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來，志存高潔香飄去

十多年了，我經(jīng)常思念這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只要眼前浮現(xiàn)出梅志阿姨的身影和笑容，我就會在肅然起敬和備受感動的心情中，向她默哀，向她致意！

全國解放初期，在以胡風領(lǐng)銜的牽連上千人的開國第一文壇冤案中（“胡風反黨集團”），梅志也從此由平安幸福的上天跌落到黑暗沉冤的地獄，過著生不如死、內(nèi)心煎熬、看不見光明和前途的凄涼生活。人們事后才知道，如果沒有梅志的堅強意志和過人智慧，一度精神失常的胡風，恐怕是熬不過漫長牢獄生涯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胡風于病中和去世之后，梅志阿姨為了“胡風事件”的徹底平反東奔西走，呼喊冤屈，伸張正義，做了很多的努力和堅持，最終在黨中央的關(guān)心和支持下，冤案得以徹底平反，并使得許多名望人士最終能夠徹底洗脫莫須有的罪名，重新“由鬼變?nèi)恕?，為文藝事業(yè)繼續(xù)做出重要貢獻。此后，梅志繼續(xù)表現(xiàn)出驚人的堅毅和沉靜，勤奮寫作，出版了《胡風沉冤錄》《胡風傳》《往事如煙》等多部著作，還和女兒曉風共同整理出版了十卷本《胡風全集》，為一代人的歷史遭遇留下了最為寶貴的信史。

2000年1月，作家、導(dǎo)演彭小蓮將梅志的幾篇作品交給我?！懊分景⒁痰模憧纯?，能夠發(fā)表嗎？”我對梅志老師和胡風先生一同遭受曠世奇冤、在磨難中度過艱難一生的慘痛經(jīng)歷有所知悉，十分敬佩這位被不少網(wǎng)友稱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四位女性（另三位是宋慶齡、何香凝、冰心）之一的梅志老師。能夠為梅志老師做點事情，能讓《小說界》的讀者看到梅志阿姨（我也很自然地跟著彭小蓮如此稱呼她）“老樹新花”的文學作品，真是不勝榮幸的事啊。

梅志稿件的題目是《斑斕的老樹》和《我的“師傅”》，副標題是“我的勞改隊生活瑣記”。這是梅志一段特殊生活的回憶。曾經(jīng)，有三年多的時間，梅志和一群刑滿而無處釋放的女犯在一起生活?！拔母铩敝校齻兎唐跐M后，卻仍是留了下來，因為她們是“社會渣滓”，不能釋放到人民群眾中去，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個新部門——就業(yè)隊。這些滿刑的犯人仍在監(jiān)管下勞動、聽訓，除了每月有二十一元工資外，他們?nèi)院头溉艘粯記]有人身自由及個人尊嚴。“文革”稍安定時，政府準備將這批人“清放”回家，但是又出現(xiàn)了無人接受的現(xiàn)象。有的是家里的子女甚至是丈夫不敢接受，有的已是家破人亡無處安身而生產(chǎn)隊又不肯接受，還有的已經(jīng)清放回去卻又背著鋪蓋回到了勞改隊，因為回去安身的生產(chǎn)隊不愿背這包袱，只好仍然回來吃這勞改飯。能夠合家團圓、歡度余生的實在是太少了。梅志與她們住在一間大棚里，同在一口鍋里吃飯，一起下地勞動。這種人生“奇遇”，使梅志有機會耳聞目睹了她們不同尋常的悲痛和傷心，并能夠在今天寫給后人：周老娘為了哺育嗷嗷待哺的兒子，饑荒中竟然把一個剛剛餓死不久的學生娃吃了；黃家婆因為女兒的一句怨言，從此將自己對于親人的思念埋葬……她們傳奇般的經(jīng)歷，內(nèi)心的深深隱痛，都是我們聞所未聞的。作品不是小說，卻留下了鮮明的人物形象。梅志的腦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些“身背背篼、肩荷鋤頭”的女犯形象，她要用文字對那段經(jīng)歷留下一個紀念，那曾經(jīng)有過的種種不同尋常的悲與歡，留存在她生命深處而不能磨滅。在那個法制亟待健全、人格尚待尊重的特殊年代里，人性受到的壓抑和扭曲，基層管理干部的糟糕素質(zhì)，都是令我們心中受到震撼又感到焦急的事情。這都讓我們感到，歷史的進程是多么的艱難，而社會最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況，總是與一個社會是否公平和正義有關(guān)。

因為題材獨特、文筆生動，更因為沉重又還帶些幽默氣息的正義感，我主張發(fā)表梅志老師的來稿，卻又擔心此種揭露“傷疤”、關(guān)心“底層小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文章，會因為“政治敏感”“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而遭到“槍斃”的命運。是否送審？有過猶豫，但是我的心底，還是認為這是難得的直面人生、向往光明的好作品。我們的文學刊物，不能老是“四平八穩(wěn)”、“鶯歌燕舞”，還是需要文學對于社會責任的注重和擔當。

梅志老師的稿件送審后，在最后一關(guān)被“卡”住了。究其原因，我心自明。但我心有不甘，于兩個月后再次送審，并加重了對于此作品的評介份量。終于，作品最終得以通過。此作在2000年第3期《小說界》發(fā)表后，反響不錯，《當代文藝評論》還刊發(fā)了文藝評論家陳惠芬對該作的評論文章。

能有此次成功的合作，我心自喜，梅志老師也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在編輯部與她通了好長時間的電話，已是八十六歲的她，聲音輕微、溫婉而堅定。

為了這兩篇作品的發(fā)表，2000年2月和4月，梅志阿姨分別寫了兩封信給我。信中，滿是她對于當時“堅強”與今天“平和”的思考和懷想，以及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之情。信中特別對我說道：“我在此對你表示特別的謝意?！?/p>

修曉林同志：

遵囑將題名及照片寫上。題名字寫得實在太差，因多時不用毛筆寫了（何況本來字就未寫好。）

照片在勞改隊沒有，因為那時是無法進城照相的，只能寄你近照了。

我在此對你表示特別的謝意。因為這類題材是很難發(fā)表的，我寫完它放在屜子里已好幾年。這次是我無意中對小蓮談起，她要拿去看，并代我向你們投稿。它能夠見天日是使我很意外的。

我對這段生活很有難忘的情懷，尤其是對一群可憐無助的“犯人”。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內(nèi)，將印象深的有特色的寫一群，將來出一本書，作為我坐牢（勞改隊）的紀念。

聽說現(xiàn)在已有改進，女犯不上山了，在勞改隊干縫紉那個輕勞動了。

我向你提個請求，錄用這篇文章的《小說界》，請寄我十冊。我想分送朋友（還有幾個難友），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你能向我提些更具體的意見，我當更為歡迎。匆匆祝編安

梅志 二月二十九日

照片用完請一定還我，因為只有這一張

曉林同志：

前不久寄你的《斑斕的老樹》校稿想已收到（內(nèi)有照片等）。你把我兩篇并在一起發(fā)，當然是可感謝的，浪費你們這多篇幅。但我在第八節(jié)時無法將它與前節(jié)聯(lián)起來，也就只好這樣算了，反正讀者會走入新的人物中，也就是了了我的心愿了。

文章寫得不好，不時尚，但我是盡力去將她們在苦難中的生活寫出來。我只能這樣寫。能夠使讀者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還有這么一群人在那里度過漫長的歲月，我想有的是終身難以得見天日的！（不過最近聽四川來人告訴我，那里山上的女就業(yè)人和犯人都在場部辦的工廠工作，刑滿即照規(guī)釋放，這正是阿彌陀佛，有法可依了！）

不過對于這一群在文革前后、在無法無天的時期受苦受難的“人”，我還是在回憶中寄以同情的，可惜他們后來的下落就無法知道。我想再寫幾個有特點的人物，將來出一本書，以作紀念。

希望你能幫助我，在作品發(fā)表后，如果聽到什么意見，不管好壞，能告訴我嗎？這事麻煩你了。還托你就近分幾本書給上海朋友：賈植芳、耿庸、何滿子、王元化、嚴盛華。

麻煩你了。謝謝！匆匆祝編安

梅志 四月十七日

與看到其他友人信件時情感的特別不同之處是，看著、摩挲著梅志阿姨寫的這兩封信，我能充分感受到她的思想起伏和生命氣息。我的敬意更深沉，情感更沉郁。她曾經(jīng)是在怎樣熱血沸騰的烽火歲月和無法抗拒的殘酷人生境遇中，用她的筆——寫啊，寫啊——當年，梅志阿姨寫下的就是如許的字跡啊。

1935年，瞿秋白犧牲后，魯迅抱病著手編輯這位中共早期領(lǐng)導(dǎo)人的遺著《海上述林》，十幾萬字的文藝理論手稿的抄寫工作就落在了胡風夫人梅志的身上，她整整抄了個把月才完成了任務(wù)。后來，魯迅夫人許廣平專門告訴梅志，魯迅先生對她的工作很滿意。

1954年，梅志開始參與胡風寫三十萬言書的諸事，她的工作主要還是謄抄，1955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發(fā)，梅志的罪名就是“參與了三十萬言書的抄寫”。

胡風入獄后，梅志為胡風抄寫了無數(shù)份交待材料，直到胡風去世以后，梅志依然承擔了胡風日記和遺稿的整理工作。也就是在此時，梅志作為一個作家的才華才真正噴發(fā)出來。當時的《文匯月刊》連載了梅志的紀實文學《往事如煙》，她又以非凡的精力撰寫了《胡風傳》。此時，很多感人至深的散文、詩歌也出現(xiàn)在她的筆下，厚厚四大卷的《梅志文集》，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篇章是她在晚年寫成的。

梅志阿姨不用電腦寫作，這一筆一劃的落筆和成文，對于一位受盡苦難的高齡女性來說，是多么的不容易。作為一個敬佩她崇敬她的后生小輩，見到她的來信，心里真是很想馬上就能見到她——我就將自己的手掌貼在她的信紙上，想象著，梅志老師在寫這封信時，她的手掌側(cè)面也是貼在這張信紙上的，她的筆尖就在這張印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字樣的稿箋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響——于是，我就好像已在與梅志阿姨握手，感受到她的溫暖和熱情。

令我感到幸運的是，一年多以后的2011年12月，在中國作協(xié)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我終于見到了梅志阿姨，她還是本次作代會主席團的成員呢。那天晚上，我到梅志阿姨在京豐賓館的房間看望她。梅志阿姨一人住一間，稍坐定就問我：“我的文章發(fā)表，不容易啊，讓你費心了?！?我說：“梅志阿姨，您遭受了太多的苦難。”梅志說道：“當時我就與胡風說，我們要一條心，與時間賽跑?！彼囊馑季褪钦f，只要能夠活著，就一定能看到“時間能夠說明一切”的真理得到驗證?？粗@位備受磨難、戰(zhàn)勝無數(shù)艱難的堅強女性，我能充分感受到她的如梅花般高潔的高貴情操。第二天，在賓館電梯前的走廊上，我又見到了由梅志女兒曉風攙扶著的她，梅志阿姨對我說：“散會后，到我家來玩。”可是因為忙碌，還以為今后還有機會，我當時沒有到梅志老師復(fù)外大街的住所去拜訪、敘談，至今引為憾事。

梅志阿姨去世后，由曉風編選的四卷本《梅志文集》，由寧夏人民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本套文集是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十一五規(guī)劃重點圖書項目，文集的前言由陳思和教授撰寫，他對于梅志阿姨的評價，最為精準深刻地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

她與胡風先生同命運共患難，成為胡風先生得以處變不驚、堅持真理的巨大的精神支柱。梅志先生的回憶錄以及她所撰寫的《胡風傳》，是在這種苦難中迸發(fā)出來的生命的火花，不但具有真實而重要的歷史史料價值，同時也真實地顯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堅持真理、不畏打擊的錚錚鐵骨和人文精神。這些文字將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繞不過去的歷史文獻和見證。

作家李輝在一篇文章里稱贊梅志：

她以生命書寫的美麗，連同她的回憶錄，永遠帶給人對歷史的無限感慨。你還記得普希金贊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的那些詩句嗎？——在西伯利亞礦山的深處，保持住你們高傲的耐心……

因為我向彭小蓮組稿并成功擔任了她的優(yōu)秀紀實文學《他們的歲月》的責任編輯，這才有了彭小蓮將梅志的稿件交給我的事情，我才得以與梅志阿姨有了相識、交談的珍貴感受。這就是一位文學編輯在編書過程中“越滾越大”的“雪球效應(yīng)”吧。這是令一位總是在追求最佳工作業(yè)績的編輯，感到慶幸并倍加珍惜的事情。

梅志阿姨去世后，何滿子先生在《三聯(lián)貴陽聯(lián)誼通訊》2004年第4期《悼念梅志》的文章中深情寫道：

梅志大姐于10月8日在京溘逝，度完了她極不平凡的一生。她偉大得如此平凡，堅強得如此溫存，傲岸得如此謙抑，璀璨得如此平淡，以至哪怕最熟悉她的人也很不容易表彰她的潛德。我期望而且相信，未來將會有高明的有卓識的傳記文學家，選中她為對象，寫出她曲折、艱辛、堪稱壯麗的一生，將她特異的人格風范彰顯于世。

梅志阿姨，我們永遠懷念您的風采與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