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愛禎
老師是我高中的語文教師兼班主任。他課講得好,對學生負責。在那動亂年代,就是他那句“吃飯飽腹一餐,學知識受用一生”的告誡拴住了中學生的懵懂。
還是先說那個自命題作文吧。當時,正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我就用“犁把手”這個題目,寫了一個女知青用耕牛學犁地的事。交了作文的第二天自習課時,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打開我的作文,用指頭敲著“犁把手”,一臉嚴肅地問:是抄的嗎?有參考嗎?真有此事嗎?……一連串的問號如同炸在耳邊的爆竹,我一下蒙了,傻了,像挨了耳光,臉火辣辣的。難道作文里寫了什么錯誤觀點、反動言論?我慌亂地回憶著作文里的字句,雙手交替搓著四指。雙眼直直地看著老師,連話也不會說了??匆娢乙粏栆粨u頭,滿臉的惶恐與迷茫,老師笑了。順手翻到作文末頁,把自己幾乎寫了一頁的批語念了一遍。合上作文,老師又說了十個字:基礎不錯,好好學,好好寫。話語里透出的欣賞與慈愛,如同冬日的陽光,暖了我一生跋涉。
又一節(jié)作文課上,老師評講了“犁把手”。
斗轉星移,高考的恢復喚醒了很多人被擱置的夢。而對于我這個“回鄉(xiāng)青年”來說,“上大學”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于是,帶著鬧著玩(沒有任何復習)的心情參加了1977年高考。做夢也沒想到,我竟考了238分,遠遠超過了本省兩大名校的錄取線。終因報考志愿的“鬧著玩”(省內學校一個沒報)而滑檔。我覺得考而不中太丟人,決計再也不提什么高考的事。就在臨近1979年高考的時候,老師從縣城傳來口信,讓我去復習。當時離高考只有兩個月,別說我沒有這個心氣,就是想?yún)⒓右餐砹恕?次覜]行動,老師又接連捎信打電話。我給老師說:“太晚了,人家都復習一年了,我現(xiàn)在再去……”老師說:“復習一年怕啥?現(xiàn)在是混水的多,拿魚的少。愛禎啊,你如果不參加高考可惜了?!甭牭贸隼蠋煹膫泻屯锵В倚睦锼崴岬?。我知道,老師說的什么混水拿魚是在為我走進考場長力打氣,鼓勵中摻雜了太多不舍的成分。這哪是老師對學生的關愛,分明是父親對女兒前途擔憂的忐忑和不忍!
不知是為了安慰老師的忐忑,還是自己骨子里的不屈,我終于在復習班已停止講課的時候,站上了備考的橋頭。懸梁刺股的50多天讓我背完了政史地三本1000多頁的復習資料。就是這“1000多頁”讓我考過大專錄取線(247分)。加上放棄復習的語文(61分)數(shù)學(17分),我以325分的成績名列全縣高考(文科)第二名——后來聽說那個第一名的考生因其他原因被取消錄取資格。盡管報考院校的不理想,但畢竟接通了改寫人生的氣場。現(xiàn)在想來,不是老師的再三堅持,不知道命運的小船會在哪里擱淺。
轉眼間,我畢業(yè)了。咋也沒想到,見習期剛滿,就被組織部門以“選拔”有學歷的年輕干部為由調任團縣委書記。這在別人眼里如同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在我卻是如芒在背、如墮云里霧中的茫然無措?!皶洝比缤蛔缽臎]見過的宴席,我不知道從哪里動筷,從何處下嘴。工作中的膽怯怵場和周圍的明爭暗斗像兩只無形的大手,把我撕扯得不知所以。面對做事的原則和做人的底線,我不會也不想為平衡周圍的爭斗違心、盲從。就是這種“不會和不想”成了我性格中的硬傷——加上對某些潛規(guī)則的不諳,錯過了一次次的與人比肩。每每至此,不免神傷難過,更有朋友為我不平。而老師卻說:愛禎,咱不難過。我們只講耕耘,不講收獲。努力做事、磊落做人是我們的本分……是啊,耕耘在已,收獲在天。何必為自己的不可掌控而自虐?可說歸說,見了老師,眼淚就是止不住。如同兒時在外受了委屈,見到父母時無需任何掩飾的哭訴放縱。
是的,從考大學那時起,老師在我心中已等同再造——當然,我也成了他牽腸掛肚的“編外”女兒。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疼惜的標準就是竭盡所能供我讀書,讓我衣食無憂。而老師操心的則是讓我學習更多的知識,為走向社會、打點生活儲糧備份。上學時一再告誡我:不要因拿到“鐵飯碗”而滿足“60分”,真才實學既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社會認可的籌碼。畢業(yè)分配時,老師放下他的“從不求人”,不厭其煩地找教育局領導,推介我的“優(yōu)點長處”?;蛟S就是老師的“推介”,讓我走上了“從政”之路。至于得失,現(xiàn)在已無須答案。但我感恩老師想讓我到一個好的發(fā)展平臺的初衷。
說到感恩,對老師的孝敬如同對待父母一樣,是我一生不敢動搖的信仰。“?;丶铱纯础备俏覍蠋煛白袷亍钡牧晳T。逢年過節(jié)如我不能按老師預想的“女兒回娘家”的時間去看他,他就會打電話問:“家里有啥事?咋沒過來?”語氣里的嗔怪與不安,說得我心暖暖的。幾十年來,不管生活拮據(jù)與否,父母有的,老師師母都有,父母沒有的,老師師母也有。
我記得,一是二十多年前邀請在城里工作的高中同學給老師慶祝66歲生日。二是前年給不能自理的師母購置輪椅。當老師看到昔日教鞭下的孩子向他深深鞠躬,并祝他“生日快樂”的時候;當看到90多歲的師母為坐上輪椅可以出去“走走”而開心的時候,激動得熱淚盈眶,好大會兒都沒說出一句話。我知道,老師的“無語凝噎”是既心疼我的“花錢勞神”,更感懷我對他老人家堪比生身的“結草銜環(huán)”。正如老師所說,我既沒有給過父親生日的“隆重”,也沒有給因摔斷股骨頭而不能直立行走的母親購置輪椅——讓人心酸與愧疚的是那個叫作 “力所能與力所不能”的說辭。或許就是父母的辭世(十幾二十年前)讓我備嘗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傷懷與遺憾,才更加珍惜我對老師的孝道。
我忽然覺得,我是幸福的。
責任編輯:劉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