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說出口的秘密

鄧西

1

姐姐的頭靠在車子的椅背上，秀氣的瓜子臉上有個小酒窩，她微微仰著下巴，一個勁地微笑。姐姐肯定又做美夢了。

姐姐比我大五歲，她十三歲，我八歲。十三歲真是個奇怪的年齡，老是莫名其妙地笑。問她笑什么，她說，等你到我這么大的時候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

你也可以喜歡一個人，小思哥好不好？我不會告訴爸爸媽媽的。

她是指小表哥徐小思。去，我才不喜歡那個三眼皮，白得像饅頭似的家伙。

我喜歡誰這是個秘密。

姐姐不光年齡比我大，她還比我多了一個小酒窩，就在右邊臉頰上，笑起來又美又羞澀。我埋怨媽媽偏心，生我時不給我也弄個小酒窩。媽媽說，嗨，她的酒窩是她自己不小心摔跤摔的，嚴(yán)格說起來是破相了，你要一個破相的酒窩做什么呢！

媽媽說這話時一副很認(rèn)真的樣子，我將信將疑，姐姐摔跤的技術(shù)含量有那么高么？一摔就摔個漂亮酒窩出來？

載著我和姐姐的小客車靈巧地行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車窗外面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有幾個穿藍衣服的人在田埂上行走，看不到腳，像蹚在花海里。遠處的山腰上點綴著幾幢豆腐干似的白房子，清涼的風(fēng)拂過車窗，我興奮地把頭伸出車窗外，看到路邊一個穿花格子襯衣的男孩一閃而過，很快被拋到了車后。

“危險！”姐姐跳起來，一把把我拉回車?yán)?。嗖的一聲，一根細長的樹枝從車窗上掃過，半開的玻璃窗鏟下了幾片嫩葉子，飄落到我的褲子上。

“好險呀！剛才你的臉差點被劃破了。”姐姐把我拉起來非要和我換位置，她說：“你不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p>

“坐里面就看不到小意哥了。”我抗議。

“小意哥在哪？”

“剛才，就在這馬路上走著，穿著格子襯衣?！?/p>

“不可能，這兒離姨媽家還遠著呢，他不可能到這兒來?！?/p>

“還有多遠？”

“很遠，還要坐船才能到。”

“坐船？”我擔(dān)心起來，“要是掉進水里怎么辦？”我想起那只被媽媽丟進水里的黑花母雞，它漲紅了雞冠子，濕嗒嗒地在水里撲騰。我會不會跟它一樣狼狽？

“膽小鬼！”姐姐瞥了我一眼，“好了，到時候你拉緊我這只手好啦！”她的右手伸過來拉我的手，“我會保護你的！”

2

我和姐姐順利到達姨媽家，我在車上幻想過多次掉進河水里的情景都沒有發(fā)生，不知為何我有一點失落。難道我想掉進河里不成？也許我只是想看看姐姐會不會救我？如果姐姐不救我，我就回家告訴媽媽，說她是長著一副毒蝎子心腸的蛇。

大表哥徐小意笑盈盈地站在姐姐面前，他長高了顯得更加帥氣。英俊的臉上有一道漂亮的黑眉毛，就是嘴巴有點大。姐姐說男孩子嘴巴大更好看。我終于明白了我討厭小思哥的原因，他竟長著一張櫻桃小嘴。

小意哥也像姐姐一樣愛莫名其妙地笑，他看著姐姐時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但他很少看我或同我說話，這讓我有些憂傷。

我渴望長大，最好很快就長到十三歲。

姨媽家在一個傍著彎曲河流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很熱鬧，到處是喧鬧的人們和琳瑯滿目的商品。吆喝著賣東西的商人、拎籠子遛鳥的老人、玩雜耍的藝人、蹲在河邊聊天的閑人、穿著裙子走來走去的女人……這情形跟我的家鄉(xiāng)完全不一樣，我的家鄉(xiāng)是田野、小溪、山坡、樹木、炊煙、蟲子、水牛和鴨子……站在家門口一眼望過去，一片綠色的海洋中蕩漾著金黃色的油菜花。

我覺得這小鎮(zhèn)上的人們像被裝在了盒子里，他們的房子樣子都差不多，擠擠挨挨地粘在一塊。一條青色的石板街道像一條水蛇蜿蜒穿過小鎮(zhèn)，無數(shù)條巷子不知道通往哪兒。

姨媽說，今天你們幾個孩子先去鎮(zhèn)上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明天我們都去看賽龍舟。我和姐姐在小意小思兩兄弟的帶領(lǐng)下，很快就成為了盒子里的一員。我是多么興奮和心甘情愿享受這盒子里的喧鬧和繁華。

姐姐在一個發(fā)飾攤前挪不動腿了，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每一個都讓她愛不釋手。小意哥給她挑了一根扎頭發(fā)的橡皮筋，一頭系著一朵深紫色的玫瑰花，一頭系著一顆白珍珠。姐姐歡天喜地地要了那朵紫玫瑰。

“只要是小意哥選的，我都喜歡。”她嬌滴滴地說。

怎么從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說話的聲音這么好聽，宛若清晨黃鶯那帶著露水般清洌的歌聲。小意哥的眼光真不錯，那朵紫玫瑰和白珍珠扎在姐姐黑亮的頭發(fā)上真好看。

我央求小意哥給我也買一個，我要那朵綠玫瑰。可姐姐卻把他拉到隔壁的帽子店去了。

小思哥走過來陰陽怪氣地說：“你個黃毛丫頭，沒幾根頭發(fā)買什么發(fā)飾呀！”

“誰黃毛丫頭呀？誰沒幾根頭發(fā)呀？”

“你呀！”他咧開嘴大笑，“假小子裴洋洋呀！”

徐小思，討厭鬼！就算你咧開嘴笑，也是個讓人討厭的櫻桃小嘴。 小意哥在給姐姐戴帽子，一頂白色的扎了藍絲帶的寬檐帽子。他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說真好看，就買這一頂吧。

姐姐甜甜地笑，小酒窩也跟著笑，漾得更深更迷人了。早上從家里出來她就一直在笑，幸福地微笑，現(xiàn)在我知道她笑得這么迷人的原因了。我懊惱極了，還不如不知道呢！真的，我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

姐姐喜歡小意哥，小意哥也喜歡她！

“有了那么漂亮的發(fā)飾還戴帽子，浪費?！蔽倚÷曕止?。

“不扎頭發(fā)的時候就可以戴呀，圓圓姐姐真漂亮……”討厭鬼徐小思又接了我的話。

我懶得理他，心里想，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到十三歲呀，扎漂亮的發(fā)飾，戴帽子，美滋滋地笑，像姐姐一樣。

可我沒有小酒窩。

3

街角的一塊空地上圍了好多人，我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一只雞，一只黑花母雞。一位剪著平頭的中年胖子，腆著大肚子，賣力地吆喝著：“各位朋友！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都來看一看！瞧一瞧！我這個神奇的祖?zhèn)髅胤?。專治跌打風(fēng)濕、骨質(zhì)增生、刀傷出血，只要哪里痛，就能醫(yī)哪里……”

我擠進人群，看到中年胖子一只手抓起黑花母雞的兩只腳，用穿大皮鞋的腳板踩住雞翅膀，另一只手拿著一把小刀在母雞兩條腿的關(guān)節(jié)地方割了一刀，可憐的黑花母雞骨頭就露出來了。他又用力一扭，雞的腿就無力地搭拉下來?！翱纯窗?！看看吧！真斷了吧，骨頭都露出來了……”中年胖子把黑花母雞往站在前排的人面前送。

“等一下我這個藥水給它抹一抹，然后一包扎，保證這只雞立馬就好了，百分之兩百能走能跳……”中年男子聲音越來越大，但他后面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他有一位瘦子同伴，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他正在搗弄那一瓶瓶黑乎乎的藥水?！安哦畨K錢一瓶，效果好得很喲！”他的聲音有些發(fā)虛，但仍舊涎著臉笑，把藥水往人手里塞。

看到那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雞，我心里一陣難過，感覺左腿關(guān)節(jié)處隱隱約約疼痛，我覺得這種疼痛就是骨頭露出來的疼痛?？蓱z的黑花母雞，我的鼻子發(fā)酸。

姐姐和小意小思在哪兒？他們看到這只正在受折磨的雞沒有？它長得多像我家那只黑花母雞呀。我們能救下它嗎？姐姐一定會來救它的，記得媽媽每次把我家的黑花母雞往水里淹時，都是姐姐沖上去把它解救出來的。媽媽半嗔怪半埋怨，這孩子就是心太善。

我奇怪媽媽為什么老跟那只黑花母雞過不去，她說，因為它總想當(dāng)雞媽媽孵小雞。

我說，媽媽太壞啦！剝奪人家雞當(dāng)媽媽的權(quán)利。媽媽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腦門，小孩子懂什么呀！它當(dāng)雞媽媽就不會下蛋了，你們以后就沒有雞蛋吃了。

“洋洋，等下那個胖子把雞一放到地上，你沖上去抱起來就跑?！蔽艺胫鴱那暗氖?，姐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我身邊，她用手肘子碰了碰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和小意哥商量好了，你只管跑就好了?！?/p>

“跑？那我往哪兒跑呀？”我嚇了一跳，盡管我很想救下這只雞，可我真的不知該往哪兒跑，我來到這個小鎮(zhèn)還不到一天呢。

“隨便跑，看到哪兒有路就往哪兒跑?！?/p>

“小思哥呢？”

“他不干，他是個膽小鬼?！?/p>

我在人群中搜尋小思哥，只見他站在最前排，雙手繞在背后正看得津津有味。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小意哥，他站得比較靠后，好看的黑眉毛蹙著，好像很生氣。

姐姐雖然站在我身邊卻總拿眼睛去看小意哥，小意哥也往我這邊看。我知道他不是看我，他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看過我。我想如果我突然走丟了，叫他描述一下我的樣子，他肯定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來。他不會記得我是留著齊耳的短發(fā)，不會記得我愛穿素凈的白裙子，更不會知道我心里喜歡誰。

4

“大家看看，睜大眼睛看看喲！眼睛小的不要眨喲！接下來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中年男人從瓶子里倒出一些黑藥水往母雞受傷的腿上擦，又揉捏了一會用紙巾給雞包扎起來。然后，然后，他真的把母雞往地上一放，站起來走到了一邊。

母雞站起來了嗎？跳了嗎？跑了嗎？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慌亂，我真的要沖上去把母雞抱起來就跑嗎？真的要嗎？

“快，快去！”姐姐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不由自主地沖了出去。黑花母雞，我來救你了。我抱起黑花母雞時，那個中年胖子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倒是他那個瘦子同伴，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雞，雞……雞……”

我抱著黑花母雞經(jīng)過小思哥身邊時，發(fā)現(xiàn)他驚得睜圓了眼睛，用雙手捂住了嘴巴。徐小思，三眼皮，櫻桃小嘴，還是個膽小鬼。想到這些我就樂了，就算我長到十八歲也不會喜歡你。

那中年胖子來追我了……人群亂哄哄的，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把笱罂炫?，洋洋快跑！往巷子里跑……”姐姐在身后大喊。

“這兩個人是騙子，大家都不要相信他，更不要買他的藥水。”小意哥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我爺爺是骨科的老大夫，我知道為什么這只雞‘腿斷了抹下藥水又能站起來走路。因為這只雞的腿根本就沒有斷，那個胖子只是把它關(guān)節(jié)處的皮割破，把雞的骨頭弄錯位了，在給雞抹藥水包扎時他又悄悄地給骨頭正位了，所以雞就可以站起來走路了……”他的聲音雖然略帶稚氣，但卻洪亮有力。

“呃！這不是徐老醫(yī)生的大孫子嗎？”有個老人認(rèn)出了小意哥，“我相信這孩子說的話，這兩個人就是江湖騙子，大家都不要買他的藥水，這藥水沒什么用?！?/p>

人群一下就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議論，“幸虧沒買，這要是買了就上當(dāng)受騙了?！?/p>

“我也是懷疑來著，哪有這么神奇的藥，腿都斷了，抹點藥就好了那還要醫(yī)院干什么?！?/p>

“多虧了徐家這個孩子，要不我們都被騙了。那個抱著雞跑的小孩是誰家的呀？”

“不知道，從前沒見過呀！”

“孩子呀，慢點跑，別摔跤了。死胖子，你騙人還敢去追人家小男孩?！?/p>

“哈哈哈，什么小男孩！是個小女孩，是我表妹?！蔽遗艹龊眠h了，身后還傳來小思哥的笑聲。

黑花母雞在我懷里拱了一下，發(fā)出低沉的咯咯聲，我感覺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那個胖子難道真要對我窮追不舍？

我回頭看了一眼，遠遠地，姐姐和小意哥都追上來了，中年胖子張開粗短的手臂在風(fēng)中胡亂舞動著，嘴里喊：“臭小子，你，你給我站??！站?。〉任易返侥?，你就死定了……死定了！”他氣喘吁吁，罵罵咧咧。

“來啊！你來追我呀！”我突然想起《還珠格格》里小燕子救賣藝的小鴿子那一幕，心里竟生出十萬種驕傲來。仿佛聽到了那首我此刻最想聽到的歌曲：“有一個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還有一些囂張；有一個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還有一些瘋狂……”一股力量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散發(fā)出來，我跑得更快了，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

5

我跑進了一條巷子里，狹窄而陰暗的巷子，兩旁屋腳的石板縫里長著野草和青苔。巷子里安靜極了，只有我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后悠長的巷子里回響：“啪！啪！啪……啪！啪！啪……”

“咯咯，咯咯咯……”懷里的黑花母雞急促地尖叫起來，仿佛受到了驚嚇。我停下腳步，抬起頭就看到了一條大黃狗，它眼睛里含著兇光，咧開嘴沖我汪汪大叫，尾巴高高地揚著，橫在我前面。

我來不及思索轉(zhuǎn)身就跑，我很怕狗，更何況是一條這么兇的大狗。我一口氣跑出了巷子，誰知在巷子口遇上了追我的胖子。

他看到我興奮得哇哇大叫，“我，我可要，可要抓住你了，你別跑……別跑，我保證不打死你……”

叫我別跑，難道站在那兒被你抓住，你以為我這么蠢么？看到中年胖子我跑得更快了。在第二個巷子口我遇上了姐姐，她朝我喊：“你剛才跑哪兒去了？我和小意哥到處找你，快，快把雞給我！”

我不想把雞給姐姐，因為我看到小意哥的背影出現(xiàn)在第四個巷子口。如果我把雞給小意哥，他一定會表揚我勇敢又能干，甚至還會用他那明亮的睛睛像看姐姐那樣看我，我等他看我等好久了。我想象著他伸出柔軟的手撫摸我頭上的短發(fā)，深情款款地說，洋洋，你真可愛！于是我回頭朝身后看了看，大聲對姐姐說：“姐姐，那個胖子追上來了，你快點幫我攔住他……他說抓到我要打死我！”

小意哥聽到我的喊聲轉(zhuǎn)身朝我飛奔而來，??！我的小意哥，他奔跑起來多么優(yōu)雅呀！修長的腿有力地彈跳著踩在青石板街道上，烏黑的頭發(fā)隨著他的動作飛躍著，又落下來覆蓋在他光滑的前額上。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得激烈又歡快，黑花母雞也騷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咕咕聲。

可是，小意哥金黃色的影子與我擦肩而過，他沒有為我停下來，也沒有看我一眼，他急切地奔向姐姐，大喊著：“圓圓，別，別去阻攔他，他身上有刀，危險！”

小意哥，你為什么連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在這悠長古老的青石板路上，難道只有我十三歲的姐姐么？我呢？那么，我在哪兒？我冒著小思哥不愿意冒的危險營救一只母雞，難道就不值得你停下腳步看我一眼。我傷心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八年來我第一次感覺人生是這樣殘酷和不公平。小意哥從我身邊跑過去那一瞬間，我就下定了決心：小意哥，姐姐，再見吧！我心里的秘密永遠不會說出來了。

我迎著風(fēng)越跑越快，淚水也越流越歡。身后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大喊，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有人喊，孩子，別跑啦！警察來了！別跑啦！

我停不下來了，唯有奔跑，不停地朝前奔跑才能釋放我所有的，深刻的悲傷。這里不屬于我，不屬于沒有長頭發(fā)和小酒窩的八歲女孩。

我在這個陌生的喧囂的小鎮(zhèn)上拼命地奔跑，午后熱辣的陽光中飄浮著我的傷感，真切而新鮮的傷感。我忘了我為什么要抱著一只雞，忘了為什么要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我家門前有成片成片的紫薇和紫丁香，要多美有多美！

我要回家！

我跑過青石板街道，跑過一個又一個潮濕陰涼的巷子口，黑色的小貓和陌生的老人都走出屋子來看我。我朝一個斜坡沖刺下去，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姐姐和小意哥以及那些嘈雜的聲音都聽不見了。眼前一大片濃郁的紫色像波浪一樣一圈一圈涌過來，淹沒了我。

我想我回到家了。

6

我摔了一跤，沒有摔斷手和腿，也沒有摔傷腦袋。

但是我的臉受傷了，右邊臉頰被一塊尖利的石頭磕破了，留下了一道凹進去的疤痕，粗看就像一個小酒窩。

對我的摔跤姐姐和小意哥都有些內(nèi)疚，尤其是姐姐。姨媽說我摔下陡坡之后姐姐一直抱著我哭，怪自己沒有保護好我。

小意哥站在我的床前，他想跟我說話，但我不想和他說話。他依舊那么帥氣，嘴唇上有一圈小胡子，微蹙的眉頭給他增添了一絲憂郁。我真的不想和他說話，我輕輕地把臉轉(zhuǎn)向床里面。

姐姐問我，你還在生氣？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生氣，也許有也許沒有。

姐姐溫柔地握著我的手，一步都不離開。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眼睫毛像兩道簾子，黑色的眸子里涌動著淚水。她告訴我說，那兩個壞蛋被警察抓起來了，是小思哥報的警，小意哥的手臂有輕微的擦傷。

那你呢？受傷沒？我問她。

我沒事！她笑了笑輕松地回答。然后她下意識地扭了扭手腕。我看到她右手手腕處有一塊淤青。

手腕怎么了？

哦！沒什么！我去阻攔那個胖子時他抓住了我，不小心把我手腕扭了一下。后來小意哥趕來幫忙，也被他抓傷了手臂。嗨，我跟你說呀，小思哥其實挺機靈的，他看到死胖子去追你就趕緊跑去報警。好在他報了警，我還真怕那個胖子狗急跳墻，拔出刀來。

姐姐高興起來，把小思哥表揚了一番。

“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和小意哥去對付那個胖子了，你就不用害怕了，你沒聽到我叫你把雞給我，你把雞給我他就不會追你了……”姐姐幫我挪了挪那只往下掉的枕頭，“我都想不明白，那么陡峭的坡你怎么也敢往下跑，真是不怕死呀！你！”

“你和小意哥也是小孩子，你們打得過嗎？”

“小意哥都十五歲了，我也十三歲了，我們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肯定比那個死胖子還大?！?/p>

“那只雞怎么樣了？”我想起我是抱著它一起沖下陡坡的。

“死了！”

“怎么死了？”

“你壓死的唄！好在你抱了那只雞。小意哥說它在你懷里像個安全氣囊，為你緩沖了壓力你才沒事的?！?/p>

“要是雞沒死就好了，我抱它回家，這樣我們家就有兩只黑花母雞了，一只下蛋，一只當(dāng)雞媽媽。姐姐，你說這樣好不好？”

“好，當(dāng)然好啦！省得媽媽天天想辦法對付那只雞。”

“姐姐，明天我要去看賽龍舟?！?/p>

“賽龍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明天我?guī)慊丶野?！?/p>

“好呀，回家我給媽媽看我的小酒窩?！蔽颐嗣夷樕系膫?。

姐姐沉默了，眼眶里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落在我的手臂上。冰涼的淚水透過手臂上的肌膚緩緩滲進我的心里，我為什么要跑那么快？我為什么要跑下那么陡的坡？姐姐，對不起！有些話我不能說，有一個秘密我無法說出口。

7

從姨媽家回來兩個月后就放暑假了，我臉上的傷完全好了，但小酒窩依舊在，只是變得很淺很小，還有點發(fā)白。

我讓媽媽幫我把頭發(fā)剪得更短了。

姨媽打電話來，說暑假小意哥和小思哥要來我家玩。她樂呵呵地問道：“你家門口的紫薇花還開著嗎？”

“開著呢！”

“紫丁香呢？”

“也開著呢！”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激烈而慌亂，小意哥要來了，我怎么辦？他要是跟我說話我該怎么回答？他要是像看著姐姐那樣看著我，我該怎么辦？

嗨！做人真難，做一個有秘密的八歲小女孩更難。下輩子，我一定請求媽媽讓我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