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逢宜
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中國失敗后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條約內(nèi)容包括割地和開放通商口岸,以及輸出巨額的戰(zhàn)爭賠款。這開創(chuàng)了中國與列強間簽署不平等條約的先例,亦拉開了近代史的序幕。對于此段歷史的研究甚多,然而由于國外資料有限,國人對于賠款交接后的英方的使用情況則了解不多。
筆者收藏有一張于1843年3月發(fā)行的《倫敦畫報》(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該畫報于1842年5月14日由英國人Herbert Ingram創(chuàng)辦,是世界上最早的畫報周刊,主要報道各類新聞事件,除英國本土外亦發(fā)行至美國,是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期刊之一。所刊原文大致可分3個部分,第一部分記錄了當時我國第一批鴉片戰(zhàn)爭賠款白銀抵英后的情形,包括從運載的船只押解至鑄幣廠的過程和該批賠款白銀的狀態(tài)、數(shù)量、重量等相關的描述;第二部分引自當月鑄幣廠對早前另一批中國銀錠熔化后所遞交國會的報告,包括純度數(shù)據(jù)及由廠方提純后所產(chǎn)生的利潤計算;第三部分是為滿足當時讀者對中國人的興趣而加的一段對中國人服飾和外貌的描述。
這篇170多年前的報道,盡管部分內(nèi)容對今日的人們讀來或為心酸,但它為我們還原了歷史中這段不為人知的一頁,同時也是目前所知西方最早的關于中國銀錠的記載之一。為完整表述其內(nèi)容,筆者將其譯為中文。由于篇幅有限,在此僅節(jié)選一部分譯文進行刊載。
譯文重讀
這周讓本報為之雀躍的報道之一是以圖文并茂的形式記錄到近期條約所規(guī)定之中國賠款白銀安全抵達英國鑄幣廠的情況。本報的版畫所描述的是滿載賠款的馬車在第六步兵團護送中緩慢駛進的情形。該兵團(而非其他日報所誤刊的第六十步兵團)在這些財富于南安普頓鐵路中轉時行使了護衛(wèi)并押送其至鑄幣廠的榮悅職責,這些來自于一個與我們迥然不同世界的白銀,最終將在此改頭換面,成為打印上英國君主頭像的貨幣并在本地人之間流通。
星期二下午三點左右,另外五輛馬車運載著20噸價值75萬銀元的中國白銀在第十步兵團的重兵護送下從位于Nine Elms區(qū)的南安普頓鐵路總站抵達了皇家鑄幣廠。這些白銀于上星期六早晨由女王陛下的Columbine(稍后提到的Modeste號、Herald及Blonde等諸艦,與Columbine號艦同屬19世紀英國皇家海軍,鴉片戰(zhàn)爭中均曾用于輸送首批中國賠款白銀至英國本土。)號艦從中國運抵樸茨茅斯港,并在廠方物資供銷部的庫珀先生的特殊監(jiān)護下由南安普頓鐵路轉運至本市。銀錠分裝在425個長2英尺高1.5英尺的木箱內(nèi)。政府官員已在鑄幣廠等候接收,例行手續(xù)亦已在辦理;此批銀錠儲存在與此前存放Modeste號雙桅艦運抵的白銀相同的倉庫內(nèi),前后共計約合200萬銀元。如此巨大數(shù)量的白銀到達后讓鑄幣廠日前異常繁忙;而估計在本周內(nèi)廠方還將另行收進至今仍滯停在航道的Herald號上運載的100萬銀元及Blonde號艦上的300萬銀元。有消息稱這些白銀在被熔化以后將被售予交易商:此并非屬實;預計在全部賠款運抵前政府暫不會下令如何處置這些白銀。
一張于星期二遞交的國會文件顯示,1842年1月,由女王陛下的Conway號艦從中國進口了相當于2,001,200銀元毛重大約為143,639磅2盎司5英錢(即pennyweight,縮寫為dwt,或稱本尼維特,英國金衡制單位,1英錢 =1/20盎司=1.55517384克。)的白銀,合標準重量(指以當時以92.5%為標準白銀成色之重量。)148526磅4盎司2英錢。此批白銀被鑄幣廠分三次分別以每盎司59?、593/8及59?便士的價格售出,共籌得440729英鎊10先令6便士。鑒于在國庫之許可下鑄幣廠可自行在每磅原銀中提取3?格令(即grain,縮寫為gr,英國金衡制單位,1格令=1/24英錢=0.06479891克。)的黃金(再減去其10%),因此在由廠方提煉員麥席森先生計算和扣除所有花費后,實際廠方并無熔解白銀之費用消耗。此批白銀總共提取出黃金毛重為2530盎司1英錢17格令;在鑄幣廠主麥席森先生扣除了含10%的部分即最后為940盎司13英錢9格令以后,剩余了大致重約1589盎司8英錢8格令、標準重量為1729盎司7英錢21格林的黃金(英國國庫授權鑄幣廠可自行保留的黃金提取數(shù)量,用以支付或填補廠內(nèi)熔化白銀所產(chǎn)生的各項花銷及費用。)。此次從樸茨茅斯港運抵鑄幣廠的運輸費用為200英鎊15先令8便士,加上對額外盡力之廠方干事、文員、搬運工等犒賞費用為466英鎊15先令8便士;提煉黃金所產(chǎn)生的總額,以每盎司3英鎊17先令9便士計算,共合6723英鎊零4便士。將此批白銀送至鑄幣廠熔解,而非按59?便士的估價在市場出售,最終使廠方獲利654英鎊12先令9便士。
賠款銀兩從哪來
《南京條約》規(guī)定賠款以洋元為支付單位, 共2100萬銀元。在賠款具體期限及數(shù)目方面,條約第七款規(guī)定,簽訂生效(1842年8月29日)后需立即支付的首次數(shù)額為600萬銀元,其余分三年六次償付:1843年6月30日或之前,與12月31日或之前各需支付300萬元;1844年6月30日或之前,與12月31日或之前各需支付250萬元;1845年6月30日或之前與12月31日之前各需支付200萬元;如發(fā)生拖欠,需加付5%年息。其中首次立即償付的600萬銀元,是英軍提出的撤出長江、解除封鎖的條件。
畫報中所描述的這批總共由四艘軍艦運抵倫敦的共合600萬銀元的中國白銀,數(shù)量與歷史吻合,正是條約中規(guī)定的首批戰(zhàn)爭賠款。600萬銀元共折銀426萬兩,清政府采用了就地籌款的辦法,其中除了扣去英軍之前向揚州、上海商民勒索的所謂“贖城銀”及商捐銀共125萬兩外,其余301萬兩具體來自:戶部及山東解撥江蘇軍需銀65萬兩;江寧藩庫和江安糧道及龍江關庫提用銀50萬兩;蘇州藩庫和滸墅關庫共提用銀45萬兩以及浙江和安徽藩庫提用銀141萬兩。由于籌自各省庫的官款銀兩屬于臨時性調(diào)撥,實際上相當大比例后來是靠對各省商民壓榨捐輸銀來歸還的。對于這批首次賠款銀錠的具體實物狀況文中僅以一言片語帶過,目前所知大致以馬蹄錠為主。
另稍值得一提的是,文中所附一幅描述賠款銀錠的插圖,除了馬蹄錠以外也有件貌似江蘇小本司的5兩圓錠,有可能在整批銀錠中具一定比例而被選來作圖解,而蘇坨確實也是當時該省標準的課稅銀錠器型之一。至于文中提到的中國銀元,由于當時中國尚未正式鑄行本國銀元,而沿海各省通用以本洋及鷹洋為主的洋元已久,稅收上除了解庫仍需用銀錠以外,在完納錢糧方面也已被地方藩庫普遍接受,而圖文中所提的“中國銀元”均應是蓋滿內(nèi)地經(jīng)手戳印后難以辨別原本面貌即俗稱“爛版”的外國銀元而已。
神秘的“先期賠款”
前兩部分關于賠款抵英的記述, 因發(fā)生在當時當?shù)?,且有詳細?shù)據(jù)相佐證,則相較更為客觀和可信。特別是文中第二部分對于一份國會文件關于鑄幣廠將一批1842年1月進口自中國的銀兩的提煉報告,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官方數(shù)據(jù),至于這批白銀的出處原文中并未提及,僅以“進口”自中國一筆帶過。
此批白銀的抵英時間比鴉片戰(zhàn)爭首期賠款早了一年多,來歷頗耐人尋味。根據(jù)筆者判斷,中英間的貿(mào)易已于1839年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中斷,以此批合200多萬銀元的白銀抵英的時間,乃至需要鑄幣廠向國會正式提交熔解報告的情況來看,不可能是貿(mào)易銀兩,惟一的解釋必然與英軍在鴉片戰(zhàn)爭期間在中國的掠奪有關,而直至1841年底為止英軍在華各地掠奪的包括官庫在內(nèi)的各項銀兩,數(shù)額均未有達到百萬元之例,因此最大的可能,即是對廣州勒索的“贖城銀”600萬銀元中的一部分。1841年5月奕山所率清軍與英軍在廣州作戰(zhàn)失利后求和,27日簽訂《廣州和約》,規(guī)定清軍退出廣州60里外及7日內(nèi)交合600萬銀元贖城費作為英軍退出虎門的條件。此批合600萬銀元的賠款已于同年全數(shù)付清,是否在同一時間抵英目前尚不清楚,但以整批白銀的數(shù)額來看,1842年1月將合200多萬銀元運抵英國的Conway號艦應只是運載艦只中的一艘,而該批白銀或為抵達鑄幣廠的首批而被選作對象提交提煉報告。
其他方面,大英博物館的館藏記錄也曾顯示,該館曾在1842年一批“中國鴉片戰(zhàn)爭賠款白銀”抵英后,購藏過其中少數(shù)幾件銀錠作為其館藏品,以日期來看,既非1843年運抵的首期正式賠款,應該正是畫報原文中提到這批銀錠,而款項來源直指“鴉片戰(zhàn)爭賠款”,時間和性質(zhì)均與廣州贖城銀的背景吻合。由于南京條約簽訂時中方未能將此項贖城銀從賠款總數(shù)中扣除,實際這筆600萬銀元的賠款便成了2100萬主賠款以外英方的額外收入,而英國人將贖城銀視為“鴉片戰(zhàn)爭賠款”的一部分更不難理解。
銀錠能含金?
銀錠含金亦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光緒三十二年五月初五《商務官報》有記載稱“含金質(zhì)者以咸豐所造之元寶為多,同治間所造,則鮮有含之者”。一般收藏界對于清代銀錠也大致有一共識,即咸豐及以前的“老寶”在含金上較后幾朝所鑄的銀錠高。原文中這部分的記錄正好可為我們提供一些現(xiàn)實的參照。根據(jù)原文第二部分對此前合200萬銀元的銀錠化驗提供的數(shù)據(jù)計算,鑄幣廠提煉出的所有黃金約占此批白銀總量的0.14678%,重達2530盎司,折合成銀元大約為45000多元,約合31000多兩白銀(計算數(shù)據(jù)根據(jù)英國政府以英鎊向下院提交的中國賠款總額(5,787,504英鎊)及實際合銀元總數(shù)(2700萬)推算,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鎊對銀元比率大致為1∶4.665左右,黃金價格則按原文之提示每盎司3英鎊17先令9便士。)。
如以上述比例為當時官庫銀錠大致含金量推算,南京條約賠款的總額是這批銀兩的10倍,而其所含黃金產(chǎn)生的額外價值理論上可超過30萬兩白銀,這是十分驚人的數(shù)字??紤]到此次熔化對象200萬銀元的銀錠如折合50兩大寶約合26000枚左右,這些銀錠代表著當時官錠的成色和成分,因此該報告數(shù)據(jù)所代表的參考性是不容忽視的,亦暴露出銀兩制度長期存在的某些問題,就以這里的首次賠款來說,由于當時的提煉水平、用銀背景等因素,銀兩中摻雜黃金卻無法計值,以致最后賠款的實際價值竟超出條約規(guī)定的賠款總額,讓英國人賺了筆不小的額外利潤,這在今天來看是頗具諷刺的。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賠款作為中國近代首次對外賠款,也是惟一一次使用銀元為單位的賠款。因為擔心中國銀兩在稱重、成色、平碼等方面的復雜性導致自己在換算上吃虧,當時英國人自己提出了以銀元為單位的要求。而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及隨后的所有戰(zhàn)爭賠款中則紛紛全部改用銀兩為單位,究其各種原因,不難想像銀兩當初首次給侵略者帶來的“意外好處”或許也是其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