教訓……總而言之,是“反思”后的總結、提醒和警示、擔當。而這一切,我以為,正是該劇的獨到之處和全新價值之所在。
誠然,全面總結甲午海戰(zhàn)失敗的原由,不是一部劇本所應承擔和所能完成的任務。作這樣的要求,顯然不切實際。但就事論事,劇作實實在在已經告訴了我們許許多多。粗略算來,有以下幾點:
其一,軍費短缺,軍備不良。《鄧》劇的主要篇幅,幾乎都用在鄧世昌、劉步蟾等為爭取軍費、充實軍備的不屈不撓的種種努力上。從劉步蟾違反軍規(guī)的“越級上報”,到劉和鄧直追天津、北京,“越級”懇求李鴻章撥款備戰(zhàn)等等,寫來情真意切,忠心耿耿。然而,其心雖可憫,其行則可哀。
這倒也是實情:1888年北洋海軍成立之日,也就是停止發(fā)展之時。軍費匱乏,捉襟見肘,停滯不前,自甘落伍。裝備對比:清軍3000噸以上級艦僅2艘,以下艦10艘;日軍3000噸以上艦10艘,以下艦4艘。平均航速清艦僅10.2節(jié),日艦達19.4節(jié),快了將近一倍?;鹋谏涑糖迮瀮H3000米,日艦可達5000米,并有速射炮。清艦已顯陳舊落后,又年久失修。如主力艦“定遠”,下水12年,7年未修。此外,學者們的研究文章還提供了一些驚人的細節(jié)。如:1888年原欲訂購入300箱炮彈,因軍費不足,只購入了3發(fā)(見《科技日報》張飆文)。又如:清艦的一枚穿甲彈已經打進“吉野艦”船艙,卻未實現多大戰(zhàn)果,設若是開花彈,則將擊沉敵艦,進而改寫甲午海戰(zhàn)的歷史??上В迮炛挥写┘讖?,無錢購置開花彈。而且,就是這些炮彈,也僅僅能打至多5個小時?!爸逻h艦”不就是彈盡無援而撞向日寇“吉野艦”的么?看來,當年的海軍英烈們,實在死得頗有些冤……
其二,士卒人心渙散,無心打仗。欠薪欠餉,是劇作展示的又一痛點。第二場“致遠”艦大副陳金揆帶一干水勇來見鄧世昌的一幕,決非閑筆。原來,兵勇們無薪少錢,家有難處;沒槍沒炮沒彈藥,仗無法打,他們要離開水師,另謀生路。鄧世昌慨送盤纏,放走兵卒。聯想起同僚們的放縱淪落,頓時感慨萬千,卻又無語凝咽:“天無語,地無聲,浪不涌,濤靜靜。烏云起,黑沉沉。心墜海底寒如冰!”一番內心苦斗,他決然奮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水師被吞噬,我不能隨波逐流去沉淪。只要一絲希望在,決不做自暴自棄墮落人!”“縱然是,風再狂,雨再猛,浪再急,濤再洶,我也要逆風獨行去尋光明,尋光明!”層層壓力下,最終壓出了這“逆風獨行”的剛直不阿的民族脊梁。
其三,軍紀廢弛,將領墮落。這是極其重要也極為大膽的一筆??芍^自暴家丑,狠揭瘡疤。劇作赤裸裸地揭示:北洋水師駐地山東劉公島妓院門前,四大管帶“濟遠艦”方伯謙、“經遠艦”林永升、“鎮(zhèn)遠艦”林泰曾、“靖遠艦”葉祖奎,正和妓女們鬼混在一起?!皽厝徉l(xiāng)里愿長醉,永世不醒也不悔!”艦長們如此,長官總兵劉步蟾如何呢?正吞云吐霧抽鴉片,他是提著煙槍上場的!“這是一個大染缸,到處都是齷齪相。清高孤傲沒市場,有所作為是妄想……倒不如,逛逛妓院,進進賭場,抱抱姑娘,拿拿煙槍,混混沌沌磨時光!”悲觀失望,消極頹廢,當年投筆從戎的壯志,幾乎蕩然無存。好容易激發(fā)起劉步蟾的斗志,共同找到北洋海軍最高統(tǒng)帥、水師提督丁汝昌,丁大人正在賭博:砌長城、打麻將!
賭、毒、嫖……糜爛得夠可以了。這一番毫不掩飾、毫不護短的揭示,不僅令人大開眼界,更讓人感慨不已。
這些還只是明面上的問題和原因,背后深層次的呢?劇作作了更深入的開掘和剖析:造成這一切的,還有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兩點。一是克扣軍費,根源于甲午年是慈禧太后60壽誕,海軍軍費用于挖頤和園昆明湖為老佛爺慶壽了!李鴻章明知如此,也頗為無奈:“欲想保得水師全,老佛爺的歡心最關鍵!”他是舍軍費討慈禧歡心以求自保。二是帝后不和,勾心斗角,黨爭不斷,殃及水師。在上者政出多門,在下者動輒得咎;在上者戰(zhàn)略失誤,“保船制敵”“以戰(zhàn)為守”,一條徹頭徹尾的消極保守方略,在下者束手束腳,無所適從,只得被動挨打。
而這一切,歸結于朝廷的黑暗、腐朽、衰微、敗落!
茅善玉說得好:“在黑暗腐朽的大環(huán)境下,鄧世昌孤獨地逆風而行。這是他作為一個民族英雄真正令人動心和令人震撼的品質?!?/p>
一個解放軍裝備學院學員看過《鄧》劇后,表述自己的心聲:“全程我都被戲緊緊抓住了。它讓我們看到了亡國之痛、腐敗之痛和壯士救國之殤。引導人們去解讀、反思、暢想?!?/p>
一位甲午戰(zhàn)爭史研究專家著文稱,我們今天祭奠仇恨,是為仇恨不再新生;祭奠歷史,是為歷史不再重演;祭奠國恥,是為不再蒙受恥辱;祭奠失敗,是為不再被人擊??!
反思,這就落到了實處。
作為紀念甲午戰(zhàn)爭120周年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和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而創(chuàng)作的新戲,《鄧世昌》已經推上舞臺一年多了,巡演之際,處處獲得了掌聲,取得了成功,得到領導、專家及觀眾的廣泛認可和贊揚。委實可喜可賀!但我以為,仍有大的提高空間。比如,如何加強鄧世昌妻子何如真的戲劇動作,讓她更好地融入故事主體,切入戲劇矛盾核心,真正起到推動劇情發(fā)展的作用,還可以考慮。僅僅定位于“賢妻良母”“賢內助”,似乎還不夠。而只為一群男人戲中加個女角、名角,借以增添色彩,增加看點,就更顯不足了。又如,如何讓“反思”歷史教訓、探求“國殤”之根更有意識、更強烈地貫穿全劇,如何用更具典型性的情節(jié)做載體,讓矛盾沖突更有機,戲劇情節(jié)更抓人,也還可以作些探索。目前,劇作的前部顯得有些平。我看既和何如真的定位和作為尚嫌不足有關,更和鄧世昌的主動動作大多限于“越級陳述”“懇請撥款”相連,如能在他“逆風而行”上多做些文章,多增添些難處,就更好了。再如,東鄉(xiāng)平八郎到清營勸降的一筆,屬重要情節(jié)。其可信性、合理性尚需理順。日軍勸降,的確史有所載,但是在北洋水師初戰(zhàn)失利,喪失“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及“廣甲”等五艦之后,由日寇主帥伊東佑亨出面,誘降丁汝昌,遭到堅拒。《鄧》劇放在即將開戰(zhàn)之際,又是日艦重要指揮官親自來清軍帳中勸降,不盡合理。因此鄧世昌直抒胸臆的以“賦子板”應工的大段唱,也就有些失據了。再提一點小事,鄧世昌唱詞中有一句:“餓死事小失節(jié)大”,不切。該句的“節(jié)”特指女性“三從四德”的“貞節(jié)”,而非“民族氣節(jié)”的大“節(jié)”。
殷切希望《鄧世昌》在廣泛聽取各方意見后,再作加工。力爭實現從“高原”到“高峰”的攀登,成為劇院的保留劇目,長遠地存活在舞臺上,存活在人們的心中,愈久彌新,歷久彌堅。
責任編輯:王瑜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