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寧辰
李微漪還是打算把《重返狼群》先送至國外參展。
影片早就剪輯好了,片花也出了好幾個版本,但她拿不到電影放映許可證。除放映資質(zhì)外,還有一個原因,“這部片子太特殊,無法歸類。”
“這是一部冷門(作品),既是紀(jì)錄片又是故事片,國外有一個單獨的門類叫做真實電影,譬如《海豚灣》。在國內(nèi),人們要的是娛樂、搞笑、快餐,他們簡單定義這種片子為紀(jì)錄片,沒有人愿意花錢去電影院看‘動物世界?!崩钗粞哉Z間透露著無奈。
這部影片,記錄了李微漪重返若爾蓋草原尋找狼群的真實經(jīng)歷。
2010年,在若爾蓋草原寫生時,李微漪聽說一只公狼被獵殺后,哺乳期的母狼吞食了有毒的誘餌,并用毒奶水喂養(yǎng)狼崽,決意“殉情”。
李微漪找到牧民,救下了最后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取名“格林”,并把它帶回成都喂養(yǎng)。
作為《狼圖騰》的忠實讀者,李微漪明白,“愛狼,就要給它自由?!睅讉€月后,她帶著格林回到若爾蓋草原,親自對它進行野化訓(xùn)練。2011年2月,這一草原遺孤被送歸狼群。
時隔一年,聽說格林被抓,“救子心切”的李微漪再次回到若爾蓋草原。她痛心地看到,原來訓(xùn)練格林的山野爛漫之地,已經(jīng)荒漠化;跟格林三去三回、依依惜別的山梁,修成了藏家樂;多車道的公路直通草原深處,對很多珍稀動物的繁衍生存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
李微漪朝思暮想的格林,攜妻帶子,已經(jīng)長成狼群頭領(lǐng)。但是它的一窩小狼崽,在一年中不斷被盜獵者掠殺,接連死亡。格林見到她,很激動,然而始終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本來以為是美好的團圓,最終成為沉重的、有距離的對望?!?/p>
這些內(nèi)容,寫在李微漪的兩部長篇紀(jì)實小說《重返狼群》中,并得到了《狼圖騰》作者姜戎的力薦,稱李微漪為“中國第一狼女”。
《重返狼群》第一部的封面,采用的是深藍(lán)色湖水般的基調(diào),猶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童話;第二部則用了黃色,乃是若爾蓋草原現(xiàn)今荒漠化的真實寫照。
2010年,航拍無人機剛興起時,李微漪曾用它在若爾蓋草原試飛過。草原腹地一灣灣亮晶晶的“水泡子”,在無人機的鏡頭里閃閃發(fā)光,像一灘灘珍珠。5年后,為《重返狼群》紀(jì)錄片補拍濕地鏡頭,她率航拍團隊再次回到草原。
一路上,她興奮地跟大伙兒描繪濕地的美景,到達(dá)目的地后,發(fā)現(xiàn)完全是兩碼事,有人問她:“這是你說的地方嗎?”
李微漪自己也遲疑起來,盡管所在之地跟印象中山脈起伏的輪廓是一致的。等航拍機飛起來一看,“以前那些亮晶晶的水泡子,全都沒有了?!?/p>
“干了。就是一片干地?!崩钗粲浀茫窳衷?jīng)在這里的水泡子里抓魚,周圍全都是水灣,風(fēng)景旖旎,黑頸鶴等許多珍稀動物也在這里筑巢。
尋找格林的一年中,李微漪見到了草原上太多的生生死死。不光狼的生存狀況堪憂,黑頸鶴、狐貍、牦牛……也都是死的死,散的散。
牧民曾告訴李微漪,在草原上,“放不下生死,會扛不住的。”但面對生死,令李微漪無法釋然的,除了天災(zāi),還有很多“人禍”。
她曾親見幾只狼圍獵一只母牦牛,眼見群狼要得勝,母牦牛忽然膝頭一跪,頭杵地,發(fā)出怪異的悲鳴。頭狼圍著母牦牛轉(zhuǎn)了一圈后離去。第二天,李微漪看到母牦牛躺在原地,身下多了一只小牦牛。小牦牛在清晨的一片細(xì)雨中出生,她給它起名“毛毛雨”。
這只在狼口脫險的小牦牛,卻在不久后爆發(fā)的口蹄疫災(zāi)難中失去了母親。李微漪記得,那次口蹄疫幾十年不遇,草原上牛羊尸橫遍野。牧民們不愿意將這些尸體留在牧場,紛紛丟棄河中,導(dǎo)致下游的牲畜也全部被傳染上。
疫情嚴(yán)重,人們方想起了狼。狼被稱作“草原上的清道夫”,但人與動物之間早已失去了信任,狼群根本不敢前來吃肉。
李微漪在草原的尸群中發(fā)現(xiàn)了幸存的“毛毛雨”,它的母親已經(jīng)腐爛,而它尚未染病。她急忙帶它逃離禿鷲盤飛的現(xiàn)場,但“毛毛雨”看不到媽媽,突然掙扎起來?!八难劬拖袷峭柿松粯樱_始麻木?!?/p>
她托人把“毛毛雨”送歸原主人,不久后得知了小牦牛的結(jié)局:主人不在家,牧民把它放在了門口。小牦牛掙扎了一天,癱軟無力,“好像整個世界都跟它沒有關(guān)系”。過了好久,它搖晃著站起來,主動走到看家的藏狗面前,被藏狗咬死。主人回來時,只剩一個腦袋和蹄子了。
草原上還有太多動物的“深情”令李微漪不能自已。一對黑頸鶴夫婦剛剛在水草豐美的繁殖期產(chǎn)下一窩蛋,卻被人掏走。它們抓緊時機,又孵下兩枚蛋,不料趕上草原發(fā)生特大暴雨,洪水上漲,危巢難護。透過望遠(yuǎn)鏡,李微漪看到黑頸鶴夫婦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放棄其中一枚蛋,協(xié)力用彼此的尖嘴托起另一枚蛋,歪著脖子轉(zhuǎn)移到母鶴的翅膀下。雨中,“鶴媽媽”不吃不喝挺立守護著這唯一的蛋,直至暴雨停歇。
不久,頑強的小鶴出殼。在黑頸鶴父母悉心喂養(yǎng)的過程中,“十一”黃金周來臨,本是核心保護區(qū)的地方,竟出現(xiàn)了游客的身影。為了拍到“白鶴亮翅”的照片,有游客點燃炮竹,希望鶴能飛起來,翅膀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小鶴,在笨拙的逃跑中不幸受傷,最終夭亡。
出版《重返狼群》時,李微漪曾問姜戎,“40年前的內(nèi)蒙古草原真的那么美?有過那么多的狼群嗎?”姜戎告訴她,“也許十年后,沒準(zhǔn)五年以后,別人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崩钗舢?dāng)時覺得“老爺子危言聳聽,不至于”,沒想到姜戎的預(yù)言這么快就變成現(xiàn)實。
李微漪痛心地方政府為了開發(fā)旅游,把“自然保護區(qū)”移換成“國家公園”的概念。她更痛心公路粗暴地修建。以前,她進入草原核心區(qū),得“像蝸牛一樣”盤山,慢慢旋進去,里面沒有人打擾,但現(xiàn)在再進去,里面有電線桿子,有圍欄,有觀景臺,有藏家樂,一條連接縣城的公路直接就深入進去了。
李微漪開始花更多時間演講,參加電視節(jié)目錄制,但她覺得自己不是很善于交際,演講的話,“影響力也沒有那么大?!彪m然出版了兩部圖書,但她覺得書相對來說“小眾”,希望借紀(jì)錄片的力量產(chǎn)生更大影響力。
如果影片能夠上映,她希望有資金支持,可以在若爾蓋草原建立一個“真正的”自然保護區(qū)。但截至目前,影片的命運跟格林的族群一樣令人心憂。
2014年,離開若爾蓋草原時,一位牧民家的小男孩來跟李微漪告別。從盜獵者手中救下格林的兩個孩子時,小男孩每天都過來看“小邦克”(藏語:小狼),和它們一起玩耍。吃飽飯后,小男孩和狼崽們一起遙望遠(yuǎn)山,那是狼群的家園。
小男孩舍不得李微漪離開,“你們走了,誰幫我叫小邦克出來呀?那兩只小邦克回家了嗎?找到媽媽沒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
那兩只小狼,后來一只被打死,流著兩行血淚,凍在盜獵者的地庫里,另一只瘸了腿,下落不明。
車窗慢慢抬起來,牧區(qū)風(fēng)景在李微漪視線里一點點遠(yuǎn)去,“就好像把我和過去的故事裁成了兩半?!彼f,“夢的入口就這樣被封住了,還看得見過去,但是,夠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