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陣風(fēng)里的青春之詩

成向陽

少年時，總覺《詩經(jīng)》麻煩，無非一群老男女在其中咿咿呀呀。后來學(xué)詩，愛的也是《惡之花》與馬拉美，與《詩經(jīng)》約會，還要推遲到多年之后的春天。

桃花早開燕子未回的初春，為了給一個將生的嬰兒取個神秘盎然的小名，我第一次把《詩經(jīng)》當成本抒情大辭典來讀。一讀便嚇一跳，被詩行里蹦出的青春。

“《詩》三百，思無邪?！贝蟾攀强桌舷壬粠樵?。其實，里面盡是青春的呼嘯以及后青春的嘆息。其實，所謂思無邪，絕非蒼白的純潔，而是濃艷的袒露。我們道德感尚未成型的先人，既不掩藏青春氣血方剛的正能量，也不遮掩因欲望而使壞的負能量，而是讓這正負荷電極一起在濃郁的青春抒情里吸引、碰撞并打著滾兒噴薄。

我被這迎面而來的青春之氣擊倒了。而青春的綠皮火車正從《詩經(jīng)》中搖擺穿越而來，它吐著白氣兒，它咔噠有聲，它?？吭诒狈剿械暮舆吷?、小山下，盛裝的男女和牛羊雞鴨一起走下時間的車廂，蘸著陽光的水粉，自己把自己畫成生活本然的圖景。

在《詩經(jīng)》里聽鳩鳴，看燕飛，撈荇菜，天氣便漸漸暖起來了。自來水不再磕牙，那唇齒之間的暖意猶如《詩經(jīng)》里鮮活的叫喊與靈魂的詠唱，都帶有青春的烈火，以及余溫猶在的灰燼。那種懷春相思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那種南山私會的酣暢快意，那種帶露夜逃的反抗與詛咒，那種沉湎歡愛而失足的嘆惋，都是隨青春的骨骼與血液而生的。

青春，是最美年華與最美宇宙的相遇。它本身便是詩，而《詩經(jīng)》，是青春懸掛在北方十五陣風(fēng)里的靈魂。青春在詩的喉嚨里，生成了對生命快樂的贊美與自由意志的企盼。

看啊，那些被智慧之火點燃過的青春才子，那些剛剛進入上古公門和職場的小公務(wù)員、小白領(lǐng)們，正在為束縛之苦與掙脫束縛之樂而恣意歌唱。

《羔羊》里反復(fù)閃回一個“退食自公”的鏡頭，以及因此而生的快樂與舒暢，讓我們發(fā)現(xiàn)，求自由，其實是始自《詩經(jīng)》時代的青春主題?！巴耸匙怨辈粌H是才子放學(xué)或者下班回家吃飯，而是要退出一個因被喂養(yǎng)而被束縛的羊圈而食，因此而感到的巨大快樂，恰恰反襯出羊圈內(nèi)陰暗的郁悶。這圈里的青春羔羊，發(fā)出了史上最早的自由呼聲。

有逃出羊圈的快樂，就有牛圈里的不堪。透過《殷其雷》洞開的窗口，我看見青春狼狽：即使雷聲隆隆大雨即將傾盆，皮鞭之下青春的牛犢們還是必須準時點卯而不敢片刻遲誤。其實那雷聲，便是來自體制牛圈的電話或者短信，意識深處揮舞的鞭影。

青春在生活的裙子里發(fā)現(xiàn)美，并在追求美和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我的局限?？窗。切┰谇啻豪锖ㄋ鰤?，在水邊照影并遠望的少年郎，正為遙遠的美而歌而嘆。

《漢廣》里的喬木和女郎都是美的，作為夢想，她們與尋夢的男子之間隔著一整條闊大的江漢。青春的臂膀難以泅渡，青春的航船亦難以穿越。局限的發(fā)現(xiàn)，使青春的憂傷到來。唯一的辦法，是回到荊棘叢生的山坡上，割草喂馬。讓馬兒帶自己去遠方，尋夢里的新娘。

青春，美而晶瑩，但也脆弱，如那消逝于山間的朝露，如那開時灼灼敗時凋敝的桃花。最大的恐懼，是老去。

我聽到了青春悄悄滑落并崩裂的聲音，聽到了來自青梅內(nèi)核里的恐懼。

《摽有梅》是唱給在時間里沉睡的女郎的歌，充滿急切的傷感與熱烈的企盼。摽梅，即落梅也，滿地落梅如傾瀉一地的年華已不可收拾。枝頭青春，七兮三兮日日稀少，到賤賣的年頭可真就遲了。哪個女子愿像老得掉牙的梅子那樣按筐廉價批發(fā)于人?。?/p>

一切價值都是有保鮮期的，美好之物更要惜時。而青春的每一秒，都是以克拉計的。

莫與青春搞價，在年華的菜市場里搞價者必將輸?shù)脧氐住＿@才是最大的傷感。但，凡是過于絢爛的青春，無不充滿很大的自我，無不披掛過大的虛榮，以及待價而沽的期許。而在自我虛榮的搖晃中，最美的時光移過了青春日晷的最后一刻。到來的，是絕望的黃昏。

“雍雍鳴燕，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一切都要趁好時光，多么富有詩意的生命勸告哦，是說給夢里的青春聽的。我們所求的每件好事物，一切真夢想，都是“妻”，都該在冰雪未融時渡過封凍的河流去迎歸。等河流解凍，望洋興嘆，你又得回到山坡上喂馬劈柴。

但，如果你真有與眾不同的大志向、大追求，也不妨學(xué)那個濟水之畔的船夫，在青春的此岸固守而從不輕易泅渡。他相信命運的神奇賜予。

青春的高富帥，青春的白富美，最原始最完美的標本都在《詩經(jīng)》里。那淇水岸邊綠竹般的少年，那黃河水畔巧笑的倩女，就在你一翻書的剎那，跳出了青春的電光火石。

喜氣洋洋或者憂傷悲慨，都無妨。在春天里讀《詩經(jīng)》，你又坐回青春那把椅子上。

細品：

《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歌開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相傳周代設(shè)有采詩之官，每年春天，搖著木鐸深入民間收集民間歌謠，把能夠反映人民歡樂疾苦的作品，整理后交給太師（負責(zé)音樂之官）譜曲。

《詩經(jīng)》里的文字是端莊、古典的。而《詩經(jīng)》里的春天，詩中有畫，畫中有情，仿佛是從遠古走來的純粹的、無邪的春天，是那樣地綺幻美好。在草長鶯飛時節(jié)，捧一本《詩經(jīng)》，迎著細碎陽光，閉上眼睛，細細品讀這穿越了幾千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