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上的鳥

秋月

每天，歡樂鎮(zhèn)街角都會走過這樣一位怪老頭，頭上戴著一頂寬帽檐的草帽，那草帽微微泛黃，帽頂形成一個微微凹陷的碗狀。

他每經(jīng)過一個人，都要大聲地打招呼：“嗨，我是阿克林老人，請問你是我的朋友嗎？”

路人總是被他的音調(diào)一驚，一臉茫然地打量他，又消失在阿克林老人疑惑的眼神中。

其實，阿克林老人來到這個小鎮(zhèn)的時間并不長，不過，究竟多長，阿克林已經(jīng)記不清了。自從他眼睛的視線變得模糊，戴上老花鏡開始，阿克林老人腦海中的記憶就開始消失了。而且這種現(xiàn)象越來越讓阿克林老人害怕，他的記憶時間已經(jīng)縮短到只剩下12小時了。也就是說每天清晨醒來看到的畫面，在第二天的清晨便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

阿克林老人不知道自己還有哪些親人，也不記得自己有過哪些朋友，甚至對住在對面的鄰居也完全沒有印象。

每天早晨，阿克林老人的腦海里都是空空的，他總是驚慌失措地喊道：“天哪，我是誰??？我這是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便用枯瘦的手掌托著腦袋，開始一陣苦思冥想……

幸好，阿克林老人有寫日記的習(xí)慣，每晚睡覺前，他總要打開日記本記錄一番。日記本就放在床頭最顯眼的位置。阿克林老人打開這個已經(jīng)讓他陌生的本子，在第一頁清晰地寫著：

我的名字叫阿克林，我的記憶似乎出了問題，我好像忘記了整個世界，這讓我很恐慌，但愿這個世界不會遺忘我。

他一頁一頁翻著日記本，那里面記載的人，記錄的事都讓他很陌生。他努力地回憶，卻仍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阿克林老人很疲憊，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木偶人一樣，沒有思想，也沒有歡樂。他只能跟每一個人大聲地打招呼：“嗨，我是阿克林老人，請問你是我的朋友嗎？”每次，他都說得很大聲，只有這樣，才能暫時掩藏他內(nèi)心的恐慌。

可是，會回應(yīng)阿克林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似乎他的朋友都同時消失在了哪個角落，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了。

歡樂鎮(zhèn)的人每天依然樂呵呵的。唯有怪老頭阿克林總在街頭張望，布滿疑惑的眼睛閃著光，很快，光芒又消失在眼角深深的皺紋里。

“我是阿克林老人，請問你是我的朋友嗎？”他的音調(diào)越來越低，帶著一絲哽咽。

“也許，我應(yīng)該離開歡樂鎮(zhèn)了，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我……”他喃喃自語，弓著的背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阿克林用手壓了壓草帽，那碗狀的凹陷似乎又深了些……

深夜，阿克林老人打開日記本，他在新的一頁只寫了一句話——

我不想做一個內(nèi)心空空的木偶人，明天，我要遠行，去尋找解救記憶的方法。

那一晚，阿克林老人睡得很安穩(wěn)。日記本就這樣攤開在他的床頭。

第二天清晨，阿克林老人醒來時，心中很興奮，精神很久都沒有這樣輕松過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興奮，直到他看見昨晚寫在日記本上的那句話。

阿克林老人像個年輕人一樣翻身跳下了床，他的行李很簡單：一個裝著日用品的小背包，一本寫著往事的日記本，一頂帽頂一天天深陷的寬帽檐草帽。

一路上，阿克林老人哼著一首奇怪的歌曲，歌詞連他自己都常常記不清：“呵呵呵呵，我是一個奇怪的老頭，不知道家在哪里的老頭。呵呵呵呵，我是一個寂寞的老頭，一心尋找丟失的記憶……”

阿克林老人的歌聲常常引起別人的好奇。他也常常會停下來和他們說話，生活好像變得精彩起來。每晚，阿克林老人依然記著日記，可是，不論白天的經(jīng)歷有多么振奮人心，一切的記憶在黎明到來時依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克林老人一路尋找著，卻又一路遺忘著……

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就像阿克林老人的心一樣。他走進了一片森林，什么人也沒遇到：“或許，我的心就是空的，沒有什么東西能填滿它……”他的頭低垂著，碗狀的帽頂不知道何時又深陷下那么多。

在大雨到來之前，阿克林老人找到了一個廢棄的小木屋。小木屋窗口的一叢紫藤開得正濃。望著花叢，阿克林老人又唱起了那些自創(chuàng)的歌詞：“呵呵呵呵，我是一個奇怪的老頭，不知道家在哪里的老頭。呵呵呵呵，我是一個寂寞的老頭，一心尋找丟失的記憶……”

他唱得很投入，絲毫沒有感覺到，窗口的紫藤上什么時候多了一只藍色的鳥。通體幽藍的鳥讓阿克林老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去，一點點地下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令他感到奇怪極了。

突然，藍鳥張開嘴唱了起來：“呵呵呵呵，一個好奇怪的老頭，不知道家在哪里的老頭。呵呵呵呵，一個好滑稽的老頭，頭上戴著鳥窩的老頭……”藍鳥一邊唱，一邊跳進了阿克林老人頭上深陷的帽頂里面。

“哇，這個窩真舒服，很適合我住，而且，還有一股好聞的頭油味道，真是我最佳的歸宿?！彼{鳥毫不客氣地評價起了阿克林老人的那頂草帽，好像那已經(jīng)成了它的家。

阿克林老人滿臉困惑，扶著帽檐小心地摘下草帽，枯瘦的手微微顫抖著。他努力把帽子端平，把它捧到眼前。阿克林老人睜大老花眼，打量著仍在深陷的帽頂上跳躍的小藍鳥。

“嗨，我是阿克林老人，請問你是我的朋友嗎？”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大聲地問過這個問題了，“我的記憶很短暫。我不記得以前的任何事情了。我是來尋找解救記憶的方法的?！?/p>

說完，阿克林老人滿眼期待地望著小藍鳥。

藍鳥終于停止了跳躍，它剛才的跳躍已經(jīng)讓帽頂又深陷了許多。

藍鳥“咳咳”了兩聲，眼神與阿克林老人撞在了一起：“親愛的阿克林老人，我現(xiàn)在宣布，你正式成為我的朋友，我決定住在這個新的鳥窩里了?！?/p>

阿克林老人驚訝起來：“什么，你要住在我的帽子里？不行不行，萬一你在我頭頂拉屎怎么辦？”

藍鳥有點生氣了，跳起來大喊：“我是一只有教養(yǎng)的鳥好不好！我怎么會隨地拉屎。再說了，我可是這個森林里最有智慧的鳥，不是誰都可以成為我的朋友的?！眲偛诺奶S讓藍色的羽毛微微有點蓬亂，它轉(zhuǎn)過頭，尖尖的嘴開始梳理起尾部的羽毛。

“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家伙?！卑⒖肆掷先松斐鲆桓种?，撫摸著小藍鳥頭頂翹起的一根羽毛，將它輕輕撫平了。

“謝謝，阿克林老人?！毙∷{鳥停下梳理羽毛。

阿克林老人很高興，他終于擁有了一個朋友，盡管它是如此特別，卻依然讓他的心暖暖的。他把草帽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飄在了空氣中，與窗外的水汽彌漫在了一起，那股頭油的味道也慢慢升了起來。阿克林老人不好意思地把帽子移開了一些。

藍鳥似乎很懂阿克林老人的想法，立刻跳上了帽頂，深深地吸了口氣：“多美味的頭油味呀，好像家鄉(xiāng)的味道。”邊說邊閉上了眼睛，一臉陶醉的樣子。

這讓阿克林老人的心膨脹起來，一股奇怪的感覺正在包圍他的心靈。這種感覺很舒適，他覺得這正是他努力在尋找的東西。

可是，阿克林老人的眼神再一次黯淡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藍鳥跳上他的手臂問道。

阿克林老人搖搖頭，說：“我的記憶很短暫。我想，我很快就會忘記你的。我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朋友?！彼纳袂楹鼙瘋樕系拿恳坏腊櫦y都在微微顫抖著。

藍鳥望著悲傷的阿克林老人，說：“遺忘沒關(guān)系，我會每天唱著你熟悉的歌，在你遺忘我的時候重新成為你的朋友?！?/p>

陰雨綿綿的午后，小木屋氤氳在潮濕的水汽中，阿克林老人和小藍鳥一起講述著對未來的期待，笑聲也在潮濕的水汽中彌漫開來。

那一天深夜，阿克林老人的日記本上記載了長長的一頁，那是他和小藍鳥相遇的故事，是他擁有一個朋友后對未來的憧憬。

雨后的黎明來得格外早，森林里的綠葉間早早地漏下了陽光的痕跡。阿克林老人醒來，望著陌生的小木屋，一臉茫然。

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了一段熟悉的歌詞：“呵呵呵呵，一個好奇怪的老頭，不知道家在哪里的老頭。呵呵呵呵，一個好滑稽的老頭，頭上戴著鳥窩的老頭。呵呵呵呵，我是一只奇怪的鳥兒，一只住在頭頂?shù)镍B兒，聞著熟悉的頭油味道，我便找到了家……”

阿克林老人笑了，第一次在清晨擁有了笑容。他戴上帽頂深陷的草帽，帽頂上住著那只他已經(jīng)遺忘的鳥兒，迎著陽光走出了森林。那是第一次，阿克林老人覺得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呵呵呵呵，一個好奇怪的老頭……”藍鳥的歌聲飄出了森林，回響在阿克林老人的心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