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河流

彭世民

小河不寬，岸邊有柳樹，有苦楝樹，還有桐子樹，春夏季節(jié)，它們伸展肢體，就可以相互擁抱。

過河有小橋，也有石墩。小橋橫亙在河岸上，實際上就是幾根粗大的杉木樹拼在一起，用鐵絲和釘子固定住的簡易木橋，走在上面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離小橋二百多米的地方，有踏水過河的石墩，石墩都是圓柱形，一半埋在河下，一半露出水面，石墩與石墩之間的間隔大概是一步之寬，一共有十一個石墩，靠岸全部是用麻石板鋪平的臺階。

從我記事起，木橋的木頭已是黑褐色，中間的木頭已經(jīng)腐朽了，有的地方還用木板打了補丁。過河的石墩長年泡在水里，有的歪斜了，有的顯得斑駁不堪，石墩周圍長滿了青苔，唯有走人的平面光滑平整。

小的時候，春冬季節(jié)，我們喜歡到木橋上來回跑，比誰速度快；秋夏季的時候，我們喜歡站在石墩上跳水，比誰的姿勢美。我們從河里撿起一塊塊扁扁的小石頭，往河里一扔，只聽“嗖”的一聲， 水面上便劃出一道道水波，一、二、三……我們在算著誰的水漂打得最遠。桐子熟了，我們就像猴子一樣爬上樹枝，把書包塞滿，站在木橋上比投遠。

夏天上學(xué)，玩心重的我們不走堤岸，而是直接在河水中穿行，別擔(dān)心，靠近學(xué)校的那一段河流，淺的地方?jīng)]過腳踝，最深也不過是齊腰深，清澈見底的河水能看見魚和石頭，偶爾，幾尾淘氣的小魚從腳趾縫里溜過，滑滑的，軟軟的，柔柔的，癢癢的，那種相融相親的感覺特別有趣。一路上我們捉螃蟹，打水仗，一個個都變成了落湯雞。一串串水花，一陣陣笑語，把小河逗笑了，我們也笑了。

小河的水不是都淺，也有深的，沿河有幾個水壩，還有幾個深潭，小至一米，中至幾米，再深可就不見底了。最恐怖的小橋下游有一處十多米高的瀑布，瀑布下面是石潭，聽說潭水深不可測，到底有多深，誰都不知道，水底有泉，還有漩渦。父親說，有一年大旱，小河干得都斷流了，為了灌溉農(nóng)田，生產(chǎn)隊組織十多個勞力，用過去車水用的水車，一連車了三天，也沒把石潭的水車干，后來下雨了，石潭里的水又迅速滿了。

從小，父親就不準(zhǔn)我們到石潭附近玩，村里其他父母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這個要求。已漸漸步入少年的我，在同齡孩子中膽子大，不怕鬼，不信邪，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要不是父親管得嚴(yán)，那我就真的會變成野孩子了。每逢學(xué)校放暑假，不是跟著父親下地干活，就得上山去砍柴。有一次，我和村里幾個小伙伴砍柴回家，個個口干舌燥，熱得難受。我提議去石潭探個究竟。幾個人打賭，誰不下去誰就是孬種。一道去砍柴的姐姐和幾個女孩被我們先打發(fā)走了，我們幾個便偷偷溜往石潭方向。

說實話，我們對石潭都害怕，站在石潭邊，我們神情嚴(yán)肅，如同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一樣緊盯著表面平靜的石潭，陽光下，水面波光粼粼，一閃一閃的，但我們誰都不敢貿(mào)然下去，最后基于對深潭的畏懼，我們還是決定放棄在石潭游泳，到上游的一個淺潭涼爽一下算了。誰知剛下水不久，父親就趕了過來，他在岸上暴跳如雷，父親正在氣頭上，那個時候要是上岸去，我估計父親會打斷我的腿。父親不會水，我不上岸，父親拿我沒辦法。于是，他把我們幾個人放在岸上的衣服都抱走了，丟下一句：“你們有本事就光著屁股回家，要不你們就泡在水里不要回家了?！?/p>

父親拿走了衣服，我成了眾矢之的。從小玩到大的伙伴，那天我們差點翻了臉。大白天的，要光著屁股穿過兩片大屋，走二三里路，誰都不敢。我們幾個坐在一棵遮陰的柳樹下，餓了一頓中餐和一頓晚飯，一直等到天黑，才各自摸回家中。第二天上學(xué)，我才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挨了父母的打，那天晚上我挨揍了，還跪了磚頭！

挨了打，得罪了同伴，我把這筆賬記在了姐姐頭上，那天砍柴，姐姐先回家，她不告密，父親又不是神仙，他不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石潭。摸摸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疼。

姐姐讓我丟了面子，我得找機會讓姐姐出一次丑，我暗暗地盤算著。

在農(nóng)村，茶子榨成油后，把茶子餅剁碎，用開水浸泡，從河岸上游倒入，沿河的魚、蝦、泥鰍、黃鱔都暈了，漂浮在水面上。有一天學(xué)校剛一放學(xué)，所有同學(xué)都往河邊跑，小河不知被誰下了茶子餅，河里四處漂著魚、蝦、泥鰍、黃鱔……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在河里撈魚捉蝦……整條小河都快沸騰了。有拿木桶的，有拿臉盆的，有用簸箕的……我們讀書沒帶撈魚的工具，大部分同學(xué)都站在岸上看熱鬧。

我興沖沖地跑到小橋上，坐在小橋中央看熱鬧，姐姐緊挨著我坐著。那個時候，天氣有點涼了，姐姐已穿上薄薄的棉襖，一陣河風(fēng)吹來，她翻起衣領(lǐng)，縮著脖子，身子挨我挨得更緊了。我朝橋下看了看，水深大概是齊腰的樣子，肯定淹不死人，我想把姐變成落水雞，讓大伙看一下她狼狽不堪的模樣，于是，我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姐的背上推了一把。

只聽到撲通一聲，小河水花四濺，姐姐一頭栽到水下，連掙扎都沒有，水下就冒出一串氣泡。頓時，我慌了神，背著書包直接從橋下跳下去，把姐從水里救起，我拼命地喊姐，姐不應(yīng)聲了，嘴角在流水！我一邊大哭，一邊同河里撈魚的人抱著姐姐往家里跑。幸好我父親懂點推拿，經(jīng)過父親幾番推拿，姐才醒了過來，但臉上一道兩寸長的傷口還在流血。

父親問姐姐是怎么回事，姐姐說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我闖下的禍，姐還替我瞞著！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剛上學(xué)的時候，姐姐牽我過石墩；在學(xué)校，姐為了我和男孩子打架；牛吃了莊稼，姐替我挨打……一樁樁，一件件的往事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覺得我應(yīng)該勇敢地站出來，要打要罵——不管如何責(zé)罰，那都是我應(yīng)該承受的。

在夢里，我真心向姐道了歉，給父親認(rèn)了錯。父親不但沒有打我，也沒罵我，還沖我笑了笑，姐姐臉上也漾滿笑意。

后來我一直想找機會給姐姐道歉，向父親認(rèn)錯，可喉嚨里總是像卡了魚刺……

小河彎彎曲曲，從山谷延伸，圍繞村莊，穿過田野，伴隨我們成長。時隔二十多年了，父親走了，姐姐嫁人了，我當(dāng)兵離家了。如今再回老家，小河的石墩沒了，小橋沒了，河堤修了公路，過河有了拱橋。但那些遙遠的記憶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時常流進心窩，我真想再挨父親一次打，真想給姐姐說聲對不起，真想讓小河的清水再一次洗去我歲月的風(fēng)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