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
情義無疆
羅瑪麗“發(fā)現(xiàn)”我,據(jù)說與美國出版的中國詩選有關(guān)。她讀到我的詩《詞匯表》等,便冒出要來南京找我的念頭。她沒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就在愛荷華大學(xué)網(wǎng)站發(fā)了“尋人”啟事,不久荷蘭的漢學(xué)家柯雷和赴美讀博的楊倩看到啟事,同時給了她我的郵箱。她申請美國富布萊特基金,打算來南京譯我的詩,得到了基金會的一年資助。她與中國很投緣,咿呀學(xué)語之初,就跟著不會英語的中國保姆說漢語,這樣她和妹妹凱瑟琳上小學(xué)時,令同校師生大為驚詫:凱瑟琳幾乎不會英語,羅瑪麗的漢語也比英語好。保姆給羅瑪麗的生活烙上了深深的中國烙印:她每日必喝姜茶,不喝就覺得身體不舒服。
因為她和加拿大漢學(xué)家石峻山的緣故,她離開南京不到半年,我就得到一赴美機會:露斯基金會資助我去弗蒙特中心呆一個月,與羅瑪麗繼續(xù)譯我的詩。記得半年前,羅瑪麗得知她春天可能去大學(xué)教書,便把我赴美時間定在她空閑的一月。直到我赴美見到她,她才道出另外的實情。原來我赴美前,她已得到去耶魯教書的重要機會,教書的起始時間正好是一月份,她怕影響我赴美,一直閉口不談。當我怪罪她沒有提前告訴我,說赴美機會將來還會有,但耶魯?shù)墓ぷ鳈C會太難得,她馬上反駁我說,你赴美才最重要,你第一次來美國,比什么都重要!我到了弗蒙特中心,她才開始考慮能不能兩者兼顧。一天,她滿懷歉意與我商量,她每周是否可以只做四天翻譯,剩余三天去耶魯教書?我當然很高興她能兼顧,只是望著窗外一尺厚的雪,難免為她每周那三天的安危深深擔憂。
弗蒙特州有非常棒的景致和風物,比如,常可以看到麋鹿橫穿公路等。但到了一月份,暴風雪說來就來。她第一次赴耶魯教書那天上午,雪越下越大。行前,她預(yù)計駕車去耶魯,單程需要七小時。也許上蒼為了考驗她,她上路不久,一場暴風雪就席卷了紐約州。我的電信手機卡在美國不好使,與她只能靠電腦上網(wǎng)聯(lián)系。當晚我守在電腦邊,收到她發(fā)來的一張照片:一輛巨獸似的越野車。信中只有一句話:我已到耶魯,請放心!整個晚上,我無法擺脫那輛過于巨大的越野車,意識到她來信的從容不迫里,可能藏著太多艱險。翌日上午,我去工作室“上班”,正好碰上她的荷蘭好友簡,我向她談起自己的擔憂。我告訴簡,羅瑪麗已到耶魯,總算安全了。簡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竟會動用“安全”一詞,她不覺得事情會有“劫后余生”那么嚴重。第三天中午,工作室過道出現(xiàn)了羅瑪麗嬌小的身影。她既興奮又生氣,說拿到租車公司提供的越野車時,她簡直想哭。她的身高只及車的一半,她從沒開過這么大的家伙。車子霸氣十足,什么都大,她坐在里面像個小侏儒。每次拐彎,扒完方向盤,她幾乎不剩一點力氣。她覺得,光是平坦的馬路,開這種車就夠她受的,碰上大雪天,她手里的車子就像冰上的溜溜球,弄得她一路萬分緊張。有幾次,車子差點沖進路邊的溝里。她從小有個毛病,一緊張,肚子就疼。她的肚子從弗蒙特州一直疼到了紐約州的耶魯。這輛老爺車的小故障還層出不窮,她一路吃的苦可想而知。聽完講述,簡向我投來歉意的目光,顯然她為自己低估了路途的艱險而深感抱歉。
以后每周,羅瑪麗都重復(fù)一次這樣的歷險。第二次租車時,她唯一的奢望,是能租到一輛適合她的小車子。但在位于山區(qū)的弗蒙特,這樣的奢望讓當?shù)厝寺犉饋硐褚粋€怪癖。這里的冬季到處是雪,和滑溜溜的坡道,只有高大的越野車才能適應(yīng)這樣的路況。為了讓她返回中心的那天多休息,我故意不露面。但她一到中心,又設(shè)法聯(lián)系我,非要當天就開始翻譯。一旦發(fā)現(xiàn)我故意減少她的翻譯量,就大聲抗議,說她不累,完全可以勝任平時那么多的工作。后來我們討論詩作時,我故意拖延時間,竭力降低單位時間的工作量,這個伎倆也很快被她識破,只好在她的抗議聲中放棄。我每次見她從耶魯安全返回,心里既喜又內(nèi)疚。記得有一次,我忍不住對她說了出來,“為了讓我來一趟美國,你卻冒這么大風險,實在令我愧疚和不安,真的不值得……”沒想到,她又抗議起來,“不不!應(yīng)該愧疚的是我,不是你!本來說好一周翻譯七天,可現(xiàn)在只能翻譯四天。你萬里迢迢來美國,不就為了把詩譯好嗎……”到頭來,她把自己的內(nèi)疚說得比我更深,害得我不敢再談內(nèi)疚。
弗蒙特中心每周為作家們安排一次朗讀會,朗讀作家在中心完成的作品。應(yīng)邀來中心的各國作家和藝術(shù)家,一般都會準時出席。每次報名時,大家心照不宣:都巴望自己的作品能贏得更多尊敬。我覺察到,這種心理令大家一提起朗讀,就格外緊張。羅瑪麗的耐心令人難以置信,為了把譯作改到完美,她把我和她的朗讀安排在最后一周(我讀漢語,她讀英語)。到了朗讀前幾天,她得知耶魯?shù)恼n不能如她設(shè)想的那樣提早結(jié)束,這樣晚上七點的朗讀會,她就無法趕回參加。記得她和我商量有誰能代替她朗讀時,說她的好友簡和馬克(小說家)都愿意幫忙朗讀。到了她赴耶魯講課的前一天,她突然來報喜,“太好了,南迪(中心主管活動的黑人女詩人)愿意幫我朗讀!”我滿腦子是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于是忙問她:你跟簡和馬克說過要他們幫忙朗讀了吧?她回答:當然說過了?!澳悄悻F(xiàn)在請南迪讀,他們會不會不高興?”她沉默片刻,承認他們可能會不高興,但她還是想請南迪,因為他們的嗓音沒法跟南迪比。她接著又“開導(dǎo)”我:你的詩給大家的第一印象最重要,比我的人際關(guān)系更重要……
朗讀那天,天氣有點熱,所有朗讀者都身著正裝,臉漲得通紅。我破天荒套了一件休閑西裝,也漲紅著臉,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南迪是每周朗讀會的永遠主持人,標致的黑臉蛋上方壓著一頂帽子,似乎想鎮(zhèn)住滿頭亂跑的非洲小辮子。南迪提前半天約我見面,先讓我聆聽伊沙在中心的朗讀錄音,接著,用手機測時,看一刻鐘內(nèi)我倆能讀多少首?想到大家聽不懂中文,我就建議道:你可以讀慢點,我怎么讀都行。她反復(fù)測了三次。測完,又與我鄭重討論選哪七首詩朗讀最合適。南迪是已有名氣的詩人,我平時去食堂吃飯,總見她周圍坐著仰視她的詩人和作家,她總是肅著臉,顯得有點高高在上……那天,她態(tài)度謙和,考慮周全,把替人朗讀的事“執(zhí)行”得這么徹底、認真,讓我意識到,羅瑪麗走前交予她的囑托有多重。她言談中透露,她和羅瑪麗一樣喜歡我的詩,說著便背出了令她特別激動的幾句詩……
當晚,南迪主持的朗讀會,在我和她朗讀完時達到了高潮?;氐接^眾席,我就開始應(yīng)付各種激動的擁抱,和絡(luò)繹不絕涌來的各種盛贊,據(jù)說這是數(shù)年朗讀會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景象。我當然把功勞歸于羅瑪麗的杰出翻譯,和南迪的美妙嗓音,甚至調(diào)侃道,羅瑪麗的譯作比我的原作好。羅瑪麗一返回中心,就聽說朗讀會上的“盛況”,她迫不及待來向我祝賀。大概被她夸得難為情,我就謙虛地說,聽眾首先是被你的英語打動,原作漢語如何他們并不知道,所以,我應(yīng)該向你祝賀才對。沒想到,她的眉毛突然高揚起來,瞪大眼睛說:不!她就像因目睹不公而感到憤懣,“不對!這是你的作品,不是我的作品。因為你作品好,大家才對我的翻譯有印象,通過翻譯我已學(xué)到很多,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她把自己的翻譯看得如此卑微,令我萬分感動。
記得她的男友亨利(住在耶魯)過生日的前一天,我陪她去小鎮(zhèn)書店買禮物。為了找到最合亨利心意的書,她花了兩小時,幾乎翻遍書架上的所有書。買完書走出店門,我說正好從中國帶來一套書簽,和你這本書一起送亨利很合適,她聽罷欣然接受。翌日,她租車去耶魯前,摸著我遞給她的金陵十二衩書簽,愛不釋手,突然說:這么漂亮的東西,你還是留著送給更重要的人,亨利不是外人,你到紐約還要見很多人,禮物不會嫌多的……因為我的一味堅持,最終她才勉強收了下來。記得她返回中心的那天,她有點憂郁、不高興,我以為她與亨利吵了架。一問緣由,我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她不想在耶魯小鎮(zhèn)長住下去,小鎮(zhèn)貧富太懸殊,令她為鎮(zhèn)上的窮人憤憤不平,為耶魯小鎮(zhèn)感到羞恥……
以前我不知受了怎樣的“教育”,莫名其妙覺得西方人自私、冷漠,但羅瑪麗的所作所為,與這樣的先入之見又多么格格不入啊。
注:羅瑪麗:Margaret Ross
羅帕特現(xiàn)象
菲利普·羅帕特來弗蒙特中心,驚動了這里的作家。我去食堂吃飯時,聽到了沒完沒了的談?wù)摗K男蜗笤谡務(wù)撝幸恢蹦:磺?,我腦子里只有“散文大家”、“美國蒙田”幾個詞匯。等他來食堂吃飯時,并不見有人“善于逢迎”,大家依舊熱衷于和同桌的人說話,但多了一份心思:不時偷偷朝他吃飯的桌子掃一眼。與熱鬧、直截了當?shù)闹惺匠绨菹啾?,美式崇拜則不動聲色,頗有地下色彩。飯畢,大家一起觀看畫展時,站在他身邊的人,并不比別人身邊的人多。羅瑪麗得知他喜歡中國,就把我叫到他身邊。他上來像對暗號似的,連問我兩個問題:你認為誰是最好的中國導(dǎo)演?侯孝賢。最好的日本導(dǎo)演呢?小津。他一下提高了嗓音:對呀,和我想的完全一樣!“暗號”對上了,他就欣然敞開了心扉。說有一年《紐約時報》派他赴中國電影節(jié)采訪鞏俐,鞏俐儼然像個女王,一口回絕了他的采訪請求。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而歸,于是坐在返程飛機上,一路自問自答,出色完成了對鞏俐的“采訪”。談起鞏俐,他沒有一點怪罪,說他很理解鞏俐的感受,記者或采訪者一般都很無聊。
第二天晚上,中心安排有他的朗讀會。他來食堂吃晚飯時,主動坐到羅瑪麗和我身邊??吹贸龃蠹覍λ裢饩粗兀蛔聛?,本來竊竊私語的十來人,馬上停止交談。為了打破這讓人不舒服的闃寂,我笑著問道:你來中心這幾天,還會寫作嗎?一提起中心,他就皺起眉頭,說他很不喜歡弗蒙特,他不會來這里寫作的。他的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又問他:既然不喜歡,那你為什么來中心?他的回答讓我和其他人毫無思想準備,他突然坦率地說他是為錢而來,中心給了他很多錢,讓他來作講座和朗讀自己的作品。他的坦率,似乎削弱了空氣中彌散的敬重,剛才還讓人尷尬的小心翼翼和寂靜,被他的話打破了??吹贸龃蠹覅拹哄X這個話題,于是他們?nèi)齼蓛桑瑯幼与S隨便便,開始聊起了別的事。他們熱烈交談中洋溢的自豪感,未免讓羅帕特有點受冷落……
他朗讀之前,會場已經(jīng)坐滿人,廳里彌漫著熱切期待的氣氛。他差不多一直低著頭,朗讀到他認為重要的地方,才抬頭解釋幾句。這些如疏星點綴的解釋,引導(dǎo)聽眾想象著他的過去,他和那些文壇大人物的交往等。他的散文不拘一格,形式多變,可能與他寫詩有關(guān)。事后,我問羅瑪麗:“他的詩寫得好嗎?”羅瑪麗搖搖頭??磥聿缓玫脑娨膊⒎且粺o是處,它能成就好的散文。朗讀完,他用輕松的口氣宣布:“現(xiàn)在我要去當堂喝一杯,歡迎和我一起去?!碑斕檬擎?zhèn)上唯一的酒吧。說來奇怪,他向門口走去時,大家紛紛起身,熱心告訴他,他剛才的朗讀有多棒,但無一人陪他出門喝酒。他已老邁,身軀佝僂,雙手微顫,看著他推車一般搖晃著緩慢前行,我的心突然隱隱作痛。我本想起身陪他去酒吧,但見剛才起身的那些人,已紛紛坐下,若無其事扯起別的事,我心里生出了一層顧慮:不陪客人去酒吧,莫非是美國文化沙龍的規(guī)矩、慣例?我似乎不該魯莽打破吧……猛然間,我被一陣笑聲驚醒,只見羅瑪麗等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膀闊腰圓的男詩人說笑,此人專程來聽羅帕特的朗讀會。他身上散著美國文人罕見的匪氣,瞧著他高高在上的樣兒,我沒了和他交談的興致。當我來到門外,恰好看見羅帕特正在過橋,腳下厚厚的積雪,令他像一只蹣跚前行的企鵝,搖搖晃晃??粗齑笱┲兴萑灰簧淼墓掠埃冶亲游⑽⒁凰?,差點掉下眼淚。原來美國人的冷漠藏在這種行為里!當晚,我?guī)е@樣的看法,憤憤不平地睡去。
翌日上午,羅帕特若無其事地來作講座。中心規(guī)定,聽講座的人必須是作家,這樣中心圖書館的那張長條桌,剛好夠圍坐來中心的十幾個作家。他很聰明,一邊翻開他的著作,一邊談?wù)撘c,偶爾念一小段,驗證他的觀點。此前,中心曾請來一個有名的美國詩人,那人作講座時把大家都當“播音員”,讓大家不停接龍朗讀他的詩歌。當他問我是否愿意參加接龍游戲,我曾一口回絕道,“我的英語很差,要是讓我讀你的詩,只會把你的詩徹底摧毀!”大家聽完完全笑翻了。事后,羅瑪麗告訴我說,大家覺得那個詩人很笨,把好端端一場講座,折騰成了無聊的朗讀游戲。我有些不解:“那你們……一個個為什么都答應(yīng)參加游戲呢?”羅瑪麗發(fā)窘地說:“還不是因為……我們美國人的禮貌和虛偽唄……”
羅帕特準時結(jié)束了講座,我注意到真是分秒不差。這個細微之舉讓我意識到,他也許并不喜歡來聽講座的作家們,不愿為他們多浪費一秒。他收起皮包,正要離開時,突然叫住了我。我納悶之際,他已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用很重的筆觸寫下郵箱地址遞給我,同時故意提高嗓音說:“請你以后多和我聯(lián)系!”周圍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當著大家的面,這么“興師動眾”?
過了一天,羅瑪麗邀我和幾個女作家一起“出游”。小鎮(zhèn)能辦到的“出游”,不過是去鎮(zhèn)郊找那條細得像褲腰帶的小瀑布。我順從地跟她們走完一條街,就發(fā)出了不太悅耳的嗓音。我說按照中國習(xí)慣,客人演講完,總會有人愿意陪客人去吃夜宵等,何況羅帕特已年過七十,我看不懂,那天晚上為什么沒人愿意陪羅帕特去酒吧?莫非美國人一貫如此?我剛說完,羅瑪麗幾乎慘叫起來:“不!美國人不是這樣!我們跟中國人一樣,也會陪客人的!”我覺得困惑悶在心里不舒服,就不依不饒地問她:那你如何解釋那天晚上羅帕特的遭遇?羅瑪麗顯得有點慌亂,忙說她那晚實在很累,只想早點休息。為了找出真相,她也逐一問了其他女作家。她們起先都愣了一愣,接著紛紛說出一些軟弱無力的理由:那晚太累,要做的事太多……看得出,羅瑪麗對自己和他人的回答并不滿意,這些回答并未驅(qū)散我的問題。那天,天氣寒冷,這行人一找到凍結(jié)的小瀑布,用相機拍下金黃璀璨的冰凌柱,就分道揚鑣了--羅瑪麗的鞋子不慎進了水,為了防止凍傷,她只得打道回府。我怕她一人走在郊外不安全,決定陪她回小鎮(zhèn)。其他人雅興正高,就沿著蜿蜒的河道,繼續(xù)向大雪覆蓋的山溝挺進。
過了小鎮(zhèn)入口處的鐵橋,沒一會就到了屬于中心的地帶。見到灰樓--作家工作間所在的樓--的一瞬,她突然坦然承認,羅帕特朗讀的那天晚上,她和其他人其實做得不對,“肯定不對!”她有點痛苦地說。當晚,我懷著和她一樣的內(nèi)疚,給羅帕特寫了一封道歉信,說自己為那個大雪之夜沒能陪他,一直無法釋懷。羅帕特當晚就回了信,他坦率寫下了那個風雪之夜的感受,說他公開邀請大家,卻沒人響應(yīng),當他在積雪上踩出一條路去酒吧時,強烈感到這個世界多么殘酷、冷漠!當他喝完酒往回走時,遇到了南迪、卡羅琳、馬克,他們?nèi)苏鲩T想來陪他,但他說為時已晚!他信中的“cold”、“cruel”和“toolate”,像三盞刺目的燈泡,刺得我一宿未眠。
翌日見到羅瑪麗時,她不止認為我昨天的質(zhì)疑有道理,說她昨晚也不約而同給羅帕特寫了一封道歉信。大概我和羅瑪麗的信,幫羅帕特從“冷酷”的世界,挽回了一絲溫暖,他主動來信提出,我去紐約時,他想約我和羅瑪麗再聚一次。我當時的感覺是,來中心寫作的紐約作家有不少,他只想見我和羅瑪麗,說明他受的“傷”還真不輕呢。羅瑪麗以她特有的認真態(tài)度,繼續(xù)與我探討“羅帕特現(xiàn)象”的成因。一天,她突然說,她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可能因羅帕特說為錢而來,令大家對他存有不好的看法。但我認為,那天聽到此話的人并不多,不會導(dǎo)致近百人都行動一致?!皶粫蠹叶疾幌虢o人當眾攀附名人的印象?”我的問題再次讓她陷入沉思,“嗯,也有這個可能,但不至于讓大家都坐著不動呀。唉,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呢……”
注:羅帕特:Phillip Lopate
機場三部曲
一、撒謊
我正巧坐在一個中國少婦身邊,她帶著一個七歲的男孩,一路上滔滔不絕,大談特談中美差別,舉例也精確無比,多是指摘中國人的品性。我至今還能背下她的一些話。
飛機進入美國領(lǐng)空時,我換了一個話題,想和她深入探討過美國海關(guān)的事項。我拿著空姐發(fā)放的隨身物品申報表,有些不知所措。讀了表上的說明,我意識到自己攜帶了不能入關(guān)的物品--茶葉和枸杞子。美國農(nóng)業(yè)部把外國食物、植物和種子視為危害,嚴禁旅客攜帶入境。
見我和那張表較著勁,少婦倒樂了,說你干嘛那么認真呀?她建議我別申報攜帶了什么違禁品,因為美國的農(nóng)業(yè)官一般不會開箱檢查,除非覺得你可疑。她笑著說,你壓根長著一張不讓人生疑的臉,還怕什么?可是,我覺得事情不這么簡單,我的理由是,不如實申報就叫撒謊,一旦查出,我和美國的關(guān)系就算走入了死胡同。她再次勸我時,已經(jīng)開始舉自己和丈夫為例。她嫁的是一個美國人,丈夫得知她喜歡喝大陸綠茶,每次赴大陸辦事都會捎幾盒茶葉帶回美國。據(jù)她說,她叫她丈夫過海關(guān)時不要申報茶葉,因為如實申報的壞處顯而易見,農(nóng)業(yè)官有可能會沒收違禁品。果不其然,她丈夫每次都能僥幸過關(guān)。她竭力勸我撒謊時,思緒顯然已擺脫她先前對中國人品性的指摘,似乎為她傳授給美國丈夫的“聰明”舉動沾沾自喜。我當然不懷疑她故事的真實性,我抱著參考的態(tài)度,又征詢了前后幾個中國人的意見,他們都說不必搭理表上的條款,一句話:蒙混過關(guān)。是啊,撒謊已經(jīng)成了國人與好運投緣的利器!
傍晚,飛機準備在芝加哥機場著陸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我如實申報了自己攜帶的茶葉和枸杞子,注明是自己飲用。我和少婦意見的不一致,導(dǎo)致她認為我存心跟自己過不去,有點知識分子的迂腐。
入關(guān)時,如少婦所說,美國農(nóng)業(yè)官是最后一道關(guān)卡,他們就像等著收學(xué)生作業(yè)的老師,逐一收下旅客遞交的申報表,然后指示他們該走哪條道。他們設(shè)置的關(guān)卡背后,有兩條相互垂直的道兒,通向不同的門。我拖著行李箱,向關(guān)卡的農(nóng)業(yè)官遞交了“作業(yè)”,他飛快瞥了一眼我填的表,便把手揮向他身后一條又長又直的道兒,示意我走向盡頭的門。
門之前的這條道上,沒有一個人,按照少婦的提醒,開箱檢查應(yīng)是小概率的事件,那么我無疑是正走向一扇檢查室的門。當我想起那少婦說的話,“你這叫自投羅網(wǎng),主動讓他們沒收違禁品”時,我的腳剛好邁進了那扇門--沒想到門里根本不是檢查室,那扇門竟是機場的出口之一。我到這時才恍然大悟,農(nóng)業(yè)官看了誠實填寫的申報表,竟寬宏大量地放我入關(guān)。
我站在出口,欣慰不已,為自己經(jīng)受住了誠實的考驗感到欣慰,同時也對另一條道上的景象感到不安。那是一條基本由國人排成的稀稀拉拉的長隊,我原以為是通向出口,這時才明白那條長隊是通向檢查室,估計他們中有一些人會觸犯美國的天條--不得撒謊……這件事不只證明,中美存在文明的差距,誠實在美國等同利益,撒謊在中國等同利益,同時也讓我懂了法治社會并非沒有彈性,這彈性來自別人對你的信任,沒有誠實當然也就不會有信任。
二、海關(guān)
大概因為我去上海面簽過美國簽證,也聽紐約詩人羅瑪麗談過中美兩國的對等做法,兩國對簽證收費和海關(guān)限制都力求一致,一方若是提高收費和海關(guān)難度,另一方必會跟上。所以,當身邊的少婦重復(fù)多次,給我打預(yù)防針,描述美國移民官的厲害,說一旦對旅客產(chǎn)生懷疑,他們會當場打發(fā)旅客回國,我心里便有了對那場面的想象,意識到那背后隱著兩國的較量。
少婦持有綠卡,入關(guān)時走的是美國公民的入關(guān)區(qū)。只見她那邊的入關(guān)速度迅捷,比我這邊外國人的入關(guān)區(qū)快五六倍。見我這邊的長隊里主要是中國人,我生出一種莫名的羞辱感。我本不愿意對美國官員產(chǎn)生抵觸情緒,但看到兩個入關(guān)區(qū)迥然有別的官員態(tài)度,那邊和藹可親、彬彬有禮,這邊冷漠、傲慢,飛揚跋扈,我內(nèi)心的感受只有一個詞可以表達:憤怒!
長隊里的中國人,似乎被能否入關(guān)的未知命運,與移民官的囂張作派威懾住了,個個顯得謹小慎微,忐忑不安。我留意到,這邊的移民官每辦理數(shù)人,竟要歇一歇,完全無視眼前苦巴巴等候的長隊。就在我極端厭惡他們的作派時,眼前出現(xiàn)了更囂張的景象。
一個無所事事的移民官,突然跑來找我隊前的移民官聊天,這位正在干活的人,竟立刻拋下手中的活兒,扭頭和對方大聊特聊起來。我覺得兩人頗有點裝腔作勢,酷似我小時遇到的上海人,若兩個上海人在一群外鄉(xiāng)人中遇到對方,聊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說上海話,炫耀自己的優(yōu)越身份。顯然,這兩個移民官在我們這些外國人的“簇擁”下,產(chǎn)生了詩史般的優(yōu)越感,早忘了隊中有不少心急如焚等著拿行李轉(zhuǎn)機的人。大概嫌自己的表演還沒達到完美的境界,剛聊完天,他又踱著極慢的步子,出了自己的柜臺。步子慢到夸張的地步,真是一步一停,令我想起昆曲演員邁出的那種慢步,再加上雙手叉在身后,昂首挺胸,一招一式頗具“舞臺腔”,儼然在刻意挖掘自己的表演天分,真可謂極盡趾高氣昂之能事。
我死死盯著他,當然想看出他這么做的價值到底在哪里,等他用四五分鐘邁過區(qū)區(qū)二十來米的距離,踱到一個中國女孩面前,我才意識到他的動機多么可笑,或說微不足道。原來,他不過是想叫一個中國女孩回到長隊里,那女孩正趴在一張閑置的柜臺上,忙著整理自己的材料。本來機場有專人維持隊伍,這事與他八竿子也挨不上,再說,那女孩走出隊列整理材料,也是得了管理人員的許可。他偏要慢慢悠悠踱出柜臺,來回花去八九分鐘,他這優(yōu)越感真他媽的“可歌可泣”……
輪到我過關(guān)時,移民官始終毫無表情,只是用手敲著隔板,每敲一下,就看我一眼,始終一言不發(fā),惜聲如金。他敲到第四下時,我才看清偌大斑駁的隔板一角貼著一張物品申報表,我陡然想起自己忘了遞交物品申報表。他完全可以說一句話來提醒我,卻寧愿慢悠悠一下一下敲著隔板,實在匪夷所思,令我厭惡至極。他這肆無忌憚的囂張作派,令我一入境就對美國官員頓生惡感。
記得羅瑪麗也說過美國官員的一些惡劣作派,比如,有個美國官員曾來南京接見她等富布萊特學(xué)者時,此官員并不在乎他們研究什么,倒十分關(guān)心被他們研究的人是否握有權(quán)力,是否是校長啦院長啦官員啦等等,當他聽說羅瑪麗研究的只是一個中國詩人,他竟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輕視,令羅瑪麗大為光火,發(fā)誓這輩子不想再見他……
看來中美兩國雖有很大的文明差距,但在制度無法約束的灰色地帶,官員追求的東西都頗為相似,美國官員在少婦的入關(guān)區(qū)之所以表現(xiàn)得頗有人情味,當然仰仗制度的約束--不侍候好這些美國公民,他們的飯碗難免不保。而在外國人的入關(guān)區(qū),我們的不滿一旦公開表達,除了給自己帶來麻煩,又能奈何得了他們什么呢?
三、對比
我在芝加哥機場等候轉(zhuǎn)機的時間比較長,安檢之前,只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可供在寒冬容身,豐富多樣的餐廳、書店、商店等,全在安檢口里面。走廊中間一座狹小的咖啡亭,是我消磨時間的唯一源泉--我喝完一杯,就再買一杯,中間不曾停下。
大概習(xí)慣了國內(nèi)機場職員的英俊、漂亮(不是帥哥就是美女),芝加哥機場職員的“非正?!睒用?,就大大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我去過香港機場、臺灣機場、德國機場,那里職員的樣貌不像大陸機場這么“獨特”,他們?nèi)缤悄闵磉叺钠胀ㄈ耍L相絕非“獨特”到英俊、漂亮,年齡絕非“獨特”到只有二三十歲,身材絕非“獨特”到細瘦高挑……顯然,上述機場當局明白,機場不是表演的戲劇舞臺,他們聘普通樣貌的人做職員,當然就在情理之中。與上述境外機場職員的正常樣貌相比,芝加哥機場的職員倒顯得十分“獨特”、“非正?!保行┥踔痢蔼毺亍钡娇梢苑Q作“奇人”。
比如,我看到一個黑人男職員,體重足有四百斤左右,他走路是靠搖擺著身子前進,迎面看他,會覺得他的襠已掉到膝蓋。要是在中國,他行動的不便,首先會成為求職障礙。我發(fā)現(xiàn),他周圍的同事們,對他“獨特”的身材渾然不覺,或說置若罔聞,他自己也漠不關(guān)心自己的不便,比如,哪怕他走路、推車時動作遲緩,誰也不會在乎或說三道四。我還留意到一個辦公室的管理職員,他穿著體面,一出辦公室,卻像小腳老太婆一樣邁著極細碎的步子,同時兩肩搖晃,樣子十分滑稽。芝加哥機場是國際機場,機場當局并不在乎他“有礙觀瞻”,還讓他統(tǒng)領(lǐng)其他的“奇人”,自然令我驚詫不已,畢竟我受過另一種教育:只能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外國人。
我著力觀察他們,倒渾然不覺時間的漫長,離航班值機還剩一小時,我又遇到了一個“有礙觀瞻”的職員。她是個白人,個子只及我的腰部,是典型的侏儒。見我背著、拖著沉重的行李,她主動走過來,打算幫我提前值機。她忙前忙后,總算找到了提前值機的辦法。她把設(shè)法辦好的登機牌遞給我時,看著我的一堆行李,又千叮萬囑,要我隨時注意屏幕信息,因為提前值機的緣故,她還不知飛機會??磕膫€登機口。她雖然始終得仰望著我,但我覺得她十分高大,矮小的身軀因同情心、體察入微和干練,變得如同我的小學(xué)老師一般高大……
過了安檢口,里面到處都是可以呆的地方--各處長椅都允許坐或躺。那一晚也非常獨特,是美國的“除夕之夜”--新年之夜。我已經(jīng)有十年不看電視,但那晚我和美國電視暫時成了“好朋友”,為了消磨時光,我一直盯著美國的新年晚會節(jié)目,觀賞之余,心里難免會把它與央視春晚比較,這一比較倒令我吃驚不小--兩邊“群魔亂舞”的臺風、男女主持人的逗趣和激動的口吻、切換進來的各地外景鏡頭、甚至主色為紅色的布景等,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我由此意識到,能把中美區(qū)別開來的視覺景象,肯定不是晚會舞臺、現(xiàn)代化大街等這些新事物,恰恰是大陸普通人早已拋棄的傳統(tǒng)街巷、戲曲等,畢竟各國新一代對新生活的看法已是那么一致,各國文化、語言又能把這些新事物“譯成”什么迥然有別的模樣呢?兩小時后,我把視線移出電視時已如釋重負,看來要目睹美國的絕無僅有,還得去看那些開創(chuàng)了美國先河的舊事物。
芝加哥機場大得如同迷宮,即便得到了飛機??康菣C口的信息,我還是不斷走錯路,就在我茫然四顧時,一個收集垃圾袋的黑人清潔工,主動過來問我需要什么幫助?聽著他夾雜著地方音的英語,我感覺頗為費勁,于是他索性給我畫地圖,我暗中數(shù)了數(shù),去那個登機口竟一共要拐七個彎。
我?guī)е@份“地圖”,找到那個登機口時,內(nèi)心萬分感慨。是啊,大陸機場對職員身體條件的挑三揀四,無異于公開的身體歧視,這是等級制的余孽,顯然,芝加哥機場不會容忍這種歧視,他們并不關(guān)心職員是否英俊、漂亮,他們著力于營造旅客和職員都關(guān)心的人性環(huán)境,我親歷的那些溫暖說明,那些樣貌看似“荒謬”的職員,卻交出了一份比大陸帥哥美女更合格的人性答卷……
海倫的中國情結(jié)
據(jù)說海倫和丈夫已經(jīng)來過南京數(shù)次,但他們自己看的都是慣常的街景,從不知南京還有園林。盡管瞻園有新造的部分,我還是帶他們?nèi)ツ抢锉M了半天地主之誼。沒想到區(qū)區(qū)半日之游,竟被他們銘刻在心。到我要去美國紐約時,海倫就有了我一定得住她家的執(zhí)拗。她是真心勸我,甚至動用了“要挾”,說住不住她家已關(guān)乎友情深不深,大有中國人“感情深,一口悶”的味道。外國人一旦懂中國人情,那種要扒光你客氣的執(zhí)著,就勢不可擋。于是,我冒著“風險”答應(yīng)了,但住她家的“風險”還真不小呢。我原本想在紐約呆三周,可她的鼎力相邀“壞了事”,我只敢答應(yīng)住一周。我沒有本事在別人家“賴”上三周,還不看低自己。他們也不會讓我住一周再放我出去住旅館。我想撒個謊吧,連門都沒有。住完一周和他們說拜拜,再偷偷住旅館?我知道他們不會那么“馬虎”,他們拜拜起來是要動真格的,會用那份要灼死你的溫暖,把你和行李一起“押解”至機場,見你進了安檢口,才會揮手說拜拜。
羅瑪麗是海倫的女兒,和我一同受邀去弗蒙特中心,合作翻譯我的詩。這是我去紐約之前必須完成的“任務(wù)”。我不想兩次打攪海倫一家。訂赴弗蒙特的機票時,故意選擇到芝加哥轉(zhuǎn)機,放棄了航班更多的紐約。沒想到他們明察秋毫,一眼識破我的“伎倆”。他們軟硬兼施,苦口婆心加擲地有聲的“抗議”,但我朝他們擲了一個中國式謊話,他們就中招了。他們的腦子沒中國人“靈”,能覺察你是不是講客氣,但不輕易懷疑你說謊。我說我對弗蒙特首府感興趣,想提前去那里呆幾天,圣誕節(jié)期間,買不到從紐約轉(zhuǎn)機的機票。這個中國式的“彌天大謊”威力不小,頓時讓他們安下心來,轉(zhuǎn)而張羅過圣誕節(jié)的家事。
雪在弗蒙特是最不稀罕的造物,我認為不錯的雪景,當?shù)厝酥挥X得充滿寒意。羅瑪麗認為,我別在弗蒙特凍病才最要緊。她差不多每次和海倫通電話,都會像“線人”一樣匯報我的衣食住行、健康冷暖。記得有一天,我沒戴護臉,大概鼻子對冷有點過敏,她見我流清鼻涕,就斷定我的衣服不夠,說要讓海倫給我寄衣服。我百般解釋、勸阻,還是沒能打消她的念頭。大概她的“匯報”嚇壞了海倫,沒幾天,我就收到整整一紙箱的過冬裝備:帽子、護臉、手套、圍脖、圍巾、毛衣、羽絨衣、毛襪、絨褲等,還不止一套。箱底有一張海倫自制的明信片,更讓我感受到西式的溫暖--海倫寫道:希望這些衣服,能幫你在寒冷孤獨的異國,挽回一絲在中國的溫暖。
雪倒是一直下個沒完,但這箱御寒的裝備始終沒能派上用場。每天看著這些不會說話的衣物,它們帶進我心里的溫暖,比每天穿上它們還要多??祀x開弗蒙特的時候,海倫的來信又“嚇壞”了我,里面可不光是小小的游覽計劃,她一心要為我在紐約辦一場詩歌朗讀會,要安排我去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要帶我結(jié)識她的作家朋友,要去百老匯看戲、吃大餐、登臨洛克菲勒中心、逛中國城……羅瑪麗認為我沒有時間去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她感到連參觀紐約大都會都安排不上,“再說,你還沒在弗蒙特的小鎮(zhèn)呆夠嗎?”羅瑪麗很有主見,她像闖進了海倫的“游覽計劃”商店,從過多計劃中挑出她認為最要緊的。
海倫原本一直貓在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全力潤色即將出版的小說,殺青前的獨處一隅,顯然被我的紐約之行破壞了。她丈夫是游說律師,工作就是飛來飛去說服別人,羅瑪麗正在戀愛,和畫家男友住在耶魯小鎮(zhèn),這樣他們在紐約曼哈頓的家就常年空著。我只好把自己不合時宜的入住,盡量往好處想:至少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全家團聚的機會。海倫家里一時人滿為患,頗有中國家庭過年的熱鬧氣氛。一向不早起做飯的海倫,開始每天早起,設(shè)法在廚房弄出花樣,讓我覺得一日三餐吃得精彩。她丈夫和女兒向來覺得海倫散漫,做事拖沓,永遠遲到,但他們很詫異,獨獨那一周,海倫變成了守時、做事嚴謹?shù)摹暗聡恕薄S浀煤悗胰グ倮蠀R看戲的那天,雪異乎尋常的大,海倫中午開車去小鎮(zhèn)處理事情,臨到戲開演前半小時,還沒見她的蹤影。羅瑪麗按照過去的“常規(guī)”,估計她一定會遲到。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見海倫風馳電掣地闖進家里。她居然還惦著我沒吃飯,用罕見的麻利動作,倒騰出一碗湯,讓我將就著吃她路上買的面包。接著,我跟她搭上紐約地鐵最快的二號線,到達百老匯那家劇場時,觀眾正在體面地排隊入場……顯而易見,她一旦麻利起來,非常有效率??磥砦业募~約之行,激活了她心里儲存的所有中國記憶,是對中國那份無需解釋的愛,令她出色降服了平日的散漫。她即將殺青的書,也與上海有關(guān)。她擔心寫的中國不真實,曾問我中國人對同性戀的看法和感受,因為書中人物是個同性戀者,曾住在上海。
為了把我的朗讀會籌備得完美,她發(fā)揮了“拖延”的天賦,定在我離開的前一天舉辦。為了讓那些來聽朗讀的作家、藝術(shù)家、媒體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中國,她花了一整天,去紐約中國城悉心購買各種中國點心、八寶飯、中國菜等,她似乎要設(shè)法勾起大家對中國的好感。當我和她一家人商談,該由我來支付朗讀會的費用,他們的表現(xiàn)就頗似我老家的親戚,打死也不肯退讓,仿佛那樣會讓他們內(nèi)疚一輩子!印制我的詩冊,購買二十多種紅酒,朗讀會上專門雇用數(shù)名服務(wù)員、租用衣架等,這些花費少說有上千美元,加上陪我看戲、游覽、吃大餐等,那一周我至少令他們破費兩千多美元。我深知,西方人一般手頭并不寬裕,閑錢不多,不像中國人多數(shù)都想當“儲蓄明星”,所以,海倫一家傾囊而出的慷慨、大方,令我感覺無以回報。
到了該說拜拜時,確實如我所料,他們死活不肯與我在家門口說拜拜。海倫的丈夫推開如麻的法律事務(wù),駕著他的車,和女兒羅瑪麗一起送我去機場。路上還不忘順便讓我觀覽曼哈頓的外圍。到了機場,我想在候機廳門口說拜拜的努力,又失敗了,他倆執(zhí)拗地跟著我排了兩個長隊,直到我順利通過了安檢。望著父女倆竭力在人群上方朝我揮動的手臂,我知道,這么“隆重”的拜拜實在彌足珍貴,我這一生在中國也不會遇到幾次……
注:海倫:Helen Klein Ross
游說律師
挨到最后一天,我才同意羅瑪麗的父親唐納德開車來紐約機場接我們,畢竟我揣著露斯基金會給的錢,還沒機會花一個子兒,到了紐約打車倒挺合適。坐上唐納德的車后,羅瑪麗便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英文。凡認為不適合她父親聽見的話,她就說中文。比如,一碰到紅燈,唐納德就會對紐約抱怨一通,這時羅瑪麗就用中文對我解釋他的行為,說他有焦慮癥,一向沒有耐心,很容易生氣。說者無心,聽者有心。他這么怕等紅燈的一個人,卻執(zhí)拗地要來接我,逼自己趟紐約路上這么“麻煩的渾水”,我不由得心頭一暖。羅瑪麗又介紹她母親恰恰是慢性子,她父親倒像個中國江南暖男,總是遷就她母親,這令我對唐納德更刮目相看。是啊,他要用煩躁的天性去遷就一個慢性子,一生得要付出多少愛和努力呀。
一到唐納德在曼哈頓的家,他就興致勃勃帶我出門散步。他家門口的馬路正對著中央公園,記得兩人走到公園圍欄時,聊的話題完全與路景無關(guān)。他聊的都是中國的成功和崛起,我呢,很詫異他對美國的悲觀看法。我一邊感動于他對中國懷有的好感和期待,一邊也恨鐵不成鋼--覺得中國的“崛起”有些名不副實。當然,他也詫異我的看法,希望我能說出讓他擺脫“崛起”表象的根據(jù)。我覺得,逐一描述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太費口舌,于是就提示中國只是半市場經(jīng)濟國家,政府的過度介入,總有一天會令拉美的經(jīng)濟悲劇在中國重演。聽完,他馬上點頭認同,過度介入確實會破壞市場經(jīng)濟的原動力。
他帶我進了哥倫比亞大學(xué),看著迎面而來的諸多亞洲面孔,他解釋說他們都是中國學(xué)生。來到圖書館的正門臺階上,我們碰見了兩個中國中學(xué)生游學(xué)團,他們正在導(dǎo)游引領(lǐng)下參觀哥大。見到這么多中國學(xué)生,他大為感慨,強調(diào)說哥大的學(xué)費其實很貴,連美國人都覺得貴。我當然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他是驚詫于中國家庭的富有,富到能為孩子支付這么高的學(xué)費,讓他覺得美國正被中國趕上。這當然又是他眼中中國“崛起”的證據(jù)。當我告訴他,能支付這么高學(xué)費的家庭,在總?cè)丝谥械谋壤艿蜁r,我的話算是踩到了他的痛點。
他是游說律師。也許“游說”一詞在中國多有貶義,剛開始羅瑪麗提到她父親的職業(yè)時,我內(nèi)心并無特殊的敬意。直到我知道他作為游說律師到底干了什么,才對他的事業(yè)肅然起敬。原來他受雇于民間的兒童保護基金會,通過游說議員、制定法律的律師、政府要員等,來修改對兒童不利的法律。四十年來,他成功促使國會修改了很多對兒童不公或不利的法律。記得他談到自己促成這些修改時,他略顯疲憊的臉上,浮起了令我難忘的幸福和自豪感。是啊,我的話也令他感到了中國“崛起”背后的不公平,這讓他與我的心情開始暗渠相通。
我住在他家期間,發(fā)現(xiàn)廁所的雜志簍里,放著數(shù)期《紐約客》和一本詩歌雜志。羅瑪麗解釋,那都是她父親的最愛之一。這讓我恍然大悟唐納德游說事業(yè)中那人文情懷的來源,因為沒有是非,在文學(xué)中肯定是行不通的。
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家客廳墻上,掛著一件安迪沃霍爾的遺物。我忍不住打聽它背后的故事,沒想到竟那么動人。原來海倫一直喜歡安迪沃霍爾的作品,安迪去世不久,她參加了安迪遺物的拍賣會。她那時還是個窮學(xué)生,進場時既無能力也無購買偶像遺物的打算,只是想大飽一場眼福。哪知道,拍賣會上不停升溫的喊價聲、成交的木槌聲,竟撩得她也沖動起來,情不自禁加入了喊價的行列。直到成交的木槌嘟一聲敲響,她才驚醒過來--她喊的價再也沒有人應(yīng),遺物屬于她了!當然,她必須照價付款,一千二百美元!她知道自己闖了禍,她到哪兒去找那么多錢呢?有幸的是她正跟唐納德談著戀愛,她出于無奈給他打去電話。出乎她意料,他沒有半句責怪,倒說正想給她送個禮物,現(xiàn)在買下她喜歡的安迪遺物送她,再合適不過了……
過了四十年,因我的詢問,海倫說起這件獨特的禮物,依舊心存感激,也讓我感動于唐納德那顆對愛人的遷就之心。入住他家以來,說來奇怪,我一坐在他家客廳的長條桌上寫作,精神就頗為亢奮。為了不打攪我,他一家人不到吃飯時間,一般不在客廳露面。但有一天,唐納德鄭重其事地進來“打攪”我,原來是他的事業(yè)伙伴來訪,他很希望我與那人聊聊。那人是個亞裔女士,我憑直覺感覺是東南亞人,當然我不便深究她的背景。她很擅長分析事物,能把一切解釋得頭頭是道,算讓我看清了他們事業(yè)的整個鏈條--基金會由幾個義士創(chuàng)立,他們想改善社會中兒童的不利處境,因基金會有著崇高的聲名,引得富人紛紛捐款;基金會再用高薪聘請?zhí)萍{德這類頂尖的游說律師,去游說能影響法律的人,比如,議員、官員、制定法律的律師等;唐納德的能耐不止在游說之功,他還得找出現(xiàn)行法律條款與憲法的隱形違逆,形成真正的說服力,這當然涉及對憲法的重新詮釋,所以,他滿腦子必須裝下美國整部法律史,和數(shù)不清的各種案例。
虧了唐納德的合伙人給我上了這樣一堂美國法律課,讓我知道了修訂法律條款,是一場正義與既得利益的博弈。游說律師要通過鞭辟入里的分析,竭力把人心底的正義感激發(fā)出來……我十分感慨幾個普通義士搭建的階梯,就能通向改善整個國家的頂層決策;也十分感慨不管勝算大小,唐納德的一生都活在對正義條款的向往和追求中,而他常常成功地改善了美國……
注:唐納德:Donald K.R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