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姣
飛快地拉坯、精確地修坯、麻利地蘸釉、熟練地勾勒……一口氣形成一件器物,這是制瓷留給我們的印象。但俗話說:十年磨一劍。其實在這種嫻熟與一氣呵成背后,是周而復始的功力練習,以及被逐漸打磨平和的心態(tài)。匠心需要『慢下來』。
瓷器,是金、木、水、火、土的幻化之作,延續(xù)了千年,各個窯口的作品各有特色,脾氣秉性大不相同。在裝飾上,古人多用一色瓷,或者對比強烈的黑白配、青白配,既明亮又省工,可謂性價比高。可在這飛快、多樣、熱烈的瓷之國里,偏偏有一位性情溫雅、徐徐而來的醴陵五彩瓷,若以今日的講法,醴陵五彩瓷,是“養(yǎng)”出來的溫婉和精妙。
行內人都知道,瓷器裝飾手法多樣,但是釉下彩不多,以青花和釉里紅單色繪彩為主。這是因為瓷器的燒成溫度太高,達到1300℃以上,一般的金屬釉料或礦物料耐不住如此高的溫度,燒成后效果不佳。20世紀初,隨著現(xiàn)代化學的發(fā)展和工藝的改良,出現(xiàn)了醴陵多種金屬氧化物的高火性釉下彩瓷顏料,以桃紅、海碧、金茶為代表。如此一來,潔白的瓷胎就成了素潔的畫絹,畫瓷工有了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
醴陵五彩瓷的器型大而飽滿,瓷胎薄和堅硬,質地細膩,泛著本白色,摸上去平滑溫潤,幾乎沒有磨砂感。這得益于對瓷土原料高嶺土、長石、石英的精選和一系列細致加工,使得拉坯成型的器物直徑大、壁薄、表面光滑無雜質。經過拉坯、修坯的泥坯陰干后,入窯低溫素燒定型,這時它的表面呈現(xiàn)出細膩的本白色,顏色均勻。素燒之后的胎體本身平均分布著細小孔隙,特別適合吸收釉料,也由此誕生了醴陵五彩瓷獨特的裝飾手法。
醴陵釉下彩裝飾的精微、雅致在眾多瓷器中獨樹一幟。畫瓷工都是工筆花鳥的好手,在沒有上釉的、泛著些許本白色的原胎上作畫,其難度比在絹上繪畫更為不易。醴陵五彩采用的勾線汾水法和雙鉤法是極為考驗功力和耐心的裝飾方法,不同于青花瓷快速果決地勾畫和有意留下行筆飛速的飛白以示瀟灑自如,醴陵的瓷工們拿起毛筆,開始的就是平心靜氣的慢功夫了。裝飾圖案多選用枝葉繁茂、花朵密實的植物紋樣,層層疊疊,互相襯托,花葉的掩映下,往往點綴著畫眼——鳴禽啁啾。畫瓷工們先用乳香老油混合墨汁,以“釘頭鼠尾描”或“鐵線描”的手法,將畫面勾勒出來。下筆時一手傾斜器物,一手穩(wěn)穩(wěn)運筆,配合著線條的長短,來進行呼吸的調節(jié);遇到長線條,例如花莖、花絲等不易表現(xiàn)的細節(jié),還需要雙手并行配合,邊畫邊轉動器物,同時保持線條流暢不斷。勾勒完畢,瓷器上呈現(xiàn)的就是一幅白描花鳥了。如果仔細觀察,它比平面上的白描花鳥要求更高,不僅線條均勻,而且每兩根墨線的交接處都不能產生空隙,墨線圍合的區(qū)域不管有多小,一般說來一定是閉合的,這是為了施色時色彩能夠被“堵住”,互相之間不串聯(lián)。
給瓷器上色的過程,極大地吸收了古代工筆花鳥汾染、接染、平染的技法。以一片小小的綠葉為例,瓷工用比葉子大許多的毛筆,飽足地蘸了液態(tài)染料,瞬間點在葉子上,形成一個極高的豆點,這豆點像露珠一樣在瓷胎表面顫顫巍巍,由于勾線使用的墨汁含油量高,點下去的色點絕不會跑出葉子的范圍。趁著豆點飽滿之時,瓷工用大筆稍一引導,多余的顏料就乖乖地跟著毛筆的走向,聚合到葉子的根部了。這些聚合的染料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不緊不慢地滲進了瓷胎,留下了清淡的一抹痕跡,幾乎看不出來。如此這樣的汾染,有多少片葉子,就得進行多少次重復,每一次都是千鈞一發(fā)之際引流多余的染料,使之在指定的位置滲透,這指定的引流目的地,相對于一片葉子的其他部分來說,就有了更深的色澤。全部的葉子汾染完畢后,待干透,重新開始,如此反復數(shù)遍,有的圖案需要反復十幾次,汾染方能告一段落。在這整個過程中,汾染的動作重復了數(shù)百次,次次精準無誤,彩色飽滿而不逾墨矩。
施色結束后,器物整體上透明釉,入窯燒制。入窯前墨色濃郁、本白瓷胎與完成后眼前亭亭玉立、妙色瑩然的作品差異極大。細究起來,工藝的精致與否,起初因墨線的存在而有所隱藏,現(xiàn)在瑩白的線條,就是展現(xiàn)功力如何的最佳證明了。
放置在燈光下,瓷胎透明,整件器物吸收了瓷工耗費的日日夜夜,幻化出的是精益求精的匠心獨運,作品靜謐生動,宛如輕盈仙子。當問及畫瓷工從事畫瓷的年歲,她靜默不語,迅速地點了一顆大豆點,手指微調,第二筆馬上做了引導,豆滴在細如發(fā)絲的葉梗處緩緩滲入瓷胎后,她抬起頭來,莞爾一笑,說:“三十多年了?!泵鎸ξ业捏@訝,她說出了和賣油翁同樣的話:“沒什么,熟了?!毖粤T又低頭繼續(xù)。她的青春慢慢地同染料一道化作瓷胎的一部分,一件瓷,就是一段時光,讓作品表達,而匠心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