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朋友見我家的墻壁毫無文化,好意送我一個旅游地買的竹編卷軸,上面是一只威猛的國畫老虎。我再三敬謝不敏:我草民一個,借虎威何用。朋友笑說,用不著虎威,福氣總喜歡的,“虎”者,“福”也。他有位畫家朋友,專門畫云,畫賣得很好,就因為“云”者“運”也。
我對國畫的了解很有限,朋友的話讓我茅塞頓開:原來許多我看上去覺得俗不可耐的國畫賣得那么好,許多畫家不論名氣大小一個個滿臉得色油光可鑒,原來是畫討了升官發(fā)財的口氣。如同鄉(xiāng)間風俗,畫魚就是年年有余,畫花就是花開富貴。
應一家出版社之約,寫清初畫家八大山人傳,比較之下,悟出一番淺顯的道理:八大山人因為國破家亡,一生流落民間,在出家、瘋癲、還俗、貧病的顛沛流離中成就為偉大藝術家。當時便有“余嘗閱山人詩畫,大有唐宋人氣魄。至于書法,則胎骨弆于晉魏矣”,“人得之,爭藏以為重”的評價。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八大山人書畫在國內外市場奇貨可居,成為史上最貴的中國畫。不知有多少人指著八大山人這個名字養(yǎng)家糊口,揚名立萬,發(fā)財致富。以得其真?zhèn)髯栽偟膫螘覀萎嫾摇⒁运麨橹鹘堑膫窝菟噦蝹髌?、以他為旗號的偽學者偽學術、以他為招牌的書畫店筆墨紙張店,沸沸揚揚。最為惡劣的是仿冒八大山人的贗品之多,使得八大山人作品的鑒別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顯赫如畫壇巨匠,也靠幾可亂真的偽造八大山人作品而獲取巨額財富,被公認為“三百年來最頂級之摹仿與偽作大師”。
世上的藝術家各種各樣,在藝術與金錢的關系上無外三種:一種是只知藝術不知錢,到了知錢的時候也不知怎樣摟錢;一種是既知藝術也知錢;一種是不知藝術只知錢。第二種不必說日子過得如同公卿,第三種靠炒作鉆營也可以賺個盆滿缽滿。最慘的就是第一種了。
八大山人恰恰就屬于第一種。他早期的書畫,供釋門里外的師友娛情逸趣,無所謂“潤格”。即便有人酬謝,也是給廟里做的功德。他癡迷藝術,卻“不甚愛惜”,不像今天聰明絕頂的藝術家一樣懂得藝術可以是生財之道,可以產業(yè)化和市場化。他不懂裝貼潤筆告示,不懂舉辦畫廊展銷,不懂讓夫人揣著印章不給重金就不鈐印。與他同時代的幾位傳記作者做了繪聲繪色的記錄:他作書畫只憑著興之所至就潑墨揮毫,不計較作品的價值。市人送他一條魚,他就畫條魚答謝人家;送他蘿卜白菜,他就畫蘿卜白菜答謝人家。他嗜酒,想得到他書畫的人,就拿酒招引他,預先把大量墨汁紙張放在座位旁邊。他酒量有限,很快就醉了,一見紙筆便大肆潑墨,或干脆用笤帚揮灑,或用破帽涂抹,然后再抓起筆來大肆渲染,或山林,或丘壑,或花鳥竹石,無不進入妙境。見人喜歡他的書法,他就捋起袖子,揮舞筆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十幅立就。隨后就任由人家拿走。別人以為他著了魔,而他也整個一個人來瘋,越畫越來勁。
那些隨便就得到他作品的人,多是窮書生、小百姓、殺豬的,賣酒的,以及僧人。小和尚們爭先恐后地向他索畫,揪住他的衣袖拉拉扯扯,他一點不生氣,有求必應。至于朋友要求饋贈,他自然更不會推辭。
不過,八大山人的“不甚愛惜”,是不可以強迫的。沒醉酒的時候,那些他看不上眼的權貴即便送金銀珠寶給他,也得不到他的只字片畫。因此,權貴們求他的書畫,反而要從寺廟僧眾和五行八作那兒買到。被霸蠻的長官招去兩三天不讓走,他就在人家廳堂上拉屎,人家只好把他趕走。對他不高興的人,他會舉起一柄寫了“啞”字的扇子擋著臉,啰懶得跟人家唆。
晚年的八大山人“常憂凍餒”,且常常生病,不能不鬻畫謀生,但書畫的賣價卻令人寒心。他在回復畫商的一封信札中說自己的書畫廉價得與一擔河水差不多———“河水一擔值三文”。一幅八百八十一字的《滕王閣序》,賣價不過“半百開元鈔”(八大山人),讓今天自封的書法家笑掉大牙。但那樣的價格,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了。
八大山人曾經借漢東方生的“拔劍割肉……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其仁也?”的話自嘲和自我安慰,讓人心酸,卻又讓人欣慰。藝術家正是在追逐功利還是專注唯美、出賣技法還是激揚性靈、取悅邀寵還是特立獨行上,劃分出了平庸與非凡。八大山人品格孤高而筆墨奇逸,其作乃是生命的寄托、心血的物化,這才讓后世的許多大師們甘愿也只能匍匐在他腳下。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