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棠
它的頭高昂著,追逐著陽光,向著前方不斷地伸展。而每前行一步,就向大地深深地扎下一簇根系。它的身體始終匍匐在大地上,一步一節(jié),節(jié)節(jié)生根,執(zhí)著而虔誠。
這就是爬蔓兒草。在我的家鄉(xiāng)昌濰大平原上,每到夏季,一場大雨過后,大路邊,溝壑旁,特別是玉米地、大豆地、高粱地里,爬蔓兒草像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整個大地,都成了爬蔓兒草的舞臺,爬蔓兒草像瘋了一樣狂歡。剛剛鋤過的草根,不幾天就又生出了新芽;看著要曬死的蔓兒,一場大雨的滋潤,又蔥綠而且葳蕤了起來。
我對所有的草都沒有好感。從記事起,草,似乎就沒有一天離開過我。春天,放學(xué)了要去地里割青草喂豬喂兔;夏天,暑假里要冒著酷暑到田里拔草除草;秋冬,要到溝坡里摟草拾草,用作過冬的柴火。即使大雪封門,每到做飯的時候,也要到被冰雪覆蓋的柴火垛,掏出一抱柴草,供母親做飯用。一年四季,除了上學(xué)讀書外,每天都是草,草,草。那時,我對草充滿著極度的厭惡,甚至永遠(yuǎn)都不想看到草。
直到我進(jìn)城工作了。大街小巷都是柏油路,平坦如砥;人行道都是地磚或者大理石鋪面,光滑如鏡。天天走在這樣的街道上,我的心情猶如秋水般純凈,我感到這才是理想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慶幸,終于可以離開那些一睜眼就看到的草了。再見吧,茅子草、牛筋草、青青菜、谷莠子們。
一個周日,我在一個很大的公園里游玩。公園里綠草如茵,而且是黑麥草、馬尼拉草等有名的草種,較高的植物則是木棉、玉蘭、櫻花等樹木,高低布局,錯落有致。在公園最邊角的草皮里,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株爬蔓兒草。它在那些名貴的草皮里,十分扎眼,有些粗俗和土氣,讓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它。它從茂密的草叢里生出來,它的枝干還有些稚嫩,卻正在頑強(qiáng)地向著路邊的巖石上爬行。它的枝頭高昂著,向著炎炎的烈日致意。它的一個枝節(jié),已深深地扎入了巖石的縫隙。顯然,它被從草皮里擠了出來,卻在執(zhí)著地向著巖石上伸展。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被感動。我在公園這大片大片的名貴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我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一株野草,就像在陌生的茫茫人海里,忽然遇到了一位久別的親人。盡管我對它不曾喜歡,但它卻是我幼時最為相知相悉的一種植物。
這是我進(jìn)城工作20多年來,第一次遇見這么一株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遍布大地的普普通通的野草,這不能不讓我心潮涌動,追憶那些曾經(jīng)與它訴說不盡的悲歡。
幼時的暑假里,到玉米地里拔爬蔓兒草,是每天要做的事情。這時的玉米亭亭玉立,已經(jīng)高過了我的頭。烈日酷暑,大地如蒸。玉米的葉子如刀片,不停地割劃著我稚嫩的胳膊、我的脖頸,甚至我的臉頰,立刻滲出一道道細(xì)細(xì)的血線。大顆大顆的汗滴,將血線沖散,殷紅的血水就氤氳開來。我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心也像被刀子切割一樣,以至于我都到了麻木的狀態(tài)。而爬蔓兒草,牢牢地纏在玉米的根部,用鋤頭去鋤,容易把玉米根鋤斷,那就等于戕殺了這棵玉米。最好的方法,就是將爬蔓兒草拔掉。而爬蔓兒草節(jié)節(jié)生根,一簇一簇的根系,就像鐵耙子深深地扎在地里,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拔出來。我的小手勒得生疼,勒出一道道血印。拔出的草,堆成一堆,然后抱著扔到地頭的溝里。因為如果放在地里,一場大雨過后,那爬蔓兒草又會起死回生。而拔完以后,不幾天,未拔凈的根又會生出新的幼苗來,就要再拔一遍。所以,拔爬蔓兒草就成了我每天的功課。而我對爬蔓兒草,從心底里感到了討厭甚至痛恨。
而今天,當(dāng)闊別了20多年的爬蔓兒草,在一個未料的境況下,與我不期而遇,我當(dāng)年的痛恨忽然就消失了,油然而生的卻是一種重逢的欣喜,一種久違的親切。是環(huán)境改變了我的情感,還是時間撫慰了曾經(jīng)的傷痛,我自己一時說不清楚。我對爬蔓兒草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和緊緊匍匐大地的精神,深深地感染和打動。在夏秋的大地上,爬蔓兒草總是長在低處。四周是高高的植物,玉米、谷子、高粱、大豆,甚至是青青菜、灰灰菜、蒼耳子,它們居高臨下地歧視著爬蔓兒草。而爬蔓兒草不卑不亢,不動聲色地匍匐于大地,依靠在大地厚重的胸脯上,懷揣自己的夢想,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它的枝頭始終高昂著,展示著沖天騰飛的龍頭形象,莖展成節(jié),節(jié)節(jié)生根,演繹成盤臥于大地的群龍圖。正因為它每一步都深扎于大地,才使得它根牢枝壯,生命力極強(qiáng),成為夏秋大地上最為蔥郁的植物。
人如草木,這個常常掛在口頭上的詞語,一下子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讓我去重新思考。爬蔓兒草這種既有高昂向上的追求,而又堅定匍匐于大地的精神,使我對它有了一種莫名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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