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揚雄與《法言》
揚雄(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是西漢末年一位重要的哲學家、文學家和語言學家。
《漢書·揚雄傳》如此記載揚雄的家世:“楚漢之興也,揚氏溯江上,處巴江州。而揚季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間避仇復溯江上,處岷山之陽曰郫,有田一,有宅一區(qū),世世以農桑為業(yè)。自季至雄,五世而傳一子。故雄亡它揚于蜀。……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笨梢?,揚雄的先世是做官的,后來沒落了,又受到仇家的威脅,不得不遷徙到岷山之陽定居下來,并變成“以農桑為業(yè)”。漢代的一即一百畝,也就是說揚雄生活在一個有田百畝、家產十金的家庭。漢代稱黃金一斤為一金,值萬錢,十金就是十萬錢。這樣的家庭算是富裕的嗎?漢文帝劉恒曾說:“百金,中民十家之產?!睋P雄家產十金,也就相當于一個“中民”之家,即中小
地主。
漢代選官多靠察舉制度,然而到了西漢后期,這一制度的弊端逐漸顯現,通過這條路登上政治舞臺的多為高門大族子弟,因為這些人在地方上有勢力,和地方郡守有交情。揚雄出身中小地主之家,自然沒有這種條件。據史料記載,他四十多歲時從蜀地來到京師,靠文章乞人,幸得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賞識,作了王音的門下史。后經過王音的推薦,得到“待詔”之職?!按t”,本為等待召對之意,漢代常征召文學之士待詔于金馬門,后逐漸成為官名,主要是備皇帝顧問。又過了一年多,揚雄“除為郎”,這也不過是皇帝的隨從而已。從級別上講,官秩比四百石,和地方上縣里的丞、尉差不多。當然,漢代的郎是進一步做官的階梯。王莽、劉歆都是先為郎,然后才逐步爬上去的,但身處西漢末的揚雄不行,因為他沒有位高權重者作靠山。
王莽代漢以后,揚雄“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但仍然是個閑職,沒有實際行使權力的職務,級別也不高。從中央說,抵不上中央主要官吏的一個屬官;從地方說,不過相當于縣令,在政治地位上,還不如這些人,從職權上說,就更無法同這些人相比了。揚雄的真正工作只是在天祿閣校書而已。后來王莽政權內部發(fā)生矛盾,治獄使者要逮捕揚雄,嚇得他從閣上跳下來,幾乎送了命。雖然后來放了他,病好以后還復了官,但揚雄在官場中孤獨無援、極不得意是顯而易見的。
揚雄雖然在官場不得意,但他一生的著述卻是等身的。揚雄在哲學方面的著作有《太玄》和《法言》,語言學著作有《方言》,文學作品有《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等。除《太玄》《法言》《方言》三本書外,揚雄的其他著作收入《揚侍郎集》(見明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另外,清嚴可均所輯《全漢文》中,不僅收有揚雄的成篇著作,還從許多古書中輯錄了揚雄著作的殘篇。
《法言》也稱《揚子法言》,《漢書·藝文志》最早著錄:“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短肥牛斗ㄑ浴肥?,《樂》四,《箴》二?!贝撕蟆端鍟そ浖尽贰杜f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以及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等皆有著錄。
《法言》共十三篇,計有《學行》《吾子》《修身》《問道》《問神》《問明》《寡見》《五百》《先知》《重黎》《淵騫》《君子》《孝至》,最后還有一篇自序,相當于全書的目錄。此書內容十分豐富,從哲學、政治、經濟、倫理,到文學、藝術、科學、軍事,乃至于歷史上的人物、事件、學派、文獻等,幾乎都有所論述。
揚雄為什么要寫《法言》?
《法言》是揚雄晚年的作品,大約作于他55歲的時候。揚雄所處的時代,正值西漢政權走向衰落和瓦解的時期,正如《漢書·佞幸傳》所說:“漢世衰于元、成,壞于哀、平。哀、平之際,國多釁矣?!庇捎谕恋丶娌ⅲ嬉鄯敝?,生產不時,農民生活極端痛苦,農民起義此伏彼起。而統(tǒng)治階級內部更是矛盾重重,在位的皇帝不是幼小就是沒有實權,握有一定實權的不同政治集團之間則相互打擊傾軋,社會危機和統(tǒng)治危機日益嚴重。政治的不穩(wěn)定必然影響到西漢皇朝的統(tǒng)治思想,以董仲舒和讖緯經學為主導的思想由于畸形的擴張泛濫而逐步向自身反面轉化的過程。這種思想不僅對被統(tǒng)治的農民階級逐漸喪失了控制威懾作用,而且也逐漸喪失了維持統(tǒng)治階級內部秩序的作用,反而成了統(tǒng)治階級內部各集團爭權奪利的工具,從而喪失了它維護國家統(tǒng)治秩序的機能。
在這種背景下,揚雄由于其出身和經歷的影響,開始對舊的統(tǒng)治思想產生了懷疑和不滿,并企圖通過對舊思想的改造,為統(tǒng)治階級制造出一套新的統(tǒng)治理論,以恢復社會秩序,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這種意圖,通過《法言》和《太玄》兩部著作表現了出來。
然而,揚雄雖維護當時陷于危機的封建制度,卻很少直接論及當時的政治現實。他維護當時封建制度是以捍衛(wèi)孔子之道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史書記載:“(揚)雄見諸子各以其知舛馳,大氐詆訾圣人,即為怪迂,析辯詭辭,以撓世事。雖小辯,終破大道而或眾,使溺于所聞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故人時有問雄者,常用法應之,撰以為十三卷,象《論語》,號曰《法言》?!庇纱丝梢姡斗ㄑ浴返膶懽髂康挠卸旱谝?,糾正諸子“詆訾圣人”、不合乎圣道的言論,重新樹立符合圣人之道的思想;第二,辨析《史記》中“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與于經”的地方。其實,這兩點的實質是相同的,即標舉符合圣人(即孔子)之道的真正的儒學。另外,文中還指出,《法言》一書是模仿《論語》而作,這頗具代圣人立言的味道,而全書的形式也是和《論語》一樣的語錄體。
至于取名《法言》,則本于《論語·子罕》“法語之言,能無從乎”,以及《孝經·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法”古文作“灋”。《說文解字》說:“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笨梢姟胺ā庇袦蕜t和使物平直的意思。所以《法言》就是判斷事物是非的準則之言。
《法言》自問世以來,就有學者為其作注釋,并逐漸形成兩大版本系統(tǒng)。一是晉李軌注的十三卷本,即每篇為一卷,自序在最后,并附有不知何人所作的《法言音義》一卷。一般認為這個版本比較接近《法言》的原貌。另一個是北宋司馬光集合李軌、柳宗元、宋成、吳秘和其本人之注為一體的所謂“五臣注本”,共十卷,合《吾子》《修身》,《問明》《寡見》,《五百》《先知》各為一卷,并且把自序分放在了各卷之首?!拔宄甲⒈尽睂Α斗ㄑ浴吩哺膭虞^多,但它保存了較多古注。
《法言》的現代價值
如前所述,《法言》的寫作目的是挽救和維護陷于危機的封建統(tǒng)治,但是,其中有些思想至今仍值得我們借鑒。
首先,《法言》十分強調道德的重要性。這突出反映在揚雄關于“君子”和“小人”的論述上。揚雄認為:在義、利關系上,君子重道義,小人貪財利?!斗ㄑ浴W行》說:“大人之學也,為道;小人之學也,為利?!庇终f:“先生相與言,則以仁與義;市井相與言,則以財與利?!睋P雄所謂大人、先生皆為君子的別稱,市井則與小人同義。君子學習和交談都離不開道義,而小人只關心財利。在德與力的關系上,君子絕德,小人絕力,君子以德強健,小人靠力氣兇暴?!斗ㄑ浴Y騫》中就列舉了秦悼公、烏獲、任鄙諸人,作為“小人絕力”的例子,而以舜、禹、皋陶作為“君子絕德”的榜樣。在人、己關系上,君子重人不重己,小人重己不重人。《法言·君子》說:“君子忠人,況己乎?小人欺己,況人乎?”又說:“君子好人之好,而忘己之好;小人好己之好,而忘人之好?!本犹幪庩P心、尊重他人,卻忽略自己;小人只看重自己,而不惜處處損人利己??梢钥闯?,揚雄講的小人就是那些不依禮義、違背道德之人。這種人不僅會危害他人利益,更可能損害國家利益,因此,揚雄毫不客氣地說:小人只能是有人之名而無人之實的
禽獸。
其次,《法言》十分注重修身??鬃觿?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提倡修身,認為這是個人自我完善和提高的根本所在,進而闡述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套理論。揚雄繼承了儒家修身的理論,并有所發(fā)揮?!斗ㄑ浴肥?,其中專述士人或“ 君子”修身的內容的就有五篇之多,其中對士人修身的目的、最終的境界等都做了大量的闡述,如:“學者所以修性也,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此外,揚雄認為修身還應體現在為人要“少欲”,懂得清心寡欲,淡泊世俗名利,獨善其身,唯有如此才能不屈道侮志。他十分贊賞無欲潔身的人,在《法言》中他多次提及并贊頌顏淵知足不辱、淡泊名利的精神,認為“紆朱懷金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也。顏氏子之樂也,內;紆朱懷金者之樂也,外”。精神的內在滿足能夠超越物質的外在占有,這種精神生活對物質生活的超越,正是揚雄所推崇的生活方式。
第三,《法言》體現了“仁政”和“改良”思想。面對統(tǒng)治者的奢侈腐化,西漢末年各種賦稅越來越繁重的局面,揚雄發(fā)出了呼吁,要求減輕百姓的負擔,反對統(tǒng)治者的過分奢侈,提倡比較儉樸廉潔的政風。他還抨擊了“禽獸食人之食,土木衣人之帛,谷人不足于晝,絲人不足于夜”的“惡政”。在他心目中,理想政治應該是:“老人老,孤人孤,病者養(yǎng),死者葬,男人畝,婦人桑。”這是儒家理想太平社會的寫照。此外,對于如何改變現實社會,揚雄的辦法是改良。他認為圣人之道并不是“膠柱而調瑟”,而是根據情況變化采取相應的措施。所以他提出了“可則因,否則革”,“新則襲之,敝則損益之”的進步思想。他特別反對在亂世仍因襲前法的思想,認為這樣就是“安坐而視天下民之死”了。
最后,還需指出的是,在揚雄生活的時代,充斥著神秘的天人感應說和讖緯迷信思潮,以及所謂神仙、長命不死等種種怪誕之論。揚雄對此一一作了諷刺和批判。比如他講圣人“以人占天”,實質意思就是說事在人為,不在天意。又如他認為緯書不但不實,而且濫用巫術大肆鼓吹。應該說,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揚雄能夠有如此進步的認識是十分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