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秉韜與崇實書院

董劍云

王秉韜，字含谿，清代漢軍鑲紅旗人。乾隆十二年（1747年）舉人。入仕后，輾轉9省，歷任陜西三原知縣，河南光州知州，浙江按察司經(jīng)歷，云南知縣，山西五臺知縣、榆次知縣、保德知州，安徽潁州知府，江蘇淮安知府，廣西左江道臺，奉天府尹，官至河南布政使、河東河道總督。他性格耿直，歷官所至，以勤政廉明著稱。其中，自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起，在山西五臺縣擔任知縣10年，以創(chuàng)立社會福利機構——同善會的形式創(chuàng)辦了五臺崇實書院，聘請名師，又親自課士，一舉扭轉了當?shù)匚娘L長期沉寂的局面，開創(chuàng)了“科甲連翩”的新氣象。

體恤民情 為民作主

乾隆四十一年，王秉韜從河南光州調補五臺知縣。他身著布衣，不雇廚師，由妻子親自下廚，粗茶淡飯，非初一、十五不食肉;不聘幕友，縣署公文全部親自創(chuàng)稿;不設賬房管事，日用收支由庫吏記錄;不積壓案牘，隨報隨審，審理廉明，并嚴禁差役勒索。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乾隆皇帝巡幸五臺。雁平道繆其常為此在五臺督辦行齋各工，并派官員10余人各負其責。王秉韜從縣城赴五臺山，沿路發(fā)現(xiàn)民夫抬大木赴工地，便問民夫每日給多少雇價？民夫跪答：“道臺命鄉(xiāng)保派差服役，不付工錢，自己帶的口糧已吃光，饑不得食?！边B哭帶訴，情景十分凄慘。王秉韜詫異道：“派差是知縣的職責，道臺怎么能越俎代庖？此事一定是下邊官員舞弊。”便令民夫將所抬的大木放置道旁，說：“待我去見道臺，定好雇價，再抬送大木也不會誤工?！蓖醣w見到繆其常說：“鑾駕西巡，所需一切供應，皆由全省官紳抒誠捐辦，非比尋常徭役派差民力。五臺貧瘠，山谷的百姓糠菜終年不飽，而今讓他們餓著肚子服役，用不了一月，百姓就會逃亡殆盡。等到圣駕來臨，若有百姓在道旁呼冤，你能承擔起罪責嗎？”繆其常說：“不付工錢，我實不知，此事定是下邊官員所為。”王秉韜立即去行齋工所詰責。一位同知，氣焰囂張，厲聲辯解。王秉韜憤怒地拔出佩刀，要拉他與道臺對質。行齋工所其余官員驚駭并為他講情，這才決定了民夫抬木雇價，并當日公布告示。百姓見后齊聲歡呼！王秉韜又請示繆其常：“大工不能不用土，而五臺山有石無土，百姓用石塊砌成池，等待山洪下來，淤積數(shù)年才成田，淤滿一尺就是良田;若遇大水沖毀池田，還得再砌再淤，百姓非常艱苦！我從縣城來此，見官工取池田之土，田主在道旁啜泣，情景實屬可憐，請給田主修復土地的費用，讓百姓再淤良田?！笨娖涑２坏靡?，只好答應給百姓修復田地的費用，王秉韜當即公布定價。繆其常認為王秉韜遇事掣肘，十分惱怒，便密函巡撫，將王秉韜派去解押糧餉，另委派五臺縣令赴任。新縣令上任后，欲除民夫雇價，即遭眾人反對，只好按約執(zhí)行。

五臺縣屬大南路滹沱河南岸，舊有沃田若干頃，東、西有潭水灌溉，宜種稻插藕，每年征地丁銀300余兩。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五臺山洪爆發(fā)，田地被河沙淤埋，厚達數(shù)尺，縣府請求免稅，但布政使不準，縣府也不敢再報。當時，王秉韜已調任榆次知縣，五臺百姓赴省城呈情吁告，巡撫派王秉韜來五臺勸解，布政使也派官員來視察。王秉韜讓百姓掘沙至五六尺深，仍不見土，便說：“沙深厚，田確實不能修復，如果不免稅，百姓會逃亡，民逃亡則農(nóng)事廢，對官府也無益處?！钡恍┑?、州官員還在迎合布政使不準免稅的決定，王秉韜據(jù)理爭辯，終于獲準免除捐稅。

王秉韜在五臺百姓中享有崇高聲譽。光緒《五臺新志·名宦志》稱：“國朝循吏，在任年久而有守有為、濟以學術，足以追配古人者，首推王秉韜?！惫饩w《山西通志·名宦錄》稱其“剛果有為，事至立決，而行以仁恕……實心為民”。

別出心裁 慈善辦學

乾隆時期，書院發(fā)展空前繁榮，許多歷史上沒有書院的州縣也紛紛創(chuàng)辦書院。乾隆三十年（1765年），貴州舉人王家正擔任五臺縣知縣后，有感于五臺縣地僻民窮，缺少書院，遂以文廟正殿——明倫堂作為學習場所，因陋就簡，創(chuàng)立了五臺縣第一所書院。書院費用由王家正自己捐俸，因而難以持久。乾隆四十一年，王秉韜繼任后，決心借鑒明代江浙等地曾經(jīng)如火如荼開展的同善會活動，一攬子解決書院辦學經(jīng)費、社會救濟經(jīng)費問題。

光緒《山西通志·名宦錄》

同善會是中國最早的民間慈善組織。明萬歷十八年（1590年），理學家、政治家楊東明罷官回到老家河南虞城，以名士間的親睦會為基礎，組織父老創(chuàng)立了慈善組織——同善會，會費由會員共同繳納，每次金額從銀九分到九錢不等。用于修路架橋、救濟貧病，后將重點放在教化和善舉上。隨著申請救助人數(shù)的增多，每次籌集的捐獻已入不敷出，于是同善會開始置辦購置田地、房屋作為固定資產(chǎn)，以地租、房租收入來維持同善會的運營。同善會定期舉行聯(lián)誼聚會，一般是每年4次。聚會目的有三：一是收集（擺渡）會員的善款;二是根據(jù)會員平時調查的情況，確定救濟對象，討論款項的具體分配;三是主會人講演，勸人安分行善，共建地方“好風俗”。同善會主要負責人由會員選舉產(chǎn)生，每年還向會員發(fā)布《征信錄》，公布捐款和開支情況，以求取信于眾。

創(chuàng)始人楊東明的義舉和學養(yǎng)讓同善會模式得以推廣，各地士人鄉(xiāng)紳尤其是東林黨人高攀龍、陳幼學等紛紛起而效仿，同善會很快遍布河南、山東、江西、福建等省，在江南尤為興盛。但隨著清兵入主中原，順治初年嚴禁士人結社，同善會便銷聲匿跡。

乾隆四十年（1775年），王秉韜在家鄉(xiāng)丁憂守孝期間，偶爾見到沈歸潛著的《壽世慈航》，其中記載的高攀龍所訂《同善會一則》對王秉韜觸動很大。內稱：以富者日積三分，每月可得九錢;貧者日積一文，每月可得三分。當時，還有一種俗稱“狀元會”的慈善組織，運作辦法是：一人拿出10兩，百人可集千金。放債取息，一月就能歸還一人本金，還完則千金歸公。如此這般，不傷財，不勞民，聚有限之資財，積無窮之德業(yè)。

次年，王秉韜被派任山西五臺縣知縣。五臺為窮縣、小縣，社會救濟問題十分突出，而10年前王家正草創(chuàng)的書院也因經(jīng)費短缺而陷入困境。王秉韜決定采取“同善會”“狀元會”的形式加以解決。在教諭平梓、訓導姬夢彨、典史董邦畿的支持下，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發(fā)起倡議，歷時6月，正式成立五臺縣同善會。一共募得銀4163兩，其中一半捐戶為義務捐贈，聲明不取本息。

王秉韜籌到資金后，便著手擴建書院。他將明倫堂大殿的東、西兩楹隔開，作為山長居住、辦公之所，又在內院修建東、西齋房各10間，作為諸生學習場所。又延請定襄縣名儒劉嗣漢擔任書院山長。劉嗣漢為乾隆十六年（1751年）進士，曾長期擔任定襄縣晉昌書院山長兼主講，是清代中期山西著名文學家、教育家。光緒《定襄補志》稱其“文無專集，每出一篇，人爭誦之”。

王秉韜還利用公余時間，親自為諸生講學。他推崇當時盛行的實學，認為“德行”為本，“文藝”為末，“士必先德行而后文藝”。為了表明他的辦學目的是“以期通經(jīng)有用之實學”，特意將書院定名為“崇實書院”。

擴建書院、支付山長束修用去166兩，同善會資金剩余近4000兩，貸給本縣80家商號，每月按一分半生息。其中，半分息作為書院辦學經(jīng)費;一分息按月返還捐戶。據(jù)此，4年后可將捐戶本金全部歸還完畢，再將借貸利息減為年息一分半，“以抒商力”。如此，全年可得利息600兩，書院修脯（教師工資）、膏火（學生獎學金）全年約需240兩，救濟孝子、節(jié)婦、鯀寡老人全年約需200兩，剩余160兩，每年用作置辦田莊費，年可得田租10石糧，用于在東冶鎮(zhèn)、竇村鎮(zhèn)、城內次第開辦義學，聘請文章、德行俱佳的生員主持，以教少童啟蒙。王秉韜對自己首創(chuàng)的這套制度頗為自得，為了表彰士紳善舉，并立案為據(jù)，他親自撰寫了《崇實書院記》《同善會碑》，勒石樹碑，立于明倫堂，期待繼任者能夠發(fā)揚光大，使五臺縣民得其所、生安樂利，“士習民風百倍于今日”。

教澤兩代 情同家人

在崇實書院，王秉韜有一個得意弟子，名叫徐潤第。徐潤第是五臺縣東冶鎮(zhèn)人，20歲時參加王秉韜主持的童試（生員入學考試），文章深得王秉韜贊賞，被錄取為第一名。徐潤第在接下來的州試中又取得第一，院試獲得第二，成為縣學生員（秀才）。不久，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學業(yè)難以為繼。王秉韜將他招入縣署，一邊親授他科舉之文，一邊讓他為兩個兒子當家庭教師。王秉韜擔任五臺知縣10年后，又先后調任山西榆次知縣、署代州知州、保德知州，徐潤第始終追隨在身邊，親如師徒、父子。

光緒《定襄補志》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徐潤第參加鄉(xiāng)試，考中舉人。當時薦舉其試卷的同考官（即房師）為五臺知縣屠珂。屠珂為江南名士，乾隆五十年（1785年）擔任五臺縣知縣后，因故挪用同善會資金4000兩。當時，王秉韜正在擔任署理代州知州。五臺為代州屬縣。王秉韜獲悉后派人追查，屠珂不得已傾囊歸還。告發(fā)者為徐潤第的同門史耀文孝廉，徐潤第對此并不知情。但當時徐潤第正追隨在王秉韜身邊，所以屠珂懷疑是徐潤第，對他恨之入骨。乾隆五十三年，山西學政到代州考察學情，向屠珂咨詢五臺諸生情況。屠珂說：“五臺能文者惟徐某一人，但品行不端，絕不可錄取?！编l(xiāng)試時，徐潤第考卷恰好分在屠珂一房，屠珂因對該卷文風極為欣賞，所以竭力推薦，但拆開彌封后才知是徐潤第，頓時錯愕不已。同考官開玩笑說：屠公為五臺父母官，力薦五臺考生，原來是想招致門下呀。屠珂忙說：“實在是暗中摸索所致，但這個人虎而冠，好訟多事，人品極差，如果錄取，將來一定為害鄉(xiāng)里?！闭脊僦苷谆跞徊粣偅骸翱脊僦徽撐?，不論品。”副考官方維接過話說：“莫非有個人恩仇，否則怎么會在公堂之上如此放言！”屠珂不敢再說，只得填榜公布。

乾隆六十年（1795年），徐潤第參加會試，考中進士。此時，王秉韜已調離山西，徐潤第也離開了恩師身邊，赴京任職。初授內閣中書，兼任內務府總管大臣佶山的家教，教其子阿靈阿讀書。后補儲濟倉監(jiān)督、選湖北施南府同知。廉潔奉公，一直生活困頓。在辭職返回途中，因門人阿靈阿等人資助的盤纏耗盡而坐困武昌。這時，他以前的授業(yè)弟子、王秉韜長子王瑤峰正在擔任王秉韜任五臺知縣前擔任過的河南光州直隸州知州，得悉后將徐潤第接到光州。徐潤第一邊在州署幫助王瑤峰處理政務，一邊授徒講學，并整理寫作了《臆說》《答門人王冠山（王秉韜次子）講學書》。4年后，即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王瑤峰因為母親去世而離職守孝，徐潤第也一同回到北京。不久，徐潤第返回山西，先后為五臺東冶鎮(zhèn)、太原晉陽、崞縣北社、介休賈村等地的晉商大賈擔任家庭教師。

徐潤第早年追隨王秉韜，作為他最親信的弟子以及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在長達5年的時間里，吃、住、生活在王秉韜家里，如同一個親密的家庭成員。晚年又吃住在其子王瑤峰的官署，佐理公文，他與王家的師生情、父子情延續(xù)了兩代人。徐潤第沒有辜負王秉韜的培養(yǎng)，不僅先后考中舉人、進士（乾隆六十年會試，山西僅考中兩名進士，徐潤第為其一），成為清代中后期山西著名的教育家，而且培養(yǎng)其子徐繼畬中舉、中進士，以后更是擔任了廣西巡撫、福建巡撫、閩浙總督、總理衙門大臣、首任總管同文館事務大臣，不僅成為晚清名臣，而且成為與林則徐齊名的中國近代開眼看世界的偉大先驅之一，編纂了有思想拓荒意義的輿地學巨著《瀛寰志略》。

百年書院 歷經(jīng)滄桑

嘉慶十八年（1813年），徐潤第之子徐繼畬考中舉人。3年后，徐繼畬被崇實書院聘請為山長。徐繼畬將徐潤第擔任湖北施南府同知時為恩施明倫堂撰寫的對聯(lián)題寫刻成對板，掛到五臺明倫堂露明柱上。聯(lián)曰：學以明人倫也，若為功名富貴而來，發(fā)足便已錯了;道在求放心耳，徒工語言文字之末，到頭成個甚么。徐繼畬又為五臺明倫堂另外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堂系明倫，盡得子臣弟友，方是本源真學問;院名崇實，除卻身心性命，都為垂束修工夫。父子進士、兩代山長，在五臺縣乃至周邊地區(qū)都傳為佳話。

道光二十年（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內形勢長期動蕩，社會急劇變化，同善會和書院也歷經(jīng)曲折坎坷。同治八年（1869年），距離王秉韜創(chuàng)立同善會已將近一個世紀，日久弊生，制度形同虛設，管庫者侵吞漁利，同善會資金被蠶食殆盡，書院陷入停頓。五臺士紳田丕緒、徐銘、王春榮不忍坐視，聯(lián)合縣學數(shù)十名生員，多次稟請縣、州、道、省各級整頓清查，歷時10年之久，直到貴州舉人章貴誠接任五臺知縣后，事情才有轉機。

光緒《五臺新志》

在代州、冀寧道兩級上司的支持下，章貴誠排除干擾，責令庫吏賠補虧空。到光緒三年（1877年），章貴誠一共追繳回拖欠的本息錢933千文，繳回義學錢151千文，入官房地變賣折價錢約1318千文，書吏、鋪戶共賠補錢約6000千文，收取新利錢16千文，除去各項開支，最后凈得錢8100千文，發(fā)商生息。章貴誠制定了新的《同善會章程》。新章程接受舊章教訓，對同善會的會長選任、經(jīng)費管理、書院管理等的規(guī)定纖悉必具，不厭其繁。比如，大的方面，規(guī)定了同善會注入崇實書院的六千緡錢，分發(fā)當商生息，月息一分，全年獲利720千文，作山長束修、生員膏火，以及書院其他開支;同善會每年召開會議，公舉會長、總管，會長一年一換，不得連任;山長必須從外路延請，不許推舉本地人擔任，也不許官府人員代理。而小的方面，甚至規(guī)定了書院內糞土如何處理、工錢幾何等等。而且，對違反者的相應處罰措施也制定得細致入微。

光緒五年（1879年），山西巡撫曾國荃下令各縣纂修縣志。次年，光緒《五臺新志》編纂完成，知縣孫汝明會同教諭、訓導、典史，集體捐資，由崇實書院刊刻。光緒七年（1881年），孫汝明利用刊印縣志的節(jié)余資金，在文廟外院的空曠場地上修建了東西考房各12間，大門外設圍墻，建“鴻儀”“豹變門”兩門，又在文廟偏西空地上建官廳3間，官廳后建門面房15間，出租貼補日常修葺。官廳之南，建房九間，為齋廚、役從之所。又在書院中建“點名亭”，門外建廳事班房，并將名宦祠、鄉(xiāng)賢祠整修一新。這是繼王秉韜之后，崇實書院進行的最大一次土木工程，五臺縣教育事業(yè)自此進入“文運漸啟、文教聿興、人材鳳翩、科第蟬聯(lián)”的新階段。直到清末，崇實書院一直是五臺縣的最高學府，培養(yǎng)出了趙戴文（五臺縣東冶鎮(zhèn)人，民國時期曾任山西省政府主席）、徐一鑒（五臺縣大建安村人，著名教育家，民國時期曾任山西省立國民師范總干事）等優(yōu)秀學生。

留存下來的民國時期老照片表明，崇實書院的建筑格局、王秉韜題寫的“崇實書院”門額，以及由徐潤第撰寫、徐繼畬題寫的長聯(lián)，一直保持了130多年。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五臺文廟和崇實書院被改建為一排排的簡易瓦房，成為縣委招待所。宏敞氣派的大木作建筑最終被混凝土樓房所取代，現(xiàn)為五臺賓館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