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遠方不是海

牙套菇?jīng)?/p>

導(dǎo)語：那些灰色的船，像極了遷徙的候鳥，穿過四季，穿過荒蕪的時光，帶給我一個如春光明媚的少年，短暫棲息，然后又離開，我期待著在下一個春天，他還會回來。

但他一直沒有回來。

【1】

我生活的鎮(zhèn)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古運河。每日都有外來人乘坐烏篷船來了又離開。他們來時的方向，對年少的我而言是不可抵達的遠方。

2003年，開春，我和徐楊坐在河堤邊看絡(luò)繹的船只，一抬眼便看到了蘇淮，彼時他提著個小藤箱，站在船頭，環(huán)視這個臨水小鎮(zhèn)，神色漠然而悲傷。

那時我還不懂悲傷為何物，只覺得這少年長得真是好看。隔著河岸，大咧咧地朝他吹了聲口哨。徐揚癟癟嘴說：“安藍藍你個臭流氓！”被叫流氓我并不介意，反倒厚臉皮地問：

“你爸爸邊上的男生是誰？”

“……我表哥。”徐揚頓了頓，忽然回頭看著我，“藍藍，我和他，你覺得誰更好？”這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忍不住朝他翻了個白眼，回一句“有病”后，便拋之腦后。直到很久以后，撞見徐父和人聊起蘇淮，滿臉笑容，贊聲不絕，而徐揚被晾在一旁，被忽視得徹底，我才恍悟，那時候徐揚那話的含義。

他們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晝一夜，各自發(fā)光發(fā)熱。但某一天太陽偏離軌道，出現(xiàn)在月亮的領(lǐng)域，月亮頃刻被掩盡光輝，黯然失色。恰好徐揚就是那倒霉的月亮。那時他想要的或許只是一個肯定的答案，而我亦是追逐陽光那個人，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

蘇淮初到小鎮(zhèn)時，每日黃昏都會站在鎮(zhèn)上那座唯一的古橋上，靜默地看著來往的船只發(fā)呆。我大喇喇坐在橋下不遠的河堤上望向他，徐揚站在一旁，一臉不屑地輕哼。我瞥一眼徐揚：“你嫉妒蘇淮吧。”

徐揚如被踩著尾巴的貓暴怒道：“我為什么要嫉妒他。”我想了想說：“他比你高，比你好看，比你討人喜歡。”聽我說完，我感覺徐揚的嘴角在細微的抽動了兩下，他狐疑的看著我：“藍藍你不會也喜歡蘇淮吧?！?/p>

年少時的喜歡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事情，雖然我是個女流氓，但依舊嘴硬道否認。而徐揚甚是單純，我說了他便信了，從不懷疑話中摻假。

即便日后，一向不愛學(xué)習(xí)的我借故溫習(xí)功課，頻繁出入徐揚家，他都不疑有它，一面樂呵呵地給我講解功課，一面感慨：“藍藍，你終于開竅了?！笔獠恢业男乃荚缇惋h到了九霄云外，偷眼看著蘇淮的背影，看著他沉靜的側(cè)臉發(fā)呆。

只是路過鎮(zhèn)口那顆大榕樹時，我還是忍不住心虛。樹干上是許多年前，徐揚歪歪扭扭地刻的 “安藍藍是徐揚最好的朋友”幾個字，隨著時光的流逝，幾乎融入了樹干的脈絡(luò)里。利用徐揚這件事，讓我有一瞬間的愧疚。

【2】

蘇淮一直對我很冷淡，除了點頭，幾乎沒有多余的言語。一天補習(xí)時，徐楊被徐爸爸叫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坐在角落看新聞的蘇淮，我豎起課本，窺看著他。他看得專注，未曾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正當(dāng)我為蘇淮的漠視，自哀自憐之時，他驀地抬手抹了一把臉。

我手中的書，咚地一聲，重重砸在桌上。蘇淮轉(zhuǎn)頭看著我，一向沉靜淡漠的眼瞳，微微顫動著，像是起了迷霧的漆黑森林。

那眼神太過悲慟，我不敢同他對視，心虛地扭回頭，那刻我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以及新聞還未播完的那場在沿海城市迅速蔓延被名為“SARS”的報道。

從未有一刻，同蘇淮共處一室，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而時光卻漫長得沒有盡頭。

蘇淮進了鎮(zhèn)上的高中部當(dāng)了插班生。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很小，兩棟對望的教學(xué)樓，左邊一棟是初中部，右邊一棟是高中部，中間隔著偌大的操場。

他的到來，很是轟動了一陣。他與鎮(zhèn)上不修邊幅頭發(fā)油膩的男生不同，永遠穿著干凈的衣服，舉止從容。他入學(xué)不過一個月，就有膽大的女生遞情書給他——是我們年級的第一名林以路。

我憤憤地想，現(xiàn)在的女生怎么可以這么不矜持呢？幸好，蘇淮只是禮貌地笑了笑，并沒有收下?？粗忠月方┯驳哪?，興災(zāi)樂禍后還是有點難過，我和蘇淮好歹還是共處一室一月有余，他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我想或許是我太男孩子氣了，所以蘇淮才不喜歡。隔天，我偷偷涂了我媽的腮紅口紅去了徐楊家補習(xí)。徐揚看我的第一眼深深地抽了口涼氣，指著我，你你你好半天都抖不出一個字，我以為他是被我的“美貌”折服了，故作嬌羞地朝他眨了眨眼。他咽了口唾沫，甩出剩下的話：“藍藍，你是被揍了嗎？”

他的話徹底震驚了我，透過門背后的鏡子，一個滿臉紅印的女鬼瞪著雙眼驚恐地看著我，剛想奪路而逃，恰巧蘇淮剛從臥室走出來倒水，看見我就楞住了，水杯滑出手心，摔得粉碎，然后肩膀止不住地劇烈抖動，撲哧一聲笑了。

那個笑容，如有魔力一般，將我釘在原地，我看著他眉眼上揚的表情，竟跟著傻乎乎地笑了起來。在青春萌動的時代，每個少女都期望著以最美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喜歡的人的面前。而那刻，我卻無比感激此刻如小丑般滑稽的自己。

【3】

五月，非典還是蔓延到了閉塞的小鎮(zhèn)。烏篷船再也沒有搭載外來人出現(xiàn)過，即便是小鎮(zhèn)上的人也很少離開。隨著電視屏幕上死亡人數(shù)的不斷增加，連一向只知柴米油鹽的小鎮(zhèn)人也變得惶恐。

學(xué)校在操場架起巨大的鍋熬湯藥，課間時分發(fā)給每一個學(xué)生。我極討厭那濃郁苦澀得難以下咽的滋味。徐揚想看我笑話，無比豪邁地將藥汁一飲而盡，苦得呲牙咧嘴，卻還不忘挑釁我：“安藍藍，你喝啊，你怎么不喝??？”

我本想發(fā)火，轉(zhuǎn)念一想，繼而對他露出一個溫順的笑來，徐揚倏地后退一步，一臉防備地盯著我問：“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我是那種人嗎？“說完便將杯中黑漆漆的藥汁倒進了徐揚空杯里，“既然你不怕苦，那你就全喝了吧?！?/p>

徐揚起初是拒絕的，在我的暴力鎮(zhèn)壓下，還是妥協(xié)了，我過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幸福生活，徐揚就病了，感冒發(fā)燒流鼻涕，迅速被鎮(zhèn)醫(yī)院隔離。我想不明白徐揚喝了雙份的藥為什么還會生病，實在怪異，于是得出結(jié)論此藥并未有預(yù)防流感的功效，喝藥就更不被我當(dāng)一回事。

徐揚不在后，我想盡各種方法將藥偷偷倒掉。那日是上午照常的放藥時間，遇到蘇淮時，我正躲在高中部后面的花壇倒藥，他看到我蹲在花壇里，手中空杯傾倒，清亮眼瞳閃過一絲憤怒，低聲呵斥我：“安藍藍，你是想死嗎？”

這是蘇淮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巨大的喜悅還沖襲著我暈乎乎的大腦，在他冷冽含怒的目光中，又一點點冷卻，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道：“我，我只是倒個藥，沒，沒想死?！?/p>

我不知道蘇淮生氣的緣由，只是看著他突然就沒有了底氣。他瞪我的樣子特別兇狠，再不見平日里淡漠的影子。被他看得心虛剛想溜走，他卻抓住我的手臂把藥瓶子塞給我，恐嚇我說：“安藍藍，不喝真的會死的?！?/p>

那時的蘇淮，難得地帶了一點孩子氣的固執(zhí)。

放學(xué)后我去探望被隔離了的徐揚，我們隔著一扇門聊天。我把白天的事說給他聽，我認真分析道：“不喝怎么會死呢？喝多了才要死吧，你看你現(xiàn)在就半死不活的。”

徐揚被氣得臉色發(fā)白：“安藍藍，你才半死不活的?！备袅艘粫鞊P才緩慢的說道：“我姑姑，就是蘇淮的媽媽就是感染非典死的?！?/p>

而后我總是認真的喝藥，蘇淮好幾次裝作無意間經(jīng)過初中部，我覺得好笑一東一西怎么可能是順便呢？我知道他是怕我又偷偷的倒掉。年少的我固執(zhí)的認為這是一件能令蘇淮開心的事情，或許每個人都認真的愛惜生命世界上就能少一樁悲劇。

【4】

因禍得福，我和蘇淮的關(guān)系漸漸親密起來。

我每日放學(xué)都去探望徐揚，并帶去老師交付的習(xí)題練習(xí)。蘇淮也同我一起，帶一些草藥熬的湯水。他父母都是中醫(yī)，閑暇時會到鎮(zhèn)上的中醫(yī)鋪幫忙，對于各種晦澀難懂的草藥，他光看看或是聞聞味道便可以準確說出它們的名字。

雖說我對那些草藥不敢興趣，依舊樂此不疲地跟著他朝中藥鋪跑。

非典鬧得最兇的時候，老中醫(yī)開始放湯藥。放學(xué)后蘇淮就去幫忙，每天都有絡(luò)繹的人群排隊，不過一大半的年輕女生還是讓我覺得揪心。我知道這些女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誰還會在學(xué)校受盡煎熬后，再來自討苦吃。除非有病。

不否認我也是有病的一個。每次施藥后，老中醫(yī)總是留下一些，我都在蘇淮緊迫盯人的目光下，皺著眉大口大口地灌下?？粗尊橆a上淡淡浮起的笑容，那苦澀的藥汁，仿佛也不是難以下咽。

回家時，會經(jīng)過古橋。河床上來去的船很少，大多都停歇在岸邊。

路過若看見有船只回來，蘇淮總會停下來觀望許久，直到船靠岸，船上的人離開。初時的期待到看清下船人時的失望，蘇淮臉上的表情越發(fā)黯淡。我想他一定在等什么人。連續(xù)多次后，蘇淮送完藥已會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我卻習(xí)慣了在有船回來時拉住他的衣角：“你看，有船回來了?！?/p>

他步子停留了片刻，回頭對我笑了笑，笑容滿是落寞，“不用等了，這樣的非常時期，連A市都出不了，他怎么會來呢？”

或許蘇淮掩藏的秘密太多，那日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同我說起那座被禁閉了的城市，還有被囚禁在那座孤島上的家人。

他說：“藍藍，你知道嗎？非典爆發(fā)初期，我媽媽就不小心被病患傳染，我爸爸好不容易才把我送了出來。我到這里避難前，我爸爸說很快回來這里找我，但我知道他來不了了?！?/p>

夜黑得特別快，混沌的光霧里，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伸手握著他的手背，有水漬落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微微一顫，冰涼的觸感，那是屬于一個十七歲少年的特有的哀傷。

【5】

我迫切地想要給蘇淮溫暖，課間時，繞過大半個操場去高中部找他，抱著習(xí)題冊裝模作樣地問問題，只為帶一些我在小賣部買的零食給他。有時一塊面包，有時一盒牛奶?？吹剿悸兜男θ?，我便覺得滿足。似乎他每多笑一次，受傷的心便能愈合一分。

高年級男生都比較早熟而且口無遮攔，每次我還未到蘇淮教室門口，就有好事的男生在窗口朝我吹口哨，高聲喊，蘇淮，你小女友又來找你了。

他們的語調(diào)拉得長長的，顯得曖昧又意味深長。蘇淮總是笑著糾正道，別胡說，是鄰家妹妹。對于蘇淮的辯解，我并不失落。至少比起其他女生，我們的關(guān)系更近一層，有了這層關(guān)系，我可以更肆無忌憚的跟在他身旁。

徐揚被隔離了一個月時，我獨自去看了他。我自認隱晦地同徐揚打聽蘇淮的過往。一向遲鈍的徐揚似乎也看出了端倪，皺著眉勸解我：“藍藍，你以后少跟蘇淮在一起，他不會在這里待很久的?！?/p>

徐揚的一句話真的說中我藏得最深的恐慌，我不敢直視，徐揚卻生生把它拉出來。我瞪他，透過狹隘的門框把習(xí)題冊砸在他臉上，憤憤離開。

后來我依舊同蘇淮一起去醫(yī)院，只是到門口就不進去了。蘇淮問我，是不是同徐揚吵架了。我憋氣回他，我才不會和討厭鬼生氣。

蘇淮只是笑笑搖頭，“你和小揚都還是小孩子脾氣?！?/p>

我糾正他：“我只比你小兩歲，不是小孩子了。”

他只是笑而不答，那眼神讓我更加難受。

徐揚被隔離了兩個月，出來不多久就是期末考。

蘇淮依舊年級第一。而我和徐揚的名字緊巴巴的擠在初中部排名的后半段，我是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徐揚是因為那次我用習(xí)題冊扔他后，就再也沒有給他帶習(xí)題和各科筆記了。他本也是學(xué)業(yè)優(yōu)秀的好學(xué)生。他被各科老師找去輪流談話，出來后惡狠狠的瞪我，安藍藍，你干的好事。

我不是不愧疚，只是年少氣盛不愿低頭。

暑假過后，我升入了高一，蘇淮已經(jīng)高三了。

我換了新同桌，是曾經(jīng)給蘇淮遞情書的林以路，她特別愛打小報告，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被她監(jiān)視了，我上課睡覺看小說遞字條還是抄作業(yè)，她都一五一十的報告給老師。

我向蘇淮抱怨林以路的討厭和老師說話的惡毒，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沒想到他卻異常認真地對我說：“這是優(yōu)等生的特權(quán)，藍藍，抵御這個世界惡意的唯一方式就是變得更加強大。”

到后來我也變成了好學(xué)生，這都是蘇淮的功勞。年少時的我們，容易絕望，也容易因為一點微末的撫慰，重燃希冀。不慮未來，不戀過去，僅為某人一句話，為了得到足以匹配的青睞，憑著一腔熱望，潛移默化間改變了往后生命脈絡(luò)的走向。

【6】

農(nóng)歷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小鎮(zhèn)的習(xí)俗，在河邊放花燈，告慰亡靈或期許愿望。往年我都和徐揚蹲在河堤上，點上蠟燭，許一些亂七八糟的愿望。

今年我邀請?zhí)K淮和徐揚一起去放花燈。這是我難得主動低頭示好，徐揚卻不領(lǐng)情。最后只有我和蘇淮去了河邊，到時，河床已漂浮了許多花燈，或近或遠，像是天空散落的星辰。

蘇淮買了兩盞蓮花形狀的河燈，遞了一盞給我。我們蹲在河邊點火放燈，那兩盞小燈搖搖晃晃地向遠方飄去，我笑著說：“它們或許會飄到你的家鄉(xiāng)?！碧K淮沒有回答，雙手合十虔誠的許愿，我也跟著閉了眼。

回家路上我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問他許了什么愿。聽了我的話蘇淮斂下眼，昏黃的路燈下他長長睫毛的陰影落在了臉上。他沉默了好久，以至于我以為他不愿說起時，才緩緩開口，“我希望非典能快點結(jié)束?！?/p>

簡短的一句話我卻聽出了太多晦澀，蘇淮一定很孤單，遠赴千里投靠的小鎮(zhèn)雖然接納了他，卻始終不會是他的歸宿。

“你的愿望一定能實現(xiàn)的。”我故作雀躍的安慰他，卻連自己都慰藉不了。蘇淮又問我我許了什么愿，我神秘的朝他眨眼，“這是秘密。”

其實我的愿望很小，就是蘇淮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那時我還太過天真，以為每一條河流都會抵達海洋，就像每一份微小的心愿都會得到實現(xiàn)。

次年四月，那場流感真的慢慢淡了下去，蘇淮所在的城市解了禁，他終于像我預(yù)想中的那樣將要離去。

蘇淮來同我道別。我們走在小鎮(zhèn)上，我一路沉默，他卻少見的話多了起來，甚至講起了蹩腳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我還是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淚奪眶而出。蘇淮看著我欲言又止，卻最終什么也未說。

經(jīng)過白墻紅瓦的幼兒園，有小孩歡快的歌聲傳來。蘇淮停了腳步，說我們進去看看。不知他同那年輕的老師說了什么，就坐在了那臺老式鋼琴前面，試了試音，說道：“肖邦《小夜曲》送給安藍藍?！?/p>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彈琴，也是最后一次。

蘇淮在小鎮(zhèn)逗留十三個月零五天后又離開，走前，他對我說：“藍藍，長大了就來A市，我?guī)闳タ春??！?/p>

我篤定的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蘇淮對我的承諾。

【7】

蘇淮離開后，我頹廢了一段時間，徐揚終還是看不下去，告訴了我蘇淮的地址。那一刻，對徐揚我不是沒有愧疚的。他終究還是不如我狠心，像是一場角斗，我利用他的心軟作為籌碼，贏得了最后的勝利。

我每周寫一封信投遞到蘇淮的城市，所說皆是一些生活瑣事，我事無巨遺的把我的生活向他一一攤開。他一封信都沒有回過，我想他一定很忙，我還是不停的寫，仿佛從未與他斷了聯(lián)系。

在那個流火四濺的七月，徐揚對我說：“藍藍，蘇淮上了A市的醫(yī)科大學(xué)?！?/p>

我笑了，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我在河岸邊坐了一下午，徐揚一直陪著我。那些灰色的船，像極了遷徙的候鳥，穿過四季，穿過荒蕪的時光，帶給我一個如春光明媚的少年，短暫棲息，然后又離開，我期待著在下一個春天，他還會回來。

但他一直沒有回來。

兩年時間，我不間斷的寫信給蘇淮，從未有回音。我飛揚跋扈的青春在溫軟的時光里一點一點醞釀成肌理平滑的絲綢。

2006年，我考上了A市的一所財經(jīng)學(xué)院，徐楊和我一樣。那年我終于離開了生活18年的小鎮(zhèn)。親眼目睹了外面世界的繁盛，卻不是想象中的美好，行走在城市中，永遠看不見完整的天空。

在我們抵達車站前徐揚就提前給蘇淮打了電話。我下車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看到了他，比起兩年前他高了也瘦了。

他沖我們微笑揮手，我在人潮如織的車站肆無忌憚的看他，從未覺得我們之間隔了兩年的時光。

蘇淮體貼地送我和徐揚去學(xué)校放行李買日常用品，忙完后已是黃昏。晚上他在醫(yī)科大附近的一家川菜館為我們接風(fēng)洗塵，他起興同徐揚閑聊，并不熟絡(luò)，一來二去后就是一片沉寂。我偷偷瞄他，他正向我碗里夾菜，我趕忙收回目光。

徐揚突然面色微變，沉聲說道：“藍藍不愛吃辣?！蔽逸p輕顫抖了一下，圓場道：“那是以前，現(xiàn)在也能吃一點?！蔽疑焓衷谧老潞莺菥玖诵鞊P一把。蘇淮手僵在半空，收回手后連說話都似帶了尷尬。一場晚飯最后不歡而散。

送我們回學(xué)校時，好幾次我想同蘇淮搭話卻不知道從何開口，一段路走了三十分鐘左右，因為無話顯得特別漫長。我想問他為什么不給我回信，但轉(zhuǎn)眼就看見徐揚陰郁的臉。想想來日方長，便把嘴邊話咽了回去。

他離開時我站在校門口很久，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徐揚才拽我的手向反方向走：“別看了，宿舍有門禁的?！?/p>

頓時一股無名火起，我甩開徐揚的手，他回過頭看我，瞳孔里映出我悲憤的臉，我說：“徐揚，我的事你少管！”

我留下徐揚一個人，大步離開。那是我第一次對徐揚說出如此決絕的話，因為知道他從不會真正與我計較，我才敢肆無忌憚的朝他發(fā)脾氣。我只是想宣泄一下，不然我怕會因為蘇淮對我的疏離哭出來。

我自己一個人去醫(yī)學(xué)院找過蘇淮幾次，他都推脫說忙。我看著他忙碌的樣子，特別想問他是否還記得曾經(jīng)說過要帶我去看海的話。嘴唇開闔，卻發(fā)不出聲音。之所以來A市這么久都沒有去過海邊，是因為我在等他兌現(xiàn)諾言。興許他早就忘記我念念不忘的那年，但我依然不想放手。

徐揚真的生氣了，很久沒有理我。

我在學(xué)校餐廳遇見徐揚幾次，他看見我轉(zhuǎn)身就走。最后一次他轉(zhuǎn)身離開時我拉住他的手臂，輕聲說：“明天陪我去海邊好嗎？”

第二日清晨下樓便見徐揚，雖然臉色難看但他還是來了。我們坐上開往郊區(qū)的巴士，晃晃悠悠一個鐘頭才到。我脫了鞋坐在沙灘，迎面一股風(fēng)吹來，是腥咸的味道。潮汐拍沙，浸濕了我的褲子。

徐揚拉了拉我的衣角，指向后方干燥的地方。他在沙灘上鋪上他的外套，我們并肩坐下。很久他才開口道：“蘇淮，下個月要作為交換生前往美國兩年。”

我頓下在砂礫上劃拉的手，問他：“他多會說的？”

“前幾天他給我打的電話?！?/p>

我輕輕哦了一聲，低頭不語，我才來他便要離開。徐揚摸了摸我的頭說：“藍藍，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你等?！?/p>

在愛情里面沒有值不值得之說，只有主動和被動之分。這是一場戰(zhàn)役，我主動挑起自然比他更痛一分。而徐揚，若說值得，我予你也是不值得，你又何不放手。

【8】

蘇淮臨行前請我和徐揚吃飯，還是那家川菜館。已經(jīng)是冬天，他為我夾菜，是口味清淡的素食。我添了酒向他舉杯：“祝你前程錦繡，順風(fēng)順水?！?/p>

他笑看著我，一口干下說，“來年再會。”

眼睛酸澀，有淚卻流不下來，我的心是干涸了的泉眼。時光的變更里我好像喪失了年少時敢愛敢恨的勇氣。即使我愛蘇淮，卻再也沒有明目張膽的招搖，我把那份愛潛藏在心底，因著他的不愛我。

兩年間，蘇淮沒有半點音訊。這次我們是真的失去了聯(lián)系。我依舊單身，閑暇時會去A大校園轉(zhuǎn)轉(zhuǎn)，在這里似乎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遇見林以路是一個意外，我們雖然同桌幾年，我也不知道她畢業(yè)便來了醫(yī)學(xué)院。我們寒暄了一會兒，我問林以路怎么還是單身。她笑了笑反駁道你不是也還一個人。我才恍然覺悟，為了一場無果的戀愛，我已堅持了多少年。

08年的春天，我終于知道了蘇淮的消息，從林以路嘴里。

“蘇淮4月要回國了，回來后在醫(yī)學(xué)院留校任教?！蔽也恢懒忠月窞楹我粝逻@句話，興許是憐憫我。蘇淮果真是前程錦繡，衣錦還鄉(xiāng)。而我仿佛蒼老得連笑容都染滿了風(fēng)霜。

我問起徐揚時他滿臉驚慌，像是被揭穿謊言的孩子?？磥硭腥硕贾?，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中。徐揚問我會不會去找蘇淮。

“不會了?！蔽毅读撕芫茫痤^，看著滿臉期待和忐忑的徐楊，緩緩說：“徐楊，我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p>

那刻，我是真的下定決心想要忘記。

5月12日。蘇淮回國的第二十五天。汶川發(fā)生了大地震，須臾間房屋坍塌，塵囂漫天。無數(shù)的救援隊伍奔赴前線，蘇淮所在的醫(yī)科大也組織了龐大的團隊深入震源中心，他恰好是其中的一員。

離開A市之前，蘇淮破天荒的給我打了電話，這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想起了我。他叫我要好好保重，晚上睡覺警覺一點。聽他說話我突然就覺得好笑，何時他還知道關(guān)心我，不由嘲諷道：“蘇淮，我肯定會比你活得長。”

說完狠狠掛了電話。興許是終于出了口氣，頓時只覺得酣暢淋漓。

蘇淮出事的消息從四川一層一層傳至這沿海城市已是兩天后，他救治傷患時發(fā)生了余震，那些搖搖欲墜的房屋以摧枯拉朽的姿態(tài)崩塌，他被掩埋在了地下。救援報道中斷時，我摸了把臉，一手的冰涼，我機械的拿起電話播他的號碼，聽筒里傳來綿長悠遠的忙音，像是我無力的心跳。

蘇淮出事后，徐揚曾約我在一家咖啡店見面，盛夏里，我端起咖啡杯，手卻抑制不住地顫抖。徐揚伸出手握住我說：“藍藍，忘記他吧，我可以照顧你。”

我抬起頭看著徐揚悲慟得雙眸，和蘇淮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笑了笑，慢慢將手從他掌心抽了出來?！暗悴皇撬　！?/p>

徐楊眼里的希冀一寸寸熄滅，我不忍再看蹩開了頭，隔了許久，才聽到徐楊帶著苦笑的聲音，對我說：“藍藍，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p>

這是徐揚對我說的最后的一句話，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我保持低頭的姿勢坐了很久，才轉(zhuǎn)頭看向落地窗外沉沉墮落的黃昏，光下漂浮的塵埃像是焚燒后的青春余灰。

【9】

后來的五年里，我始終一人。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過往仿若云煙般消散，只是未想到還會再遇故人。

彼時我因發(fā)燒感冒到醫(yī)院，一個坐著輪椅的人，赫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四目相對，彼此無言，許久他才緩緩對我揚起一個笑容，和記憶里那干凈清秀的少年影像緩緩重合在一起。

我怔愣片刻，很快就收拾好情緒走向他，回以微笑：“蘇淮，好久不見?！蔽铱粗葟那坝邮菹鞒墒斓哪槪t疑問，“……你一個人？”

蘇淮指著不遠處一個穿著紅色長裙的身影：“以路在幫我掛號?！?/p>

說完，我們陷入了一陣奇怪的沉默。蘇淮和林以路的事情，在五年前的咖啡廳里，徐揚就告訴我了——蘇淮在那場地震中雙腿被壓斷，救出來就截了肢。林以路一直在照顧他，是她在救援隊都放棄尋找的時候用手挖開坍塌的鋼筋水泥救了蘇淮，她從小鎮(zhèn)一路跟隨蘇淮上了醫(yī)科大，蘇淮去汶川她就參加自愿者跟了去。

“林以路對蘇淮用情太深，他不能辜負她?！毙鞊P看著我，小心翼翼又堅決地說，“藍藍，忘記他吧，我可以照顧你?！?/p>

那些舊事，那一刻在腦中閃過，快得就像是上一秒才發(fā)生的事。電話驀然響起，截斷了回憶，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接起電話，對蘇淮說：“我男朋友找我了，我得走了，再見。” 我朝他揮手告別，轉(zhuǎn)身時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來。身后傳來蘇淮低沉的聲音：

“藍藍，再見?！?/p>

那晚我接到了五年沒聯(lián)系的徐揚的電話。我想定是蘇淮同他說了白天的相遇。

徐揚問：“藍藍，你忘記他了嗎？”

他語氣中的小心翼翼，聽得我心里發(fā)苦，卻故作輕松地對他說：“不會忘，我會一直記得，他是我的年少青春，一個人怎么能遺忘自己的過去?！?/p>

聽了我的話，他似是輕松了幾分，我們聊起了那些年少時光，在掛電話前，他忽然叫住了我，緩緩說：“藍藍，我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當(dāng)年你寫給蘇淮的信，他一封都沒有收到，地址是蘇淮讓我給你的，我卻給了你一個錯誤的地址，我甚至模仿你的筆跡寫了封信對他說你喜歡我了，藍藍，如果不是我，或許你們就不是這樣的結(jié)果?！?/p>

徐揚說，藍藍，對不起。

我掛了電話，徐揚沒有對不起誰。我比誰都清楚，我才是最自私的人。我知道徐揚喜歡我，我卻一次次依仗他的喜歡利用他，傷害他，那么多年我從未溫柔得對待過他。那現(xiàn)在，我又有什么資格去責(zé)怪他。

后來我收到一個包裹，打開是一疊厚厚的信紙。102封信件，封封上都是查無此人的鮮紅信戳。

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三月。我獨自去了A市海邊，那片曾經(jīng)在蘇淮描述里水天一色寧靜致遠的大海，在暮春里是深深的藍，像一潭晦澀的眼淚。我拿出那疊厚厚的信，把他們埋在細軟的銀白細沙里。等待著春天里的最后一次潮汐將回憶湮沒。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