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的差評而已

李美皆

淘寶上買了兩瓶以字母命名的某品牌的私處洗液，是粉色瓶的。之前用過該品牌綠色瓶的洗液，知道用法就是掀開頂蓋，一擠瓶身，洗液會從嵌在中間的白色膠帽中間涌出。這個設計可以防止洗液出口污染，科學貼心，再次購買也是因為這個設計。這次如法炮制，可是，一擠不出，以為力度不夠，加大力度再擠，猝不及防地，洗液噴射而出，弄得我滿手都是，身上也淋漓幾處。這很像雄性動物的某一最后動作。首先像子彈一樣射出的是那個白色膠帽。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滿把的白色液體從地漏邊上撿起那個小小的薄薄的膠帽，發(fā)現它中間的十字沒有徹底劃通。這就是它射出的原因了。如果通的話，洗液應該從十字處涌出，但是不通，又受大力擠壓，它就只能整體從瓶蓋裝置中脫出了。我想先擰下瓶蓋，把滿手的洗液弄進瓶里，再來處理膠帽，可是這需要兩只手，而我的一只手被洗液沾滿，一動就流失。只好將一大把洗液先涂抹到身上，當沐浴液使用了。

洗完澡，把膠帽戳通，又千洗萬洗，費了好大功夫去琢磨，才裝回瓶蓋上。想想惡心又窩心。惡心的是，膠帽是為衛(wèi)生而格外設計的，可是，掉到地漏邊再裝回去，衛(wèi)生從何說起？窩心的是，無辜損失小半瓶洗液，還搭上好多麻煩，澡都洗得不痛快，憑什么？

有過馬上去跟淘寶賣家理論的沖動，可是，想想已經在確認收貨后習慣性給好評了，再去理論，結果未必爽，就懶得了。淘寶的差評可以再改為好評，好評卻無法再改為差評。當時已經給洗液弄得累且不爽，身心都有點輸不起。

第二天閑時，又想起這事，還是不甘心。確實是店家應付的責任嘛，給我?guī)淼木駬p失且不說呢。反正此時我也有精力理論并承擔失敗的風險了，立馬拿起手機打開淘寶找到賣家的旺旺，開始留言。我先描述了一下問題，然后問，這算不算產品質量問題呢？我其實已經肯定是質量問題了，難道還有可能不是嗎？我等著客服來甜膩膩地說“親，抱歉”之類的話，可是，我等到的是一個干脆的：不是的。不是？！我開始向她說明情況，力圖讓她承認是質量問題?？墒牵恢?，沒有看我的說明，還是她處理瓶蓋問題的慣性使然，根本不接我的茬，自顧說瓶蓋的用法是如何如何。我說，我用過，知道怎么用，現在的問題不是怎么用，而是膠帽脫落了。她回，我們的膠帽設計更加衛(wèi)生……完全是雞同鴨講，我知道她是故意了，她一定看到我已經給了好評，她現在不認賬我也無計可施了。我說，你沒聽懂我在說什么嗎？她干脆不說話了，或許真的太忙了，還有那么多“親”的錢等著她去賺呢，而我的她已經賺到了。

作為“上帝”或者“親”，我已經習慣被甜化了的對待，突然這熱臉變成了冷屁股，真不適應。而且，這還是大品牌的旗艦店，怎么可能無法說理了呢？跟一個陌生人探討私處洗液的使用，隱含的前提當然就是我洗私處的時候遇到問題了，這本身就夠滑稽難堪的了，居然還遭遇不理茬！我的汗毛似乎都充滿斗志地豎起來了，頭皮發(fā)緊，血流加速。我說，那我只有申請?zhí)詫毷酆蠼槿肓?。我試圖借助淘寶客服來威懾對方，可是，無人理睬。我覺得這是對“上帝”的輕蔑，性質很嚴重。

我可以肯定了，這確實是一個較大的旗艦店，客服是雇傭的，只是拿工資，所以公事公辦，不做小伏低積極解決問題。如果是自家的小本生意，每一點信譽和利潤都是自家的，她才不會這么不買賬呢。

意外地對一個淘寶店客服無計可施，這讓我實在憤怒?？墒?，真要申請?zhí)詫毧头槿氲脑挘谑謾C上只能打字描述問題，羅里吧嗦，浪費時間，想想就煩。要打電話，手機版淘寶上又找不到號碼。

接下來怎么辦？考驗我或者說考驗女人的時候到了。一、調整心態(tài)，認了，打住，淡定，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是一個精神上及時止損的選擇。二、雖然錢不多，我也完全不在乎這點錢，但畢竟是別人虧欠我，不能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對待我，朗朗乾坤，堂堂淘寶，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必須討個說法，是非曲直搞個清楚明白，這是一個堅決維權且正義必勝的選擇。三、對方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就跟你耍賴到底了，你像賭徒一樣，越想扳回來輸得越慘，在惡劣情緒的沼澤中越陷越深，終因承受不住精神損失而偃旗息鼓，奄奄一息慘敗而歸，這又是一種選擇。

我首先想到第一種選擇。咱一個知識女性，一個“有身份證的人”，為這點蠅頭小利跟一個淘寶店客服糾纏，值得嗎？掉價不？是不是太不珍惜自個兒羽毛了？當時我確實是想放下了，而且吃飯時間也到了。

可是，下午悠閑地喝著茶，我又想起了這事，重新覺得不甘心，得到什么補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我！于是，我又開始在旺旺上留言。這次換了一個客服，上來也是干脆而無辜地不承認是質量問題。真邪門了！我只好把前面的留言拷貝過來，跟她理論就是質量問題。她依然不認下我的說法，但是說：這樣吧，你可以退貨。然后就把退貨地址發(fā)給我了。意思是懶得理我了。我原本是不打算退貨的，怕麻煩。淘寶購物我?guī)缀鯊奈催x擇過退貨，除非那貨特渣而又較貴。而且，像已經啟用的私處洗液這樣的東西，退貨純粹是浪費，難道還有可能二次出售嗎？不管屬于誰，總歸這都是人類資源，有必要為人類珍惜。我真心是一個講公德的人。但是，既然她只給出這唯一的解決之道，我也了解一下退貨問題吧，大不了就是把我已經用開的這瓶洗液倒空，把空瓶子退回去，另一瓶未啟用的原封退回，這樣既避免了人類資源的浪費，也算對得起賣家了?？墒?，一了解退貨說明，我發(fā)現只有賣家承認是質量問題，才會承擔退貨的郵費，否則郵費由買家承擔。賣家是大客戶，快遞費便宜，買家的快遞費就貴了。這樣一來，我不是費事又賠錢了嗎？

只要賣家不承認是質量問題，我怎么都是虧。所以，還得回到起點，讓客服承認是質量問題。再次上旺旺留言：我不想退貨，沒時間，退二十塊吧?？头兀和硕遣豢赡艿摹Ｎ艺f，那就十塊。我?guī)缀跏蔷o張的乞求的心態(tài)了，就是為了讓自己拿到一個得勝回朝的結果，趕快把這事了結，讓自己解脫出來，再這樣下去，我會鄙視自己煩死自己了。她說，我送你個無門檻使用的十元優(yōu)惠券吧。我松了口氣，立刻答應。然后又好心地誠懇地跟她說，確實是質量問題，你得跟廠家反饋一下，把膠帽中間的十字劃通，否則很容易發(fā)生我這樣的情形。她感謝了我，答應反饋一下。這當然也意味著承認是質量問題了。我們握手言歡，我完美收官。

我再次進入這家店鋪的頁面，準備選購東西，使用我的十元優(yōu)惠券。剛剛平復的情緒馬上波瀾又起！首先，店鋪頁面上明明白白寫著，購物滿88減十元。此時我還自我安慰，這是有額度要求的，我的是無門檻的。再看郵費說明，購物滿88包郵，不滿88，運費十元。這就是說，如果我不買滿88，我的十元優(yōu)惠券就是郵費而已，購買的錢一分都沒優(yōu)惠。如果買滿88，店鋪本來就一律減十元了，我這十元優(yōu)惠券毫無意義，因為兩種優(yōu)惠是不能同時享用的。

她爽快地給我十元無門檻優(yōu)惠券，原來是把我當傻×耍了。我都氣懵了，氣木了。最令我懊惱的是，我都把自己降低成什么東西了，最后得到如此恥辱的一個結果！

回溯一下，我在哪一步走錯了？我本來打算接受第一種選擇的，可是哪根神經一動，進入了第二種選擇，于是，得到了第三種結果。就是這么容不得僥幸，你如果想拼一下賭一把，就要想好了是否經得起情緒上心態(tài)上的冒險，必須把風險成本先計算在內，自覺承擔不起，干脆就不要試；一旦卷入漩渦，就會欲罷不能，把自己完全弄擰。

再次回到怎么辦的問題，我已經無力重新面對那三種選擇了。我被徹底打敗了！秋菊打官司一樣討個說法的沖動還在我心里翻滾，幾乎要噴薄而出，可是，我工作了一周，好不容易熬到周五下午，難道還要把一個周末葬送到這事上嗎？吞咽吧！也難。整個周五晚上，我都進入不了周末的良好狀態(tài)，我是一只被無端打敗的斗雞，整個人懵著，身心麻木著，悶悶地，似乎挨了一悶棍，或一只口袋兜頭捂下來。沒有人知道我的沮喪難受，我連向任何人講述一遍的力量和勇氣都沒有，一想到要去講述這個過程我就要崩潰。我的暗傷只有自己消受，一點點蠶食和吞咽。

我試圖梳理自己。我為了什么？一、一點錢？簡直可笑，而且成本已經太高太高了！二、為理不為錢？那么，我在跟誰講理？莫名的人。我就是覺得被對方欺負了，必須討回公道?？墒?，這對方就是不特定的莫名的人而已，她們偶然輪上處理我的留言，就說了幾句，然后就把我丟到腦后，忙別的去了?，F在，她們早已下班，跟戀人約會去了，跟家人團聚去了，可是，我還在這矗著滿心塊壘澆不透，甚至無心過周末，她們根本都不知道。我這種置氣是不是沒意思透了？我有必要把她們從周末狀態(tài)拉出來，拉到令我耿耿于懷的“事故”現場，把一個芝麻粒辯到青紅皂白嗎？再怎么青紅皂白，它還是個芝麻粒而已。不要再把自己拽進那個芝麻粒了，那里面的道理固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可是，你只要看看整體意義有多大，就知道值不值得糾結了，否則，你就把自己縮小至一粒芝麻了。

理性上，我清明了?？墒?，情緒的慣性力還是使我無法馬上止損。我得做點什么，來標志事件的結束。我打開手機淘寶，把那個訂單還有跟客服的交流全部刪掉了。好了，心里終于有了一點舒爽感。我早一點這么做，就失去了卷土重來的機會，也就不會一再虐自己了。

跟淘寶客服打交道，還帶著一顆知識女性的玻璃心，確實太矯情。如果事后再被迫悟出個“吃虧是?！薄半y得糊涂”之類的雞湯，那也太裝×。我只得到一點實際的教訓：淘寶上購物，在沒有驗證之前，絕不要給好評；一旦給了好評，你就失去了制高點，失去了制約店家的抓手，那就干脆不啰嗦，認了。總結出指導今后購物的教訓之后，我真的解脫了。

沒幾天，我又在淘寶上購買了島國某品牌的曲奇。我選的是黃油類的，收到的卻是代可可脂類的，它們屬于同一系列。我向客服反映，發(fā)錯貨了?？头f，沒有錯。我把訂單上的黃油曲奇圖片和收到的代可可脂曲奇的照片都發(fā)過去了，請她自己看清楚。她說，親，沒有錯，我們的黃油曲奇里也含代可可脂，不信你看配料表。我說，就算黃油曲奇里也含代可可脂，黃油曲奇和代可可脂曲奇也是不同種類，我選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這點你不明白嗎？她說，今天晚了，明天會有客服跟你聯(lián)系的。好吧，我等著。第二天，另一客服在旺旺上聯(lián)系我了，除了把昨晚客服的話重復了一遍之外，又向我陳述了這個牌子如何過硬，其代可可脂如何安全無害，可放心享用……總之，就是絕不承認發(fā)錯了，絕不準備承擔責任。既然她們揣著明白裝糊涂，頑強不屈地否認一個簡單的事實，我想我也沒必要廢話了。你無法喚醒一個裝睡的人，是不是？

謝天謝地，洗液的教訓讓我這次沒有先給好評。我迅速進入評價頁面，果斷差評，并把發(fā)給客服的圖片和照片都發(fā)上去了，讓其他買家自己去看清這是不是一個講理的賣家。然后，我看見了客服的反饋：除了把對我說的話全部重復一遍外，又抱屈道：明明是有些人被代可可脂有害的說法嚇到了，卻遷怒于我們的優(yōu)質產品。我冷笑，把訂單和旺旺留言全部刪除。此事已了，痛快！好像把上一次的窩囊氣一起發(fā)出來了。第三天，突然又有客服給我留言：親，我們的代可可脂是無害的哦，請放心食用哦。這是又想協(xié)商解決的信號。通常淘寶賣家看見差評會主動聯(lián)系買家，返一點錢，讓買家改為好評，有一些淘寶店的好評就是這樣買來的；也有一些買家是專門以差評來訛詐賣家的，據說還有人以此為業(yè)。但我保證，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買家。面對求和信號，我只有冷笑。對不起，你先前的硬氣呢？現在晚了。不予理睬，不給機會，游刃有余，這種感覺真好。

又是幾天過去，兩次淘寶的經歷還不時在我心里閃過。它們的結果其實一樣：是賣家有問題，我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那么，第一次我為什么會那么憤怒呢？第二次我又為什么會那么痛快呢？有一天午飯后，我從食堂往家走著，心神處于游離狀態(tài)，卻突然腦洞大開：我憤怒的，就是沒有一個公開給差評的機會而已；反之，則解釋了我的痛快。

生活真是一通百通，由此驀然想到：如果你碰上一個人渣，在終于了結之后，依然使你沮喪憤恨耿耿于懷的，往往就是沒有一個公開給差評的機會而已。若不能確保這差評對他（她）的負面影響，你都會感到不爽。這就是許多人選擇寫出來的原因了?？吹剿ㄋ├^續(xù)道貌岸然行走于世，你會愈發(fā)痛感到慨然、決絕、尖銳地寫出來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其實有些入心入肺的寫作，就是公開的差評而已。這也是文學的發(fā)生源之一種。例子我想我不用舉了，古今中外太多傳說了，大家可以自行舉例，或對號入座。

再折回去想，與淘寶店家交涉的過程，其實也跟私情的糾纏差不多。若非如此，還沒有那么大的激情去寫呢。這樣想過，釋然：你所有吃蒼蠅的經歷，都是為自己的寫作創(chuàng)造素材的。我怒故我寫，我寫故我在。一切都值了，蒼蠅沒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