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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航之島

      2016-05-14 08:55:26黎紫書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8期
      關鍵詞:加布里埃爾伊娃馬克

      黎紫書

      六月。櫻桃上的蒼蠅。砧板上的,水槽邊沿上的;切肉刀,廚余袋,香蕉皮,咖啡渣,杯子,杯口上半個蜜桃色的唇印,叉子,盤子,茶匙,沾著糜爛的奶油。瓦缽里沒吃完的狗食,缽沿干掉的蛋漬。貓走過,踩著地上整齊的光影如手指按過琴鍵,一曲未畢,回過頭來舔它的前爪。在塵與光中盤旋的,淹死在鍋中殘湯里的,被窗玻璃和外面的陽光愚弄的,蒼蠅,蒼蠅無數,停棲在草莓的潰爛之處。

      繁殖的季節(jié)。春天的雨稀里糊涂,一個季節(jié)就稀稀拉拉過去了,河岸上紀事的墻有了破紀錄的新刻度。蒼蠅在求偶,在追逐。夏天,陽光有一股愛欲的味道。催情的,狐臭的,魚腥的,污泥的,教堂的鐘聲驅除不了的,溫暖的,呢喃的。蒼蠅在計算機屏幕上落足,搓手,像要跟誰打個什么商量,像在卑微地求愛。蒼蠅無處不在,在被飛鳥搶先收獲了的櫻桃樹上,在洗衣房里堆放了半年待洗的棉褲和羊毛襪子上,在草莓潰爛了的傷口上,在別的蒼蠅的尸體上。它們聞著撲鼻而來的,仿如陰道的氣息,腥臭而甜美。忙碌,豐盛,蒼蠅的夏日。

      這也是蜻蜓的夏日。狗虱子的夏日。黃蜂的夏日。蛙的夏日。蚊子的夏日。蛞蝓的夏日。蠕動者的夏日。飛舞者的夏日。奔騰者的夏日。生者??駳g者。

      馬 克

      早上醒來,我給馬克回信了。

      那時,房東加布里埃爾先生正在樓下準備早餐,貓都出門了,兩條狗還匍匐在梯階上。我漱洗過,坐在閣樓那傾斜著面向世界的窗前(那時天剛拂曉,世界的眼睛尚未完全睜開)。仔細再讀一遍馬克昨晚給我發(fā)的電郵。他的英語真好,盡管只得寥寥數句,就一個段落,而且說著傷感之事,讀起來仍有一種來自語言本身,能讓鑒賞者感到愉悅和驚奇的魅力。我喜歡他自己不以為意的一些堅持,譬如不用人們慣用的網絡語言,沒有圖釋,沒有自以為幽默的諧音字和無謂的縮寫,也極少有拼寫錯誤的時候。單單是為了他在書寫時使用語言的態(tài)度,我便覺得心里柔軟起來,覺得我與他之間仍有著某種相同的信念與執(zhí)守,像是兩種語言之間,因為一致的原則而達成共識。也因而我們之間,好幾年過去了,在千絲萬縷的生活中,隔著重洋與島,仍然藕斷絲連。

      現實里,馬克是個輕佻的人。他有輕佻的理由,他會說“以前我是搖滾樂隊里的鼓手”(他曾有過一次機會,差一點加入了后來躥紅的“快樂星期一”⑴)。對他來說,那似乎足以解釋他后來所有的行徑和遭遇。吸毒,縱欲,賭博,破產,煙癮,嫖妓,不斷地拋棄女人與被女人拋棄。當然,他還能拿出更充分的理由──他的冰箱里總囤著半打以上的夏布利⑵ 。喝了點酒,馬克就敢當眾表演他啃玻璃的絕活──把盛酒的高腳杯咬下一大塊來,在嘴里細嚼慢咽,技驚四座。膽小的年輕女侍應或許會哭起來。比起這些,輕佻算回事嗎?他曾經是搖滾樂隊里的鼓手,他的人生早已過度消耗,早已千瘡百孔。

      我明白的。我常在電影里看到類似的人。他們在電影里比較年輕一些,可能也比較瘦削和俊美。我猜想馬克年輕時大概也長那樣子,因為年代的關系,沒準還留著當時流行的長發(fā)與小胡子。只是我遇見他的時候,這人身上已經沒一點“搖滾”的痕跡。夏布利與啤酒使得他的小腹脹鼓鼓的,發(fā)際線再無退路,后腦勺也禿了。這年紀,他有了沉沉的大眼袋,老花眼自然也免不了,在閱讀的時候需要挪下眼鏡抬眼看人。

      他能為過去那“搖滾的自己”留下來作證的,是很多褪了色的T恤與發(fā)白的藍色牛仔褲,白球鞋,還有住處那一套啞然無聲的電子鼓。

      他有他輕佻的理由。像他這種多少仍自以為是個音樂人或藝術家的男人,即便偶有情緒失控發(fā)個癲,砸東西,罵了“操你”、“婊子”、“狗娘養(yǎng)的”這種粗口,或是說了“多年前的那個女人至今仍深愛著我”這類渾話,都是被容許的。

      我想,在馬克很年輕、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很可能也曾對那些“至今仍深愛著他的女人”揮拳相向,在她們顫抖的嘴角留下血印,蒼白的臉上留有靛藍色的淤痕。

      這是被容許的。電影里面像馬克的這種人,全都這么干。

      馬克就給了我這許多想象。事實上他不曾在我面前表現出一點點的躁郁,也從未口出粗言穢語(他頂多在句子中夾一兩坨“狗屎”,或是偶爾以“混蛋”自詡)。盡管他也曾出于炫耀,或僅僅是為了證明,一度向我展示了他吃玻璃的絕技,而我也許是一直在心里有所準備,知道那一刻終于會到來,因此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詫異。我甚至覺得自己面不改容,帶著微笑看他把咬下來的玻璃一口一口地嚼碎,再分泌出唾液將它們送入咽喉,輸送到胃里。他的演出可謂淡定自得,但我這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終于把他激怒。我知道在那種時刻,我但笑不語的樣子看起來有多詭異,甚至會有點冷嘲的意味,難怪他會憤憤不平。

      我忘了在我與馬克相處的那一段短暫的日子里,我是否曾經告訴他,有一次我在網上觀看一個法國男人打手槍。那是個遙遠的深夜,遙遠得記憶里的畫面都模糊了;光一閃一閃地,畫質很不穩(wěn)定。那男人把視頻對正下身,畫面含著點雜音,感覺像某種紀錄片似的,鏡頭緊盯著那勃起的陰莖與一只操作它的、蒼勁有力、拿捏有度的手。它讓我想起一些陶瓷制作之類的影像,想起工匠的手上滿是水和泥,正在給某種狀如試管的陶罐拉坯。我看見自己在屏幕右下角的小窗口里微笑,笑得那樣的無所謂,與男人賣力的演出毫不搭調。那男人一邊打手槍一邊問:“你沒反應嗎?你真沒反應?”

      我聳聳肩,笑得更燦爛也更純粹了些。

      那幾乎像個鬧劇。法國男人又問了幾遍,最終感到無聊,沒射精便先泄了氣。他后來關掉視頻,在對話窗上打了幾行字,囑我以后若無“性致”,便不要隨便答應這種視頻邀請?!昂軅恕!彼f。

      我就把笑臉收起來了。

      這事我跟好些人說過,是當作笑話那樣與人分享的,盡管我明知道它本質上有點悲哀,并不真的好笑。但我想馬克也許從未聽我說過,他不知道我有毛病,像是腦中某個裝置壞了,只能像個智障者,以微笑應答這世界給我的一切恐嚇。他不知道。他把另一個高腳杯遞給我,挑釁我,用言語刺激我,讓我也咬一口試試。我接過酒杯,明白他生氣了,或許還受了點傷。我看了看那高腳杯的杯口,一個圓滿的環(huán)形,想象自己咬下去,像在咬一個脆脆的芝士圈。我并不害怕,我知道這事情的難度只在于膽量,談不上任何技藝。我知道咬下去的動作必須干脆,之后的咀嚼和吞咽必須十分緩慢。我想,馬克已經咬過很多杯子,吃下許多玻璃屑,而他還像個沒事的人那樣好好活著。

      后來我們接吻,他的手無所不在,我專注地以舌頭探測,沒在他嘴里觸覺到哪怕只是一點點的玻璃渣子,也沒有血腥味。

      那晚上的性愛特別兇猛。我知道馬克的氣憤。他把我壓倒在沙發(fā)上,掰開我的兩腿,將我的內褲底襠扯到一邊,便注入他自己,往我的身體深處橫沖直撞。我們在他新買的沙發(fā)上完成一切。我的一條腿掛在沙發(fā)肩上,另一條腿伸到茶幾底下,感覺自己像從陰道口那里開始對半裂開。我覺得腦殼里像有一窩黃蜂傾巢而出,整副軀體嗡嗡嗡地響。我看見馬克盯著我,一邊使勁沖撞,一邊說著什么。天曉得他說了什么,也許是“寶貝”或“操死你”之類的,失敗者的常用詞。我半瞇著眼睛,看到天花板下流轉著一朵燭光與它無數的幻影;聞到羅杰·華特斯唱的《Hey You》⑶ 里有迷迭香的芬芳。那香味愈來愈濃,愈來愈濃,都沖向我,從我的七竅鉆入。我悶哼一聲。我裂開兩半。千萬只飛蟲振翼而出。

      后來馬克伏在我身上,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入他的耳道,進入他的大腦。他的另一只耳朵在導入別的聲音。良久以后他問我在想什么。我其實什么也沒想,我只意識到他不再生氣了。我在空中撿了一句歌詞,我說Together we stand,divided we fall.⑷ 他沒有應聲。我想,他也許聽不到我說的什么。

      我不該說起這些。說起來我又會感覺到身體的亢奮,而且不可自制地濡濕了下體。我到廁所去清理自己,忍不住坐在馬桶上自慰。我張開兩腿,想著馬克那一雙憤恨的眼睛,想象他的節(jié)奏,配合手指的攪拌,很快便得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沉重感,像是里面沉沉地吸吮著什么。我總想著我們是同時到達高潮的,就像那一晚,剛買的沙發(fā)黏黏地濕了一大片,空氣里的迷迭香芬芳消散以后,我們聞到一股微酸的腥腐味道。

      一只蒼蠅不知從哪里飛了進來,以奇特的飛行法,連著許多Z形航道突兀地拐彎和加速,繞著我巡行。

      那一晚之后,我們似乎再沒見面了。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我打算歸還他家的鑰匙,約了他在他住處附近的酒店大廳碰面。抵達以后我收到他發(fā)來的短訊,說是酒會中脫不了身,恐怕要很遲才能離開。我回復他“我會一直等到我等不下去為止”。我走到大廳一隅的酒廊,在我和他最初約會時占據過的綠絨沙發(fā)上坐了兩個小時,聽三個穿七彩亮片迷你裙的菲律賓女郎唱走音的歌。期間他再發(fā)來一則短訊,叫我別等了,改天再約。

      “我會一直等到我等不下去為止?!?/p>

      我心里清楚,他如此恐懼,他不會來了。就像我之前也很清楚,我不會咬一口那高腳杯,學他那樣銜著一片弧形玻璃,再把它細細嚼碎。在我端詳那杯口上發(fā)亮的環(huán)形時,我也想象過流血與痛楚,可我并不害怕那可能有的一點點傷,我害怕的是咬下一口玻璃以后,我就會變成像馬克那樣的人了。我知道盡管我與馬克的年齡隔了一圈,來自不同的地方,文化不同,膚色也不一樣,但我和他的人格里頭有一種共同的特質,它具有強大的磁性,總是一個磁極吸引著另一個相反的磁極。是這種特質讓他把我召喚過來的。是因為他喊我,我就撥開了三十多年來一層一層的道德與美學教養(yǎng),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他剝開我核桃般的硬殼,將我那可憐兮兮、軟弱而容易墮落上癮的靈魂拈出來。我是濕的,我看見了,我那如同贓物般被收埋在那里,終有一日將變成透明的自己。

      我不喜歡那樣,我有另一個被自己深深寵愛著的靈魂,她對這消解不了的影子十分厭棄。馬克是被這干凈、強大而孤獨的靈魂招引過來的,他曾經在最初給我的郵件里寫過,“我感覺到你的靈與肉如此和諧”。“和諧”是一個讓他戰(zhàn)栗的單詞,他用得那么慎重,那以后我再沒有看他使用過。那一份電郵連同我們之間往來過的所有信件和短訊,后來被我徹底刪除掉了。然而我始終沒有忘記這句子,以及“和諧”在這句子里如同單個琴鍵彈出莊重的音節(jié)。它曾經讓我感到驕傲與欣喜。我以為他聽到了,在那個眾聲喧嘩的世界,我與自己培育的靈魂合奏。

      馬克不知道我給我喜愛的靈魂取了個名字。她的聲音篤定如鋼琴,她說我們不會去咬那酒杯,咬了我們的世界會破碎。我們會被卷進馬克的世界,另一個磁極,搖滾的世界。那里如水族箱一樣華麗而蕩漾,它屬于我那薄弱而畸形的靈魂,她會拖著我們縱身入內,沉溺到底,讓我們仨成為浸泡在酒精瓶里的標本。

      我把高腳杯放下,對馬克搖搖頭。我知道自己在微笑,天殺的,我一定笑得更慈悲了些,在他眼中看似我對這可嘲的一切表現出更多的憐憫。他會領會的,我是左腦的我,我拒絕成為像他那樣一個醉生夢死的人。我避開他的眼睛,從寬大的陽臺藤椅上爬起來,到客廳里給柜子上的陶土熏蒸臺添了幾滴香精油。他尾隨我,從后面抱緊我,下巴枕在我的肩膀上。他用耳語般的聲音對我說,你信不信我咬下你的耳朵?

      我不信。

      我知道他不會來了。

      我們懷著相等的恐懼,都那么害怕會被卷進對方的世界;怕被誘引,被馴化,變成像對方那樣的人。

      我把帶去的一瓶夏布利交給酒廊里一個見過幾次面的侍應生,我說明天或者后天吧,有一位馬克·麥克納爾蒂先生會過來認領。那侍應生認得我,也還記得馬克。他說馬克前一個晚上才來過。

      離開酒店之前,我坐在車子里給馬克發(fā)了一則短訊,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瓶利錫山坡⑸ 產的一級夏布利,袋子里還放著他家鑰匙,讓他這兩天到那酒廊去領。

      “我昨晚住在那酒店。”他發(fā)回來短訊。

      “我知道?!蔽一貜?。那時我的車子已開在回家的路上。

      也許就在那天夜里回到住處以后,也可能是翌日清晨,我把手機和計算機中所有關于馬克的信息全部刪去。他寫在電郵里的那些書信,我逐一重溫然后刪除,如今能記起來的也只有“我感覺到你的靈與肉如此和諧”。在我的腦海里,這句話像一座浮標,它會永遠錨定在那里,永遠在提示我航道上的障礙、界限與危險。它當然也永遠在提示我,馬克這個人,以及被我藏起來的,那愈來愈萎縮愈來愈扭曲的靈魂,她仍然如影子一般可憐兮兮。

      后來的幾年里,馬克偶爾會給我發(fā)來電郵,說些奇怪得像詩一樣的話。我總想象那些時候他必定在酒醉中。也許他剛又忍不住咬下一片玻璃,嚼碎后吞咽,然后在人們的笑鬧聲中感到無盡的空虛。我想象他在那樣的時刻想起我,當人們的驚嘆或喝彩都冷卻下來,他掏出手機給我發(fā)電郵,隨意扯幾句意義不詳的,與這世上的一切全不相干的話。譬如,我記得有一回他說自己哪天有時間了,會試著把一個故友的事情寫下來,寫成小說。另有一回他寫自己在別處的酒廊里看見另一個三女合唱團,也是菲律賓人,也穿短裙,唱功很爛。

      對于這些電郵,我有時候回復,有時候置之不顧。我的回復也都語法嚴謹卻言不及義。有一次我只給他發(fā)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有房東先生家里養(yǎng)的一對貓姐妹。那是個冬天,它們相互依偎著睡在一張墊了毛毯的椅子上。反正他一般不會繼續(xù)響應,倘若有,他也只會問:“你在哪里?”

      我讀了,然后刪去。

      就在昨天收到他的電郵以前,上一次他發(fā)來電郵是三個月前的事。那時全世界正關注著一臺從我老家馬來半島飛往北京的波音飛機在空中“消失”的新聞。我忘了他在那電郵里胡言亂語地寫了什么。有那么醉嗎?喝了多少?我忽然對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感到厭惡極了,便毫不猶豫地把郵件刪掉。

      為什么呢?為什么他就不能像伊娃?一個女子,干干脆脆地說:“告訴我,你不在那飛機上。”

      “伊娃,我在這里。”我馬上回復。

      那樣過了三個月,那一臺失落的飛機已經被各種數據計算出下落,在南印度洋深處。那是地球上最深也最荒涼的海域,又說洋流內部有許多圓形軌跡的渦流,那飛機與機上的二百多人被卷進去,就消失在那里了。搜尋飛機的工作進行了許多天,直至收到了海底發(fā)出的黑箱信號,人們便開始將事情淡忘,這里的人見到我也不會再開口閉口問起MH370⑹ 的事,仿佛我該比他們多掌握一點消息,或者我該有更多的想法與感觸。我說得很少,反正我的德語說得不好,正好掩蓋了我對這事情想得很少的事實。要說我對這離奇的空難有什么想法,我全都對他們說了,只有那難以啟齒的,對這世上大多數人而言都顯得太矯情的一點,我保留下來,只說與伊娃一個人。

      昨天夜晚用過晚餐以后,我收拾了餐桌,坐在廳里陪加布里埃爾先生看了一會兒電視。他很快在那張像按摩椅似的沙發(fā)上睡著了,一只貓蜷伏在他的肚皮上也沉沉睡去。我向另一張沙發(fā)上兩只睡眼惺忪的狗道了晚安,走到樓上去漱洗,換了睡衣,坐在計算機桌前,在關機之前最后一次檢查臉書和郵箱。馬克給我的信就在那里了──“希望你在陸地上”。

      我又回到中國了。時間過得真快。

      今天在飛機上,我想到我們的靈魂曾經多少次飛越這相同的領空,多少次平安地在目的地著陸。

      我用了“靈魂”這個詞。我一直把他帶著,放在隨身攜帶的行李箱里。我猜想你會說,這不重要,要是唯一的區(qū)別只在于讓他容身的箱子,我的靈魂應該不會太在意。

      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好好照管你的靈魂吧。它不會失去你,但你可能會遺失它?!?/p>

      在我所遇見過的女人當中,你曾經(也仍然)是最讓我驚奇的一個。我是誰呢?那些年我睡在利物浦的街道上,有人對我說過我什么都不是,也永遠別想像人那樣活著。在樂隊里的那些日子,多少個女人夜里摸上門來,她們幾乎把我的門踢爆,然后允諾我一切我想要的。我不太確定這些事觀照了什么,你會因此更了解我,抑或更了解女人?

      認識你是一件奇妙的事──它同時也讓我非?;炭帧D阕兂闪艘幻骁R子──最初我快樂地看著里面的一切,覺得十分舒坦??墒俏夷曀帽阌械嚼Щ螅乙沧兊糜鷣碛兄敽捅J?。無可否認的,有一部分的我至今仍瘋狂地深愛著你,仍不可自拔地為你著迷,然而對于我們之間的事,我知道你能夠看得比我更遠更深。

      我只是想知道,此刻,你是不是在陸地上?

      即便是那些酒醉后發(fā)的顛三倒四的電郵,馬克寫的書信總有一點好處,那便是書信里的語言總是無懈可擊的,措詞和語法都嚴謹得看不出半點醉意,里頭或許還有隱喻和意象。這次的信難得地寫出了他的清醒,誠實得幾乎像告解,這使得我在重述他的信件時十分為難。有時候我遲疑著要不要犧牲自己的語言,扭曲它,古怪地接駁它,反轉它,以成全馬克的語言,它的完美無瑕;有時候我對這想法搖頭,打從心底抗拒這么做。我的語言,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我的靈魂,我們是合奏者的關系,無論奏的是自己抑或別人的樂曲,我們都不能犧牲或折損自己的聲音。

      誰說的呢?一把小提琴也能演奏鋼琴曲,就只是無法奏出鋼琴的聲音。

      這信我反復讀了幾遍,心里感到莫名的哀傷。那些從來沒有被說破的事,終于說破了,沒流血也沒流淚,像一顆大膿瘡剜開后里頭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深難見底的窟窿。一晚上我都閉著眼睛卻沒睡著。我以為我夢到了什么,譬如在海灘上騎馬,那馬夫見我興致高昂便帶著我跑遠了些,回來時馬克站在原地,他說你跑得太遠,離開太久了。我遂跳下馬來與他擁吻。又譬如我們在車里聽歌,車子開在高速公路上,金色的陽光與音樂澎湃洶涌。他的手指敲在方向盤上,有時也擊打儀表板。節(jié)拍,節(jié)拍。大聲的小聲的,高音的低沉的,撲通撲通,踢踏踢踏,都準確地在旋律中落足。還有在昏暗的酒店房間里,他在背后扶著我的腰,爵士樂如煙繚繞,讓我們跳欲火焚身的舞。我以為我夢見了這些,潮水般一浪一浪永無止息,卻馬上察覺那不是夢,而是回憶。

      加布里埃爾先生在后院里養(yǎng)了一窩雞,有一只雄的特別喜歡跳到樹上棲息。它先看見天光,它拉直脖子高聲啼叫,聽來宛如頌贊。我睜開眼睛,很快聽到年老的房東先生在浴室里咳嗽的聲音,再等一陣他便拾級下樓去準備早餐。我起來漱洗,貓已經出門在外了,兩條狗還昏睡在梯階上。我坐在閣樓窗前,面朝路對面的杉樹與樹梢上金黃色的陽光。我打開計算機,馬克的信還在郵箱里,我虔敬地再讀了一遍。

      在這里,我結識了一些搖滾樂隊的成員。他們生命中最輝煌的歲月過去了,他們已不再年輕,都泡在繁瑣庸俗的生活中,看來如此平凡。有一回我與他們在車庫里合力推車,想要讓一輛老爺車動起來。有兩個周末吧,我們坐在一個野草叢生的院子里開燒烤會,享受烤肉串、冰淇淋和夏日的時光。然而當我去看他們的演唱會,在那舞臺上,在他們的T恤、舊牛仔褲(那位鼓手只穿著短褲),球鞋,汗水與他們自己的音樂里,這些人看來竟十分偉大而壯觀。親愛的,你在我的腦中倏而閃現。我想起來曾經在你的住處,你向我展示那一套“沉默之鼓”,于是我明白了你與這些人的差別,也知道了你失去的是什么。

      也許你并沒有失去它吧。你把它整整齊齊地折疊起來,放到箱子里,隨身帶著。

      你好好保重。

      回信寫好,點擊發(fā)送后馬上彈回來,提示說這郵件無題。我茫然地看著窗外杉樹頂上逐漸上升,也愈來愈熾烈的陽光。外面的世界如明信片般美好,連窗前的蒼蠅看著也像在遠空巡邏的飛機。不知怎么我腦子里浮起少年時在教會里背起來的經句。我像默寫似的,把它打在題目欄上。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and the Word was God.⑺

      加布里埃爾先生

      周末用過早餐以后,雨的氣味還在。我與加布里埃爾先生一起出門,領著兩條狗走一段路。冬天我們是步行者,夏天我們各騎一輛腳踏車。路線終是相同的,我們平行,從住處出門往右拐,朝湖濱餐館那一頭走,那一條只許農用車開進的小路就會領著我們前行,繞著一邊刨過馬鈴薯另一邊還種著小麥的平地兜一圈。這路線我走了將近兩年,很少碰上什么農用車,伐木用的車子也不常見,只有偶爾看到刨馬鈴薯的大機械,或是收集干草的大卡車。路上倒是有不少人領著小孩騎腳踏車往來,也有穿上全身黑皮革,衣衫上密布鉚釘的大個子騎著哈利慢慢行進。很慢,很慢。

      以前那明明是個面容白凈的青年,而今與我們打照面,他已蓄了滿臉絡腮胡。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兩腿的力量和節(jié)奏,盡量保持與加布里埃爾先生并排而行。老先生喜歡隨時轉過頭來說話。他會示意我,看吧原野那頭有一只狍,看到嗎?或是提醒我留意我們頭頂上空越過的A380⑻。這些對我都不新奇了。隔那么遠,野狍看來和世上別的鹿沒兩樣,A380也渺小如模型飛機。加布里埃爾先生今早對我說的更多的是昨晚的那一場演唱會。人家都舉行三十周年紀念演唱會了,他這時候才向我說起“單音狗”樂隊的歷史,還有他以前與前妻慶祝生日時把樂隊請到車庫里開唱的事。鄰居投訴音樂太吵,警察來了?!拔野阉麄冋埖杰噹炖镆黄鸷染?!”

      我點點頭。我的注意力多用在控制車速上,老先生也習慣了我似有若無的響應。遇上迎面而來的人時,我們會說“早”。拄著步行杖的老夫婦,遛狗者,緩緩把哈利開進湖濱餐館的大胡子,早。腳踏車的輪子在轉,狗兒一前一后飛奔,路在輸送我們。湖濱餐館過去以后有一段林蔭路,夏天了,樹陰一叢一叢,光景明明滅滅,叫人察覺不了世界的老。

      前個冬天,老先生在這段路上滑過一跤。由于身上穿著厚厚的冬衣,兩手還戴著皮手套,那一跤不至于讓他受多大的傷,但大腿和膝蓋多處淤痕,左肩和背上也酸痛了十來天,他遂明白自己的身體多么不經事。盡管他常常拿這老軀殼自嘲,但心底并不真的認老。他的軀干仍然板板正正,雖說皮肉免不了松垮,這兩年腰圍也增寬了些,可他只要深深吸一口氣再挺一挺胸膛,還是可以把下半身塞入三十年前在紐約買的牛仔褲里。

      那牛仔褲早洗得發(fā)白,看著卻可能比三十年前更時髦。我看過房東先生的老照片,其中一張有個年輕男子坐在前殼撞毀,又癟了一個前輪的甲蟲車里。車里的男子緊緊抓住方向盤,身體前傾,目光極遠,對世界虎視眈眈。那是當賽車手時期的加布里埃爾先生,我喊他,他在另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里回過身來。那時他屈著腿坐在浴缸里,臉上有一種促狹般稍微邪惡的笑。我有個直覺,就覺得手執(zhí)相機,喊他恩諾,讓他回過頭來的是個女子。年輕的加布里埃爾先生絕非美男子,老了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好看。但畢竟七十了,腰板挺得再直也還得早上晚間都服藥,稀釋血液的,強化心臟的,穩(wěn)定心律的,補鈣補鐵補這種那種營養(yǎng)素。每個星期日晚餐以后,在看電視以前,我見他把各種藥片分配到便利盒里。那塑料做的裝置以及顏色大小不一的藥片讓我感覺這像某種兒時的棋盤游戲,叫“珠璣妙算”吧?兩個人不斷地猜測和數算,排列不同顏色的小圓珠,破解對方的心意。

      林蔭路只有三百來米,稍微走神便到了橋那里。那小橋跨過一道凹溝,雨季時那是一條小溪,旱季時僅僅是鋪滿落葉的空壕。過橋以后,前面的路岔成Y形,我們和狗都左拐。兩條狗年事已高,雄狗已然半瞎,體形較小的雌狗心臟也不好,奔跑時右后腿微微吊著,顯然出了狀況。但它們撒開腿飛跑起來仍然像球一樣,轱轆轆滾在前頭。那小徑伸入自然保留地與農耕地之間,像是給兩個世界劃清界限。

      一年里的這時分,核桃樹上的果子還青澀得很;野蘋果雖小,卻像過于早熟的女童們,已緋緋地紅了一半。這時節(jié)路上的風景一片明媚,麥穗要轉成金黃色,別的遛狗人帶著各種名犬在拐彎的地方出現。我總愛打量婦人們養(yǎng)的狗,那似乎是她們個人整體外觀的一部分,仿佛一件沒有披在身上的皮草。

      我的老房東對這些女人嗤之以鼻,他把“女人養(yǎng)的狗”視作某種性暗示,認為這些狗多少反映女人心里的思慕與欲念。

      我從不覺得這話好笑。老先生倒把它當成心得,他會選擇場合和對象,把它說成一個尖酸而不失機智的笑話。他一般會在鄉(xiāng)間的養(yǎng)雞愛好者俱樂部或釣魚人俱樂部的例常聚餐里,在餐后小酌的時候說起這個。他興許已經說過好多遍了,但不要緊,人們縱使聽過,也多半已然忘卻。那些鄉(xiāng)里人都無所謂,事實上他們喜歡加布里埃爾先生在各種場合里給他們說點益智的打趣話(盡管我相信他們之中也不免有人在背地里牙癢癢地把加布里埃爾先生稱作“恩諾那個老卵袋”)。不管怎樣,在這些鄉(xiāng)鎮(zhèn)人里頭,老先生頗受尊敬。并非因為他歲數大了,鎮(zhèn)上的老人多得是,而是他可能是他們當中讀最多書,平日也最留意新聞時事的人。他給地方上幾個鄉(xiāng)間俱樂部的主席寫演講詞,替他們的活動發(fā)新聞稿,說話的言詞用語都比別人精確,也更尖利一些。

      無論去到哪里,我總是遇見這樣的人。無論他們是否把人生過成一團爛糊,他們對語言文字竟都有種強硬得近乎高尚的態(tài)度。是這態(tài)度讓我不自主地靠近他們的吧?加布里埃爾先生是一種極致的典型,七十歲了還在操持車庫,養(yǎng)了一大窩僅作選美用途的烏骨雞,刻苦持守,里里外外都像個前朝活過來的德意志軍人。他是我的房東,我的德語補習老師,家長,親人。我們經常爭執(zhí),而他讓我覺得德語是一種潔癖的,幾乎沒有粗言穢語的語言。

      可終是因為我的德語仍未滲入思維,一直說得肢離體碎,也因為老先生頑固得不可理喻,有時候我們爭論起來不得不轉用英語(可加布里埃爾先生的英語說得生硬,聽力也不行),最后實在無法溝通了,我們便都拉長臉,以各自的母語持守緘默。他不是個心胸寬廣的老人,對于我在爭持時“極度無禮”的表現(譬如屢屢打斷他慢條斯理的陳述,或是一點不客氣地直指他“根本不懂藝術”) 尤 其難以釋懷。但我會在下課回家的路上給他買撒滿糖粉的面包,回去泡一壺添了鹽的咖啡,到后面的車庫里恭敬地請他過來一起喝下午茶。老先生早熟悉了這一套,可他看見我靜靜地站在車庫走廊里,仍然會故作錯愕,揚起眉稍問我:“有事嗎?”

      “你什么時候會去超市采買呢?”我說,“我又用壞了一個蒼蠅拍?!?/p>

      這個六月,我殺死了一千二百四十六只蒼蠅。

      麥田過后是個三岔路口,有一條狹窄的小徑往左蜿蜒伸入保留地那邊的森林。那路口左側用木樁豎了個倒三角形指示牌,上面畫了個飛鷹圖案,鷹的頭頂上有方方正正的字體寫著Naturschutzgebiet⑼。森林那邊無論何時總是一片幽深,仿佛一張巨大的屏幕播映著童話里某個險惡之境。每每走到那小徑分岔的路口,我必定瞄它一眼,并且禁不住想象那一條路所通往的世界。而我們往右走,保留地與農牧地依然涇渭分明地各據左右。我們先經過一個寂寥的小牧場,馬廄里有兩匹無精打采的瘦馬,夏天也不怎么出來散步,總在無聊地用尾巴驅逐馬蠅。其實馬并不很老,卻每一日都像是余生。這路走到下個拐角,也許因為鐵道橫過,左側的自然保留地不知怎么就到盡頭了,有個小莊園守在那里,有種終結的意味,像是個句號。

      那莊園的墻籬建得老高,墻上密密麻麻地蔓生爬墻虎,鮮少碰見有人推開那一道拱形柵門。我只知道院子里養(yǎng)著狗。每逢我們經過,里頭必然傳來狗吠。聽那聲音,猜想是只諾威奇或約克夏之類的小型犬。這狗吠聲經常讓我感到疑惑。它日日如是嗎?有時候我懷疑我們在外頭觸動了什么裝置;有時候我聯(lián)想那莊園是一座龐大的咕咕鐘,里頭的狗如同準點彈出來報時的布谷鳥。

      與鐵道平行的那一條路特別長,路況也特別糟糕。記得兩年前我初來,這路上的泥石都結結實實,沒這么多叫人難以閃避的坑洞。但加布里埃爾先生喜歡這路段,在這里,他幾乎每天都能碰上一列由西北往南的火車。他會看看腕表?!班牛裨鐪庶c。”我也都悄悄在等這一刻,看他煞有介事地核對時間,仿佛他是被鐵道局指派到這里來秘密執(zhí)行任務的核查員。

      加布里埃爾先生是個鐵道迷,以前在美國大兵那里賺來的錢,不少都砸在了模型火車上。“以前”是什么時候的事呢?我只知道“以前”是一個內容不斷在擴充,時間不斷在延長的詞。他的收藏品如今都放在閣樓,那里其實是個儲物間,雜物亂堆,鳥屎紛陳。里面的實用之物只有一臺折疊式的室內晾衣架和一個熨衣板。儲物間有兩面墻壁整整齊齊地釘了許多木架,都是細長的板條,間距劃一,上面鋪了軌道,他的模型火車全停泊在那兒。我每次上去拿晾衣架,或是在用過熨衣板后把它放回原位,總忍不住朝那里張望。幽暗中只覺得詭異。那么多靜止的火車,像荒廢的碼頭停放著許多運載時光的船舶。

      “以后我死了,這些拿去賣掉,大概也值幾萬歐元。”

      我又像受了恐嚇那樣,反射性地微笑。天曉得“死”作為一個句號,會在什么地方落足。我只知道“以后”是一個時空與內容不斷在收縮的詞。我瞥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下。我不確定那樣的一瞥用的是誰的時間。加布里埃爾先生對待時間比我講究,他的時間比我的更富于細節(jié),每一分鐘都可以逐秒掰開,每一秒也包含著更細微而完整的單位。

      他是個老人了。人們老了歲數便難以分明,外表看來都一律像果籃里被時間榨干的橘子。記得有一回在誰的葬禮上,他與八十多歲的前岳母站在一塊,被幾個不知就里的小輩誤認為一對。那面色紅潤的老太太是個良善和藹的人。加布里埃爾先生與前妻的婚姻只維持了十四個月,離婚已經很多年了,老太太仍一直把他當家人看待。她經常驅車來訪,連貓貓狗狗都能分得她帶來的零食,我這個孤女般的異鄉(xiāng)人自然也蒙垂憐,拿到她捎來的許多小禮物。我喜歡老太太由始至終展現的溫暖面目。今年年初她的生日,我給她送了一條用綠紋石頭和鍍金小環(huán)串成的項鏈。大家說我選得真好,老太太喜歡一切與“自然”親近的顏色。但我純粹只是喜歡那些綠色小石子引起的聯(lián)想,它們讓我想起“祖母綠”。我知道這寶石的德語名稱,但Smaragdgr ü n到底沒有“祖母”的意思,老太太永遠不會真懂得我的心意。

      老太太很好,但我知道加布里埃爾先生不可能有一天會愛上自己的前岳母。他與比他年輕十余年的前妻同月同日生,離婚后仍然可以年年一起慶祝生日;他也可以和前妻后來的丈夫結成好友,穿他從衣柜里淘汰掉的皮夾克,甚至在他們換新房子時,欣然接受他們給他載過來的舊床墊。但是把喪夫孀居的前岳母接過來……那是連他也覺得太荒唐的事。

      我明白“荒唐”并非一件事情之所以不可能發(fā)生的理由。我猜想老房東這輩子必然也干過不少荒唐事。我可沒有忘記那個坐在舊照片里的瘦削男子,浴缸里的他光著膀子;我沒忘記他促狹的笑與虎視眈眈的眼睛。我也沒有忘記有一個天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的晚上,我們坐在土耳其人開的陽臺餐館,餐后小酌,加布里埃爾先生可是親口說的:“離婚以后我也有過一段野日子?!?/p>

      “野日子”聽起來有一種放蕩的意思。他拒絕透露細節(jié),臉上神情堅定。他說“那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边@么說聽起來有一種羞恥感,更讓“野日子”充滿淫穢的色彩。加布里埃爾先生苦笑。他舉起小小的酒杯,一口飲盡杯里的梅子酒。那晚他倒是詳細地說了類似初戀的故事。服役時怎樣冒著霜寒從兵營騎機車回鄉(xiāng),抵達時發(fā)覺自己快被凍成雕像,已經僵化在機車上。他覺得自己的軀殼似乎稍一沖擊就會碎裂開來。街上細雪飄飛,他在那里大口大口呼吸,試著慢慢移動每一根手指,然后他看見女朋友從街的另一頭走來,臉頰緋紅,與一個高大的青年手挽著手。

      “Scheisse!”⑽ 我想。就是這種事,根本無關荒唐與否。

      這么胡思亂想,回過神來加布里埃爾先生已經在前頭。兩條狗仍然在領路,雌的那一條老愛鉆到軌道的邊溝上。老先生不時得呵斥它,讓它別靠近那隆起的道床。猶記得去年底有一只野狍被火車輾過,上半截尸體橫陳在軌道旁,下半截卻不見蹤影。那時是冬天,天地一片厚厚的白。兩條狗不聽呵斥毅然跑到鋪了積雪的邊溝下。我和老先生跟前去,看到那半只死不瞑目的成年雄狍。皚皚的雪地上沒一點猩紅,仿佛它是一塊過了食用期限的凍肉,被人從冷凍庫運到這兒來扔棄。

      我們在那兒站了好一陣,都低著頭盯著那野狍的眼睛。這生物棲居在保留地那頭的森林里,對林子外面的世界毫不信任,只有在天未全亮的清晨或天未全黑的傍晚,才有可能遠遠地看見一兩只凝佇在野地的薄霧中。

      加布里埃爾先生居高臨下,對這莽撞的野物嘟噥了兩句:“跑來這兒干嗎呢?這兒沒有你要找的東西?!?/p>

      他怎么知道一只野狍想要越過鐵道去尋找什么呢?積雪那么深厚的冬天,是為了咬一口嫩草(哪來的嫩草)?抑或是為了追逐一只發(fā)情的母狍(今年的交配期不是已經過了嗎)?但我想萬物活著總是在追求并相信著某種憧憬吧。譬如加布里埃爾先生,古稀之年的人,還患過睪丸癌動過生死攸關的大手術,不是也還會在清晨或深夜里上交友網站去看那些年輕女人的照片?我還知道他以前上過當,給一個網上結交的中國女子匯了五千歐元當旅費,最終在飛機場癡癡等候幾個小時。

      老先生向來自以為精明,這事于他是奇恥大辱,所以他是不會說的。告訴我這事的是他的前妻,她說:“恩諾向來喜歡中國女人。”

      這里的人并未留意到我不喜歡“中國女人”這稱呼。他們總是記不住我的國籍,就連加布里埃爾先生也一樣,一兩年過去了,仍然在潛意識里把我當作“從中國來的人”。我糾正過幾回,可他們記不牢,偶爾聽說大陸那里發(fā)生天災人禍,仍然有人會打電話過來探問,確認我“老家的親人”是否平安。也許對他們而言,東南亞女人與中國女人終究沒什么差別,多少意味著遠東、貧苦、廉價、不知恥、待開發(fā)、被救濟。他們不知道這稱謂會讓我聯(lián)想起老家馬來半島上慣用的詞匯“小龍女”──專指在風月場所中出賣色相的大陸女子。他們不知道,盡管我的德語說得不好,但我可以在人們的語調和眉目里感受到“中國女人”在這里,就像我老家人喊的“印度尼西亞妹”或“吉寧婆”⑾,是個貶義詞。

      后來發(fā)生了舉世矚目的飛機失聯(lián)事件,因為有了個值得反復討論的話題,大家終于記得住我來自何處。我也沒覺得就此自在些,畢竟這時候家鄉(xiāng)的名字像是成了個笑話,人們對我提起時難免一臉抱歉,就像他們在跟我討論的是我父親的敗德和出丑,所以也都認為我該為此羞慚難過。我總覺得那樣的姿態(tài)擺得太高了,有一種同情的含意。

      接下來的路,鐵道爬上陡坡,路基逐漸升高,雖然還與它平行,我們卻再看不見那一道筆直的標準軌。再走遠些,鐵道攀到拱門上,我們在路口往右拐以前,加布里埃爾先生抬起手來查看他的腕表。顯然今天早上火車誤點了,他皺著眉,嘴角往下拉,像是不愿意相信德意志民族的懈怠與這一代人的墮落。

      就像大多數別的老人一樣,加布里埃爾先生總覺得他身處的這個時代,比起過去有諸多不對勁的地方。更準確地說,他覺得這國家和它的民族在走下坡了?!艾F在沒幾個年輕人能把語法掌握好?!蔽覍@個話題一直不感興趣。倒不是因為代溝,而是因為我明白那不是單個民族的問題。哪里都一樣,每一種語言都落入相同的窘境。人們對語言文字愈來愈得過且過,都不拿它當一回事了。我也知道會這么嘆喟的人,總是出于某種自豪與偏執(zhí)。因我也是那樣的人,像加布里埃爾先生一樣,覺得在這糜爛和庸俗的時代里,因為有所執(zhí)守,自己便是少有的能夠保持清醒的人。

      也因為這樣,老先生如此難以相處的人,才會與我特別投緣,愿意讓我從一個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里的房客,慢慢走到廚房,儲物室,閣樓,甚至是他的雞寮和車庫,成為這里的一分子。最初搬來這里,我每天清晨徒步三十分鐘到火車站乘車上學,沒多久冬季來了,那年雪還下得特別密,老先生像是于心不忍,主動提議每朝開車載我到火車站。那以后一切都順其自然,我三不五時帶回來糖霜面包或時令蛋糕,從此他的生活里有了個十分英式的下午茶時段。我把茶具、牛奶和甜點都擺好在餐桌上了,站在通往車庫的門廊下,等他抬起頭來或用眼角的余光發(fā)現我,等他揚起眉梢,故作錯愕地問:“有事?”

      用過下午茶以后,我會溫習學校的功課,晚餐后趁著加布里埃爾先生尚未在播著偵探劇的電視機前失神睡著,趕緊向他討教作業(yè),或是把寫好的作文讓他過目和提點。加布里埃爾先生早把他的老花眼鏡放在手邊,他架起眼鏡,像個老學究似的斟字酌句,甚至對我老師給的意見表示異議。

      “她懂什么呢?她是個波蘭人。”

      “她從小就移民過來了?!?/p>

      “那又怎樣?她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她不是日耳曼人?!?/p>

      “那又怎樣?我還是馬來西亞來的呢。你的意思是我這輩子別想把德語學好?”

      摸熟了加布里埃爾先生的性子以后,我就不怕頂撞他了。有時候爭執(zhí)升級,我會按捺不住改說英語,再不管他媽的繁復語法與像在漱口似的喉嚨發(fā)音(不,我沒有說“他媽的”。在加布里埃爾先生眼中,我是未受污染的“中國公主”)。也不顧“不能打斷別人說話”或“不能以問題回答別人的問題”等不可理喻的戒條。老先生氣得語窒,在我們最終都必須陷入沉默以前,他搖著頭說:“女人!不 可思議,女人!”

      我該知道“女人”這個詞。你把她放到這世上任何語言里,無論那語言有多古老,多年輕;多簡單或多么復雜,她都有著一樣的意義與質感。我該明白當他說“女人”的時候,我在這棟房子里已不僅僅是個遠來的房客。除了浴室,我已經可以走進廚房(六月了,那么多蒼蠅,縱使看不見它們也能聽見它們在飛行),使用櫥柜里的一切器皿。我可以打開那囤積了許多廉價罐頭與自制果醬的儲物室,那里還有一個我從未打開過的電冰箱,據說凍藏了許多宰而未食的烏骨雞;我也能領著貓走到后院雞寮那里,袖手觀看他把發(fā)飆啄人的雄雞摔在地上。還有他的車庫,他的助手丹尼爾是個缺了幾顆牙齒的波蘭人,臉上總是臟兮兮的。他們埋首在一輛打開了引擎蓋的汽車里,聽見我在廊道上敲了敲鐵門,都抬起頭來。我也能隨時打開他書桌旁那一道鉸鏈生銹的門,走到閣樓的儲物間,看架子上那許多拖著鍋爐車,煤水車與客廂的Prussian P8⑿ ,一截一截,宛如舊時光被肢解后的尸體。

      我可以帶著他的兩條狗出門到后面的林子里散步,也能騎他那本來放在辦公室里作展示用途的Scooter ⒀ 到鎮(zhèn)上采買,還可以把我們的衣物放到洗衣機里一并清洗,洗好后掛在同一臺晾衣架上。夏日的陽光滲透,風拂過去,蜻蜓晃晃蕩蕩地飛來,停棲在衣物上。我把衣服收回來一一折疊整齊。自己的我都拿走了,屬于加布里埃爾先生的都放到客廳一角的柜子上。他會看到的。

      我從未走進他的房間。我以為他會明白。

      路還在輸送我們。狗。腳踏車。拐了彎以后,路的右邊依然是麥田,左邊換成了凈水廠和谷倉。風。閃耀在麥芒上的陽光像某種信號,果然那一列稍微誤點的班車馬上來到,以尖利的速度從我們身后沖過去。不知怎么我想起那半具野狍的尸體,想那冬天雪地上的死亡如斯低調和安靜。還想起那一年在火車窗外的棕發(fā)女子,伊娃,她把親吻給了右手食指,再把那吻輕輕點在窗玻璃上。所有場景放到記憶里都自動消音,靜謐得就像古典主義的畫作,近乎詭譎,卻極其美麗。

      再走一段,在靠近賣蔬果、香腸與火腿的農莊那里,加布里埃爾先生看見野生在路旁的覆盆子。他轉過頭來說,下午我們得把院子里的醋栗摘下來。“再不收成,一樹的醋栗都會壞掉,今年就做不了醋栗果醬了?!敝乒u是夏天的大事,人們都已經在各自的庭院里收成了。他們忙著把各種果實制成果醬,果凍,釀酒,或烘焙各種水果蛋糕與親友交換。他們也在院子里弄燒烤會,氣味和笑聲會把蒼蠅引來。蒼蠅喜歡夏日那五光十色中的焦慮、腐壞和淫蕩。它們是蒼蠅,它們懂得此生短促,但感謝神啊它們生在盛夏。

      加布里埃爾先生打算結束車庫的生意,這幾個月都在忙著處理這事。這個夏天他只處理了草莓,花了一整日時間,成果是一個奢華無比的草莓派,以及滿滿七玻璃罐的果醬。記得那個周末下午,他邀來幾個朋友,在長滿野草的院子里共享那堆放了雙層果實再澆上艷紅色果凍漿的草莓派,還有兩大碗奶油。我喜歡那幾個人,他們是“單音狗”樂隊的矮個子主音彼得與太太佩特拉,身軀龐大如灰熊的低音吉他手托瑪斯和他的兒子,還碰巧來了受帕金森癥折騰的羅爾夫與他溫婉的同居伴侶瑪格麗塔。一整個下午,羅爾夫總是不小心將勾在椅背上的手杖碰倒,他都得緩緩彎下腰把手杖撿起來。寒冷的帕金森癥在他的體內慢慢把他凍結,大家都看在眼里,誰也沒有搶著去幫忙,都只是平靜地說著各自的話。我記得皮膚潔白得有種透明感的瑪格麗塔兩手虛掩她面前的盤子:“不,真的不行。恩諾,我不能再吃,我在減肥呢?!?/p>

      因為住在這樣的一棟房子里,與加布里埃爾先生這樣的老人做伴,我也只得經常在這些上了年紀的圈子里出沒。他們全都泛黃,皺了,在瑣碎的日子里泡太久了,最后只剩下一點氣質留在言行舉止上,可依稀表明他們過去的故事與人生。這樣的聚會后來還有過兩次,為了夏天不能錯過的燒烤,冰淇淋以及一個櫻桃蛋糕。羅爾夫與瑪格麗塔都沒來了。我記得那一回吃了草莓派,他們聊到天黑,走的時候氣溫驟降,加布里埃爾先生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羅爾夫穿上。羅爾夫拄著手杖,顫巍巍地一步一步往門外走去,瑪格麗塔攙扶著他,上車之前回過身來揮了揮手。

      后來聽說羅爾夫出狀況送院急救,神志不清地在病床上熬了一段日子,沒多久即去世。

      我猜想瑪格麗塔后來還有到過這里。我在洗衣籃里發(fā)現那一件軍綠色外套,那是加布里埃爾先生最愛穿的衣服之一,之前借了給羅爾夫,已經好一陣沒見他披在身上。我把外套洗了晾在院里。那一天的太陽忽然被吸到了密云的陰謀里,風把一切吹得獵獵作響。我坐在閣樓那一扇傾斜的窗前溫習所有已經成為過去式的動詞,偶爾瞥一眼在風中晃動的衣衫。那外套高高揚起,像一個已成過去式的人在風中飛撲。

      我想起一些人的名字。它們活在往事里。每一個名字都像一莖枯株,留在心里既無用處也不礙事,但這輩子別想把它們連根拔起。只要試著拉起來一株就會察覺它底下拖泥帶水,它們根纏著根,枯死了仍然緊緊相連,像連成一氣的冤魂,你真要拔起來就會掀翻半個世界。我想,什么時候我的心成了這樣的陸地,多少年來過度栽植而從未翻土。舊的作物已死,后來的再無生機。地若如此,能長出來的便只有野草而已。

      有時候我會試著把加布里埃爾先生與瑪格麗塔聯(lián)想在一起。這婦人當然也不年輕了,與前夫生的兩個女兒都已為人母,但我總覺得她氣質莊重,神態(tài)柔和,像是耐性很好的樣子。我沒忘記加布里埃爾先生第一次對我提起“好朋友羅爾夫的伴侶”,就用強調的語態(tài)說了“一個非常好的女人”。這語態(tài)和他嚴肅的表情讓我對瑪格麗塔充滿期待,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嫉妒。我從未聽過房東先生這般直接地稱許其他女性(不,他也曾說過前岳母是個“心胸很寬大的小女人”),即便是以前到學校來替我請假,老師當面對他表揚我的優(yōu)秀,他也只是頷首微笑,一副謙遜的神色。直等到回家的路上,他一邊積極地踩油門加速超車,一邊對著擋風鏡外寬敞的大路說,你讓我感到十分驕傲。

      就那一回,他認出那老師不是日耳曼人,并且對她的口音頗有意見。

      遛了一大圈,兩條狗又把我們領到湖濱餐館大門前的林蔭路上。那里行人很多。人們說早。我偷瞄加布里埃爾先生,看到溫煦的陽光在他的臉上提煉著微笑。就像別的老人一樣,他的白發(fā)熠熠生輝,一張臉皺紋橫亙,在日光與微風中容易顯出一種不無欺瞞性的睿智,滿足與安詳。早啊,三三兩兩邊走邊聊的步行者,早。騎在山地車上豐乳肥臀的減肥者,早。從籬笆那邊探出頭來咧嘴笑的土耳其人,早;一只手懷抱嬰兒,另一手牽著丈夫的女士,早;一只手牽著妻子,另一只手拖著幼女的男士,早;一只手被父親挽著,另一只手牽著拉布拉多犬的女童,早。還有那大胡子,坐在哈利上長大又老去了的嬉皮士,早啊。

      我們在最后的路段碰上托瑪斯的兒子。那年輕人身形瘦小,有煙癮,色調很淡,像水彩,讓人完全無法把他與他的超大號父親聯(lián)想在一起。托瑪斯是“單音狗”樂隊里身形最雄偉的一個,頭上老是裹著方巾,滿腮灰胡子,穿著寬松的牛仔褲,說話像是短了舌頭,笨重得讓人無法聯(lián)想起音樂。他們的主音彼得個子矮小,經常在加布里埃爾先生的車庫出沒,妻子佩特拉與他幾乎形影不離。鼓手我也見過一次,光頭而長腿,名字卻是記不得了,或許我也沒真想過要記下來。這些人平日看著沒覺得稀奇,比起養(yǎng)雞愛好者俱樂部那些鄉(xiāng)里人,他們不同的是能說較流利的英語,日子過得再凡俗不過。因為上了年紀,每回碰頭都不免抱怨身體的種種毛病,然后又想說些自嘲的話把慢慢凝聚起來的黑色氛圍消解了去。有一回我下課回來,被加布里埃爾先生喊到車庫里幫忙。那天波蘭人丹尼爾沒來,他的金發(fā)妻子中午才發(fā)簡訊替他請假,老先生得一個人把工作趕起來。我去到車庫,彼得碰巧也在那里,我們幫著把一輛老爺車從車庫里推出去,之后不知怎么搞的還得推回來。加布里埃爾先生在車側掌舵,對我們大聲吆喝,像是忘了我是個女人。生活就這么笨重,把人弄得灰頭土臉。我既忘了自己的委屈,也不覺得一旁的彼得是個搖滾歌手。

      加布里埃爾先生最初向我介紹彼得的時候,必然提起“單音狗”的風光歲月,說它曾是這地區(qū)最受歡迎的樂隊(大概類似“快樂星期一”之于曼徹斯特吧)。我向這鬈發(fā)的矮個子男人微笑,瞟一眼他身上穿的褐色T恤,前襟漆著藍字“不吵鬧的音樂不是好音樂”。我將這句子,他,他們的形象,以及加布里埃爾先生這有點破落的車庫串起來聯(lián)想,覺得這一切十分粗糙,有點兒戲,像是鄉(xiāng)下人的手工作品。我想起玫瑰周一⒁ 嘉年華時,受邀到各鄉(xiāng)村俱樂部的派對上獻唱的小樂隊,他們穿著綴了流蘇的襯衫配上牛仔帽,在簡陋的小舞臺上用腳打著拍子唱民謠,便以為單音狗大概就那么回事?!俺臭[的音樂”也讓我不甚樂觀,我會想起噪音,以為那意味著失序和凌亂,而且“單音狗”真是個很不討好的名字。

      所以昨晚在他們的三十周年演唱會上,我是真被嚇呆了。舞臺上專業(yè)的派頭與裝置,光束與煙霧分明一直在變幻,卻讓我感受到永恒的意境。觀眾很多,擠在臺下密密麻麻地站著,每一個人都舉起樂隊分發(fā)的小旗幟,如一樹葉子被音樂拂動。臺上的他們還是原來的那些人,穿著T恤和牛仔褲,頭臉脖頸滿是汗水,鼓手的肩上還掛著一條毛巾。我認得彼得,托瑪斯和那長腿鼓手,卻覺得舞臺上的一切遠比我預想的疏離,仿佛那只是一張屏幕。我不曾預料是那樣的音樂,雖不覺得叛逆,卻仍然狂放而激情。電吉他,鼓,貝斯,從男人的五臟六腑里傳來的吶喊。沒錯,是搖滾。

      所有人都聽得如癡如醉。他們揮動手上的小旗幟;他們扭動腰肢,晃動肩膀,蹬著腳打拍子;他們跟著彼得唱,跟著樂隊唱,聲音越來越響。我在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里,因為沒聽過那些歌,無法唱和,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像某種異類,雖然也跟著大家搖動身體,卻無法分解,融不進去。這感覺真奇怪,我不屬于這里;這地方,這年代,也許我的存在不具備歷史。而音樂無所不在,喧騰的人們擠得我快透不過氣來,我就像掉到水里了便知道自己完全沒有魚的屬性。這是我的老問題,無論任何時候總有個意識層將我從環(huán)境中抽離,我從不曾屬于任何地方,任何人。我是我自己唯一的棲地。

      “可是,我感覺到你的靈與肉如此和諧。”

      這話從我的身體某處鉆出來。那是以前一個很短暫的情人馬克對我說的話。我有時候想要記起他的長相模樣,想起來的總是某張他的自拍照。照片里的他舉起手機對鏡自照,可見我記得的只是鏡像。但這句話倒是像一條蚯蚓鉆入骨髓,它經常會從骨頭的縫隙里一整句地鉆出來。幾年了,我對馬克的記憶已然破碎,而這句話仍一字不漏,完完整整??勺蛲碓谀茄莩獣形覠o法不想起馬克,我想起他的手在汽車的方向盤上拍擊,那拍打的聲音噼噼啪啪地落在唱機播放的音樂里,讓那些音樂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地變得更豐富,像有了立體感。

      那是一趟美好的汽車之旅,我們上山,也到過海邊,夜里喝了酒,穿著內衣褲在房里跳貼身舞。那旅途最終把我?guī)淖√?,看到他養(yǎng)的兩只貓,以及廳里的一套像是塑料做的電子鼓。那鼓的質感像玩具,敲擊起來沒什么聲音。他接了電源戴上耳機,架勢十足地打起鼓來。我疊著手微笑地看,覺得那鼓聲還不如汽車里的敲擊更讓人吃驚。我又從環(huán)境里抽離了,靈魂輕飄飄地載送著我,音樂是屬于他自己的。

      演唱會最后請來一個在多年前離開了樂隊的男歌者,據說他給早期的單音狗寫過好幾首代表作。這人的加入讓演唱會進入高潮,人們在音樂的洋流中高舉雙手,像是數千個快要溺斃在音樂里的求救者?!皢我艄贰苯踔В氖值膭幼髟絹碓酱?,吉他手的腰往后仰,像是與空中的高音拔河。彼得與那歸來者聲嘶力竭地喊“在一起,在一起!”我還聽到諸如“愛”,“生命”和“離別”之類的單詞。每一個詞都像魔咒,周圍的人舞動身體,瘋狂地跟著喊起來,在一起!在一起!那是個不難發(fā)音的德語單詞,我小聲地跟著念,zusammen,zusammen,感覺很不對勁,因我不具備歷史,便像是一把胡琴硬要奏出鋼琴的聲音。于是我尷尬地噤聲,有點不知所措地凝望著聚光之處。在群情最洶涌的時候,有一雙手從背后輕輕地搭上我的雙臂,我感覺像空中落下來兩只鴿子,停在一塊頑石上。這雙手微微搖晃我,我沒有拒絕,覺得身體從臂部開始慢慢變得柔軟,繃緊的腰背逐漸放松。我閉上眼睛,感覺音樂和時間在周圍流動。想象自己是水草,遂成為水草。

      我的靈魂,我把她取名艾麗斯。這些年她已成長,她如此強大。我頑固而堅守,成了一臺大提琴,被我的靈魂演奏。我們的音樂飄到哪里,那里就被消音。你聽,那是無伴奏曲。我們的音樂飄到哪里,那里就被犁出一片空寂。我是我自己的世界。別人的世界和歲月如魚穿梭,穿過我,我的耳朵。我的身體如水草般款款搖曳。想起馬克。我們在潮濕的空氣中黏膩的舞蹈,他人的音樂。想起月臺上的流動。先傳給手指再印到窗玻璃上的吻。唇的冷,指印的悲涼。伊娃湛藍色的清澈見底的眼眸。

      把手搭在我臂上的人往我靠攏。因為站的位置比我高了一階,他的胸膛貼上我的后腦。我不知道自己聽到的劇烈敲打是心跳抑或是鼓音。我覺得頭皮有點異樣,像是他居高臨下,吻了我的頭發(fā)。像是愛憐,又像祝福。我始終沒有回身,害怕回過身去會面對一片白茫茫的所有事情都凍結了的世界;害怕看見房東加布里埃爾先生的眼睛。老先生會冷冷地說:“跑來這兒干嗎呢?這兒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伊 娃

      不是風雨的事,不是因為院子里有一棵樹被狂風推倒,一旁的晾衣架被拖累,不是。這是個奇特的日子。

      撿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們這些人,不是這個粗糙的時代所能夠善待的。”

      我所在的地方下大雨了。下雨也不奇怪,這幾年的氣候反常,節(jié)氣紊亂,不尋常已作常態(tài)。春似有若無,冬季不尋常地拖拖拉拉,如此下去,這夏天若是六月降雪,似乎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山裉旖K究不同,今天是男人的生日,我居然記起來(以往和他在一起,我卻一再忘卻與錯過),而且我撿到這樣一張字條。

      字條是用德文寫的,寫的人說我們這些人。你能感覺出來一種絕望的意思嗎?德文的語法夠精細了,但這句子里看不出來“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一個沒有性別的詞匯。我們是誰?多少人?可讀這句子的時候,我腦海里蕩漾的是伊娃的面孔,像一張照片潛在水光之中。她對我笑呢。這多像她的口吻,我記起來她曾經多次在言語中如此植入句子:“像我們這種人……”

      粗糙的時代里,我們這些人。

      這日子,在睜開眼睛以前它就開始了。因為睡得不穩(wěn),夢都擱淺,便聽到另一邊床上的聲息。我睜開眼睛,恩諾背向我,光著身子坐在床沿。他彎下腰,手肘抵在膝蓋上,兩掌支著額頭,一副老無所依而且頭痛欲裂的姿態(tài)。外面幽微的晨光勉力穿過半合的百葉簾,房里一片昏昧。恩諾那邊的床頭燈微亮,半室靡及,他背上點點滴滴的全是歲月的銹跡,像秀拉點描的人形。

      昨夜我們爭吵過了,但我們總是會和好的。即便是這么一副老機器,這世上獨我一人知道該怎么在這殘軀里一點一滴地擰出剩余的愛情來。每次我們大鳴大放地吵鬧過了再僵硬地躺在一張床上(男左女右,有一條半失明的雄狗半夜里會躥上來躺在我們之間),我都會一再做著那些凍結了許久,無數次解凍后再無數次冷藏的夢。幾乎每一次我于睡夢中醒來,都會看見他捂著胸口,額上汗珠密布,做出像是心臟病猝發(fā)的樣子,仿佛他剛于夢魘中脫逃。他瞥我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就你,就你知道該怎么折磨我。”

      我懷疑我們把一個僵冷的噩夢切成兩半了,每一晚我們都在默默嚙啃屬于自己的那一份。

      日子很長,六月還沒過去呢。我已經把意識里的時鐘調整過來,切換到恩諾的時間模式。鄉(xiāng)間生活有它自己的光陰流轉,跟人們走路的步伐有關。比起以往我所到過的任何地方,這兒的時間像一塊最好的衛(wèi)生棉,吸收力最強,運行得最慢。而這房子,因為恩諾的年齡,因著房里囤積的許多舊物,時光更好像堵塞住了。我凝視它,就像凝視著浴缸里排不出去的水與泡泡,讓人感到忍無可忍??蛷d里放著大大小小的鐘,沙發(fā)旁邊的木頭大座鐘久未上發(fā)條(上發(fā)條可能也沒有用了),電視機后面的架子上有兩個舊時鐘徒具擺設作用,還有餐桌那邊的柜子里,墻上,所有的鐘都像所有的禽鳥選美賽頒給的錦旗一樣,毫無意義。有一次我發(fā)現恩諾的計算機顯示的時間也不對位,并且調整不了,你不知它是走快了抑或慢了,總指示著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時區(qū)。

      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手機。我給它加密上鎖,里面設置好幾個時鐘,德國,英國,馬來西亞。我甚至不能相信天色和太陽,畢竟這兒不是赤道,日光的角度隨季節(jié)變幻,憑日影計算時間的方式過于復雜。像這樣的天,誰想到夏日能如此晦冥,天曉得這是什么時候?

      也許是因為日子過得太緩慢了,像我這般慢熱的人,如一根濕柴,才會有那么多時間和興致去煽起自己的焦慮。我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暴躁。真不敢置信,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去凌虐別人也殘害自己。這是在以往的關系中從未有過的事。昨晚在那僵直的睡姿中,狗在我們之間,像一疊沙包似的把床劃分成兩個戰(zhàn)壕。我夢到一個為失眠所煎熬的自己,黑眼圈,捧著一杯啜不完的咖啡坐在窗前。明明是這兒的窗,外頭卻是別處的風景。夢中的我深知自己正在等待,而等待之物事始終幽蔽未明。是等天啟嗎?等著神借由一聲嘆息告訴我,孤獨的可恥以及人們愛與不愛終究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有時候狗會在我們之間打鼾或放一個很臭很長的屁。沒有人把那誤解成嘆息。恩諾也許會隨便嘀咕一句什么。你這臭狗!那樣也好,我會在被窩里輕聲笑起來。

      笑也沒用。恩諾心胸狹窄,他是一個男人,老人,更是一個日耳曼人,這房子的主人,對尊榮受損之事不容易釋懷。但我仍然深信我們會和好。日子再無波瀾,仍不乏讓我們相視一笑的契機。而無論如何,他照舊摸黑到浴室里梳洗,咳嗽,穿上標準的白背心與內褲,再套上工作服,坐到計算機前查看郵箱,瀏覽交友網站上東亞女人搔首弄姿的彩照與加納女人的自我介紹,再走到樓下去準備早餐。兩只貓前后腳從小門洞鉆出去,狗則慵懶地匍匐在梯階上。我轉過身背向洞開的房門,在被窩里蜷縮成胚胎的樣式。要睡得很沉,夢潛入很深,到某個點了,伊娃才會于暗中如光浮現。她在背后抱我,臉貼上我的脖頸,手掌輕撫我緊握的拳頭。“放松,放輕松。你太緊繃了?!彼龂u聲叮嚀,朝我的耳背吁氣。我感到渾身酥麻,身體里濕漉漉,像有臟器經過子宮不斷從陰道口滑出。我感覺到我的虛空。伊娃總是在掏空我,她總是讓我感知如此活著的不足。“不是的,伊娃?!蔽蚁耵~那樣咕嚕咕嚕吐著氣泡說話。

      “有人對我說了你的靈與肉如此和諧?!?/p>

      我終得起床來,在貓狗環(huán)伺之下,與恩諾吃一頓緘默的早餐(裸麥面包,牛油,果醬,紅茶,晨間新聞),再趕到鎮(zhèn)上的火車站乘搭七點二十分到城里的列車,然后轉乘巴士到學校。那時已看得見烏云壓境,任誰都知道有一場暴雨在云后蠢蠢欲動。我在巴士上默默數算自己到這地方來有多久了,忽然記起今日是家鄉(xiāng)那男人的生日。真難得。我掏出手機來給他發(fā)簡訊。生日快樂!祝你有個美好的日子。句子里的驚嘆號原本是個句號,在簡訊發(fā)出去之前,我忽然回頭把句號刪去,改以驚嘆號替代。其實我不習慣它,它讓那句子看起來矯情,逾越了我向來的調子,并且有點冒犯了我自己。但我想男人對這些不至于如此敏感,我希望他會感覺那是一種活潑,或至少是輕松的語調。

      我希望那驚嘆號能引導男人的想象,讓他以為我是快樂的。在遠方,過著我想要的生活。

      下車之前,我在座位上發(fā)現那字條。是一張細長的淡黃色便條紙,被兩度對折。我打開它,看見里面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我們這些人。粗糙的時代。我對這莫名其妙的句子有一種認同感,因而自作多情地認為冥冥之中有個指示者將它留給我。我把字條放到口袋里,下車后一路走到學校。我在心里把這句子譯作英語,那真像伊娃的口吻。她不正是那種人,憤世嫉俗卻無可奈何?

      上課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是男人回復的簡訊?!爸x謝!這個生日對我有特別的意義,我遇上喜歡的人了,你會祝福我嗎?”

      會的。我祝福你們。

      其實我怔忡了許久。小休時我步行到學校后面的小咖啡館買拿鐵和咸味可頌,腦殼里還黏附著那簡訊里的句子。驚嘆號和問號搖搖欲墜。我使勁甩開它們。結賬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抓出錢來,那撿來的字條夾在里頭。我們。

      我想,伊娃真好。起碼她不會發(fā)來那樣的簡訊,用故作活潑的語態(tài)向我討要祝福。伊娃對語言并不敏感,她不像我或者恩諾,或者以前那個喜歡在電郵中寫詩的馬克。她不像我們這些人,對語法和措辭有著執(zhí)拗的意志,但她是女人,她知道無論怎樣調動或改變語句中的標點符號,都消解不了這事情的矯情與兇暴。

      好些年過去了,所有活在往事中的人在我的記憶里逐一凍結,大多都只剩下單薄如照片的,凝結的瞬間。即便是年輕時曾經共同生活了許多年的男人,我能記起來的也都零零碎碎,非常有限。伊娃倒是比較鮮活的一個,我只要想起她就能在腦中打撈起一串串的許多連貫的影像,而事實上我們真正相處的日子只有區(qū)區(qū)七天,根本來不及經歷什么。

      就七天吧,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

      那七天我說了很多話,幾乎滔滔不絕,說出來才發(fā)現自己隱藏了那么多的故事。許多我以為自己已然忘卻的,像童年的艱苦,家庭的不幸,對父親的懷恨以及對家鄉(xiāng)那男人的愧疚,我都借著醉意一一吐露。伊娃的眼睛直視我,她的額頭貼上來,藍色的眼珠深邃如海,瞳孔像兩尾鯨魚沉睡在海底。“別哭,放松?!彼龘肀?,像一個巨浪迎面罩下。那一晚上我都夢見海洋,夢里知道自己是一尾海豚,在一部漫長的海底生態(tài)紀錄片里無休止地泅泳。那夢太平靜了,我得掙扎許久才能跳出來,要費很大的勁才終于睜開眼睛。我看見伊娃側臥在我身旁,眼睛盛載了無法形容的清澈與湛藍;嘴角也不上揚,但我感知到面容底下的微笑。陽光從我身后的紗窗漫入,靜寂之極,如發(fā)光的水,挾帶無形之魚,無聲地淹沒我們。

      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有兩個不相稱的靈魂。每一個我都向伊娃探過手去,她伸手迎合。所有的手指自然地開合,如魚之交尾,靜靜地把手掌扣在一起,再把兩個身體拉近。我們接吻,溫柔而充滿耐性,于我,猶如初生的生靈對世界進行探索。陽光是一海洋的溫水。我用上所有的感官,始終睜開著眼睛。我想,這世上總有一個高度能看到水中的兩尾鯨魚渺小如兩個逗號。

      那時我們在明亮的港口城市。說不清是夏日抑或初秋,反正海洋與陽光總是分不開的。那不像以前在英國小鎮(zhèn),雨把季節(jié)的界限抹去。多少個周末傍晚我冒著小雨,從后門走進鎮(zhèn)上的“天鵝”小酒館用餐。伊娃是酒館少東的未婚妻,兩人都在吧臺忙碌。要去過很多次,直至快要離開英國了,才有人對我說,吧臺那藍眼珠的以色列女孩目光總是緊隨著我。他們慫恿我走過去。在燈光昏暗而人影幢幢的小酒館里,我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圣經》所記載的族裔,亞伯拉罕⒂ 的后人面前,點了半品脫啤酒。女孩手忙腳亂,放下手上的工作給我倒了一杯一品脫的,又慌張地只收我半品脫的錢。

      我從來沒有忘記那一種濃度的曖昧色彩,那種氣味,酒和雨混在一起。以后再去,我都禁不住往吧臺看,偶爾碰上她也彎彎曲曲地追尋過來的眼光。我們相顧一笑,在各自的異鄉(xiāng),兩個可望不可及的人。我沒有當真,但我竟喜歡那距離本身,那是個已被心靈逾越的空間,仿佛也能算是偷情,僅僅目光交纏便已廝磨。

      也總有個角度,我們能將兩個逗點看成兩尾巨鯨。

      然后我離開了那個終日下雨的小鎮(zhèn)。走的前一天,我在露天市場那邊的教堂里碰見正在教導瑜伽的以色列女孩。隔著窗玻璃,音樂喃喃,東方情調,如一卷漫長的佛偈。我在窗外駐足,直至她看見我,像是遲疑良久,終自一個怪異的折疊動作中緩緩地解開自己。在我看來,那些不可思議的動作配上她精致的輪廓和平靜的神態(tài),多么像是被惡童隨意扭曲了手足的玩偶,靜靜地躲在墻角自我修復。

      我們站在窗前聊了一陣,我告訴她翌日我就要離開了。她聽后愣了一下,半晌想不出該說什么。我記得她攤開手心,讓我用圓珠筆把電郵地址寫在她掌上。當時我以為這動作毫無意義,這本來不是一個公平的游戲,這只是個惡作劇。伊娃,在同一個玩偶上,我們是兩個右臂。

      以后是許多的經歷與游走,像平面圖上兩條拐彎抹角總是碰不上的線。我在不同的地方收到伊娃發(fā)來的電郵,告訴我小鎮(zhèn)上的日子以及她家鄉(xiāng)的人事。我回復她,告知她父親亡故,我與男人離婚,一條養(yǎng)了十多年的狗之猝逝,母親的骨骼疏松癥與膝蓋的手術,妹妹的流產與再孕,侄女的誕生,還有我與浪蕩子馬克的相會與分手。時間像一條湍急的河流,我載浮載沉地流落到德國鄉(xiāng)間,尋尋覓覓,找到一個角落將自己暫時遺棄,再從一個嚴重扭曲的動作中掙脫,慢慢松解開來,修復自己。

      兩地隔得不遠,伊娃很快來了。那是學校假期,我們約在北部的港口城市見面。我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去到旅館已是下午。柜臺的服務員給了我房間的鑰匙,告訴我,“伊娃·瑪根小姐已經到了?!辈恢趺次液鋈卉P躇起來,才感到事情的怪異,不想走到房間里,甚至想要跳上出租車回到火車站。我在接待處的沙發(fā)上呆坐一陣,之后再走到旅館外頭,越過馬路,沿著對面公園的人行道緩緩走了一圈。我找了一張長椅坐下,旁邊另一張長椅上躺了個醉漢模樣的人,頭臉斑斑青紫,嘴角流血,手背還有擦傷似的血痕。不久后另有兩個衣著邋遢的男人從公園的另一頭走來,他們把醉漢弄醒,又在他懷里搜出半瓶伏特加,三個人嘰里咕嚕地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這時候我的手機響起,是伊娃打來的電話?!皠e盯著那些俄羅斯人了。上來吧。”

      我回身,旅館在我后頭,隔了一條馬路。我的目光晃了晃,三樓一個小陽臺上,伊娃憑欄站著,手機還貼在耳朵上,臉上淺淺漾開一朵浪花。我們好幾年沒見面,她把頭發(fā)剪短,看起來成熟了不少,那臉,舉手投足,再沒有一絲青澀的味道。

      我們有七天時間。七天里我們瘋了似的接吻與擁抱。我們在床上,在街頭,在小酒館里,歐洲杯球賽在直播中;在咖啡館外陽光最茂盛的座位上;在酒醉中彼此攙扶著走到房間的途中,打開房門以前,關上房門以后。在那小小的陽臺,在沙發(fā)上;在流淚的時候,微笑的時候,有音樂的時候,靜默的時候。我們只有七天。七天,我們這些人。創(chuàng)世,然后任其毀滅。

      我們交換了許多故事。能說的都說了,沒有說的,是因為除了母語不足于表達。我把房東加布里埃爾先生的牛脾氣和古怪行徑告訴伊娃,還有他少年時怎樣被軍醫(yī)父親逼著親手宰殺他養(yǎng)的寵物,一只兔子。他恨死他的父親了。“那個納粹余孽!”他一邊說一邊給裸麥面包抹上薄薄的牛油和厚厚的果醬。加布里埃爾先生把每天的早餐弄得像宗教儀式,他做得很仔細,接近莊重,不僅牛油和果醬的質量要好,分量要拿捏得當,就連涂抹的手法和方式也蘊含學問,必須一絲不茍,而且還得配上兩杯香草味道的熱茶。不管有沒有道理,終是日積月累地有了規(guī)矩。

      伊娃則告訴我以前服兵役時擦槍走火傷了人的憾事,還有十七歲那一年,她與單身的母親分享一個年輕的情人。

      “星期六他是我的,星期天我去上學,我們在路口吻別,之后他會溜回來找我的母親?!彼?。那微笑如淺淺的潮汐,漫上來,退下去?!八麄円詾槲也恢?。”

      噓。夠了,什么都別說。我們在浴缸里泡著水聽歌?!队忻乃{雨衣》⒃ ,盧斯·迪福啞著嗓子唱起來,既像男聲也像女聲,像兩個長大了仍然傷心的孩子在數落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父親。

      上次我看見你,你看來蒼老了許多,

      你那有名的藍雨衣,肩膀那里裂開了。

      “我告訴過你嗎?”我說。最初我與馬克相識,在他的住所看到一套電子鼓與一對虎紋貓。那是一對貓兄弟,小的很黏人,大的擅獵捕,嗜食雀鳥,對誰都不親近。后來馬克約滿離境,走的前一日把貓送人,說好兄弟倆必須在一起,但送出去的那一天,大的那一只臨上車時機警逃脫,夜里歸來,像意識到分離,竟繾綣起來,第一次蜷伏在主人的腿上睡覺。那晚上我在場,看見馬克摘下眼鏡,怔怔地凝視貓,像要看穿它的夢境。

      在這里,每個晚上我都看見房東先生昏睡在電視機前(他總等不及電視里的謀殺案被偵破,永遠不知道誰是兇手),也有一只貓盤成一坨伏在他潮起潮落的肚皮上。我總覺得貓在笑,它分明有夢。

      “那兩只貓就分開了?”伊娃撥弄我的頭發(fā),說話的聲音里有啤酒的味道。

      “人也一樣。”我閉上眼,感受那些涼涼的指頭。

      我記得有一晚是那樣的:我和伊娃從碼頭那邊走回來,先在路上的一家葡萄牙餐館用過晚餐,喝了一瓶紅酒,再走過斜雨紛紛的長街,回到旅館。秋天驟然開場,雨是個序曲,我覺得渾身發(fā)冷。伊娃說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塊。她搓揉我的手,吻我的每一根手指,把它們揣在懷中,仿佛那是一只被雨打濕了翅膀的小鳥。忽然我感到心酸極了,眼淚不聽使喚地汩汩流下,怎么止也止不住。

      伊娃。真的,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脆弱,也非常,非常美麗。

      “你別管我?!蔽野咽殖榛貋恚尺^身,躺在沙發(fā)上莫名所以地哭了一陣。凌晨時醒來才知道自己曾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身上蓋著從床上挪來的被子。伊娃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陽臺那里,雕像似的,沉靜的臉上透著月亮的光輝,像是千百年前已經在那里了。我掙脫那一床被子,走過去,把她快要被月光消融的頭臉摟到懷中。夜里街上一片闃寥,那個終日昏昏的俄羅斯流浪漢不知從哪里找 我們這些人,終非這個粗糙的時代所能善待。

      翌日中午我們去到火車站,在通往月臺的階梯上站了四十分鐘,用許多擁吻堵住一切道別的言語。能說的我們都說了,不能說的,無非海市蜃樓,我們各自的母語也無法抵達。我的火車先到,我吻了她,囑她別跟上來,我會走到月臺去找到我的車廂,直接上車?!奥牶茫也粫仡^。”伊娃抿著嘴沒有回答,眼睛深處的鯨魚抖了抖身子。我挽起行李走下月臺,頭也不回地循著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車廂一路行去。月臺上人來人往,我故意把路走得彎彎曲曲,想象自己已經被掩埋了。終于尋著我的車廂,我停下腳步,深深吸入一口氣,幾乎得使盡全力登上火車。

      車廂里沒幾個人,有一家四口模樣的人尾隨我上車,坐在過道另一邊的座位上興奮地談話。我安置好行李,坐下來,覺得身體里空落落的,像是里頭的臟器,心,肝,胃……都氧化了一點一點地隨著呼吸排出去。只有腦袋里一片擁塞,思緒和記憶都凝結在那里,如一池混凝土,我攪動不了。我待了好一陣才掏出手機來查看,收件箱里沒有新的訊息。這又讓我怔忡了一會,想著該給她發(fā)個簡訊,卻不曉得該說什么,唯有盯著手機屏幕,看它自動熄去。

      火車要開了,我聽到自動門合上的聲音。這時候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抬頭,對面那一家四口中的男士有點氣急地示意我望向窗外。伊娃在那里,臉湊到窗前,目光穿透一切。車廂內幽暗,月臺上敞亮,流動中的人們形成動態(tài)的線條與色塊,而她蒼白的面孔古老猶如大理石雕。我沒有走前去,她也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相互凝視。在火車稍微動起來以后,她吻了一下右手食指,再用那指頭點觸窗玻璃,就像她在上面印了指紋,畫了個押。

      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過去七天里我們談了那么多話,對“將來”卻只字未提。我知道“將來”是一個可能存在的時空,然而那里沒有“我們”。

      回去的路比來時漫長。我閉上眼睛假寐,在車上剪輯自己的記憶,那許多干干凈凈的性愛與相濡以沫的吻。有一個四肢被胡亂安裝的洋娃娃出現在各種場景里,它睜大著眼睛,始終無法在錯誤的裝置中還原自己。

      不久以后的冬天,有一個早上我與恩諾一起遛狗,在軌道那里的邊溝上看見一只被火車輾死的野狍。它也有這樣無辜的眼睛,不相信故事就停在這里。我們與狗圍上去,各懷心事地在它的眼里看見自己。恩諾居高臨下,對那死不瞑目的野狍嘀嘀咕咕。

      “跑來這兒干嗎呢?這兒沒有你要找的東西?!?/p>

      下課以后我走去公車站,先到市場那里的烘焙店買了糖霜面包與巧克力蛋糕,出來正好趕上二號公交車。在火車站大廳,有一個膚色黧黑衣著光鮮,看來像亞裔的婦人上前來向我討錢買車票。我遲疑了一下,用刻意擠壓過而顯得僵硬的德語對她說,抱歉,我聽不懂德語。那婦人一愣,馬上改用英語復述她的要求?!拔鍤W元就夠了,我就能回家了?!彼踔翛]用“拜托”這個詞呢,而不管怎樣,“回家”是一個叫人于心不忍的說法,而且我也實在無法再裝著聽不懂英語。我掏出一把硬幣來給了她,她說謝謝,并把夾在硬幣里的字條撿出來。

      “這個不要了?”

      我看了一眼,搖搖頭。

      那路上我掏出手機來,通知恩諾:“在火車上,十九分鐘?!敝箜槺阍僮x一遍男人的簡訊。這是他頭一回向我討要祝福,用一個問號去垂釣一個應許。多么簡練的語言,不無心機,卻樸實干凈。真不枉我們分開以后每年兩三回吧,揀些能記得起的節(jié)日互通訊息,溫習問候語和祝福語的應用,并且一再調整語調中隱含的距離。面對這樣的語言,我只能簡潔應對,既響應它,也抵抗它,不讓它把我卷入平庸,卷入嫉妒、張狂、發(fā)怒;不讓它把我扔到語言的死海之中。

      十九分鐘后火車到站,我步下火車,看見恩諾的車子已停在路旁。車里的他兩手抓住方向盤,身子前傾,眼睛睜得好大,目光炯炯。我看過他的一張老照片,那時他是個年輕的賽車手,坐在翻了兩個筋斗后癟了一個輪子的甲蟲車里,也是這般的姿態(tài)神情。不相信故事就停在這里。

      我們沒說話,卻終是會和好的?;丶抑?,我們順路到鎮(zhèn)上的超市采買,看到他把兩個蒼蠅拍放到購物車里。結賬的時候,他與坐在柜臺里的胖女孩調笑,說家里有個中國女人擊殺了成千只德國蒼蠅,“犧牲了好幾個中國制造的蒼蠅拍?!蔽衣牭綄υ捙c笑聲里夾著幾個驚嘆號。然后我們在外面的停車場合力把一車雜貨放到車子后廂。滴滴答答,烏云快壓到我們頭上了,風雨開始彈奏。上車前我抬頭,天上云層滾滾,雪崩似的在空中翻涌。

      下午我泡了咖啡,把餐桌準備好,大雨已傾盆而下,窗外的景致被灰黑色的雨簾遮蔽。我到車庫里把恩諾喚來,夜像是提前降臨,我們亮著餐桌上的吊燈,在那燈罩圈起的光暈里靜靜地享用下午茶。兩條狗守在我腳下,有一只貓坐在我身后那柜子上的許多獎杯之間,另外一只在二樓的欄桿上俯瞰。我與恩諾不知怎么就聊起來了,似乎是我先提起雨,說著說著便撩起恩諾那余燼未滅的往事。他的童年必然與父親有關,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嚴厲可畏的人了。多少次他陪父親雨夜出診,看他為了掩飾他的瘸腿,走起路來總是步履很急,腳步聲一輕一重,踏在雨濕的路上發(fā)出鐵蹄般的聲音。(我聽過了,恩諾,這些你都對我說過了。你說,你提著一個裝了診具、藥棉、針筒、雙氧水和許多救急藥物的皮箱,一直不近不遠地緊跟著那濕漉漉的背影。)

      那激越的風雨一直演奏到傍晚,終把院子里的一棵老樹卷倒,再把一旁那張開來像雨傘骨架和蛛網似的晾衣架壓壞,擋住了通往雞寮的小徑。恩諾找來一個農莊朋友幫忙,用電鋸給倒下的樹干截枝,總算把被掩埋的路給清理出來。他們在干活的時候,我在廚房里準備晚餐,做恩諾和這鎮(zhèn)上所有人都喜歡吃的糖醋排骨,也用剛買回來的蒼蠅拍追殺蒼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在老家也給男人做異域情趣的晚餐,那時連東北餃子都叫異國風味。我想了想,老家那里已是凌晨時分,男人又過了一個生日。

      晚飯后恩諾兩肘抵住桌面,雙掌在面前互扣,出神地盯著桌面中央用馬賽克拼的六角形花卉圖看了一陣。我知道他準備要和好了,認真地和好,這對他來說是多么艱難的事。他問我什么時候去英國?!拔业冒衍噹爝@里的事情處理好,還有那些雞,還有狗和貓,都得請朋友幫忙照料?!蔽夷曀^看他臉上認真無比的表情,仿佛他說的是要割舍這里的一切跟我走。而他是個老人了,他的“一切”是一個非常龐雜的詞,有貓狗雞鴨,有院子里的醋栗,葡萄,蘋果和黑莓,有閣樓儲物間里放著的許多火車模型,有往事,朋友,每年和他一起共慶生日的前妻,有許多在家禽選美賽中贏回來的獎杯和錦旗,失靈的時鐘,以及除了這兒以外再無別處可以重新栽植的生活模式和各種規(guī)矩。

      這樣的一個人,如同一棵看著老朽的樹,縱已花果凋零,底下的根卻錯綜復雜,早已盤住整片大陸。

      我搖搖頭?!拔也蝗チ?。”

      “不去?”這話不可理喻,恩諾緊扣眉頭,“你不是說有個朋友要結婚,你要去參加婚禮?”

      “我只是聽說她要結婚了,人家也沒邀請我?!?/p>

      “這算什么把戲?昨晚你明明說要去參加朋友的婚禮。”

      我沒有應答。我有個預感,今天我們不可能和好了。我們今晚終要重蹈覆轍,披著滿身泥濘,在抵達岸上的時候,再度揪著彼此陷入昨晚的泥沼。怎么會這么難,怎么我們會如此狼狽呢?我盯著他,看他怎樣盯著我,把我放到他的時間模式里,就像把我放到他的顯微鏡之下。我被他的時間精細地剖開,他把我腦子里的每一顆螺絲和每一圈齒輪拆卸下來,他以為他懂我,就像他懂得一輛車子。

      “我看,你是不想我這老頭子和你一起去?!?/p>

      我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分明只是個尋常日子。在它原有的套路之中,時間不多不少,終是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洗過澡,打開計算機,在郵箱里搜尋伊娃上次給我發(fā)的郵件。那時候有一臺馬航的波音機在由吉隆坡飛往北京,在它的航道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是自港口城市一別后,我第一次收到伊娃的信。

      告訴我,你不在那飛機上。

      也許我該給她寫一封信,或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些祝賀的話,但每一個詞打上去了都顯得自虐和矯情。我想過學馬克那樣寫些拐彎抹角的詩,或抄寫一些歌詞,譬如那一首《有名的藍雨衣》。但我明白這會被伊娃一眼看穿,她從來不玩這些文字游戲,便不受文字的煽動和誘惑。我知道在我們之間,語言早失去意義,能說的都說了,其他的都只會流于拙劣,都只是巧言令色的伎倆。我只有在心里再念一遍。會的,我祝福你們。

      這仲夏夜因為一場不尋常的雨而有點涼意,院里的池子冒出高高低低的蛙鳴。我鉆進被窩里,夢中仍然清楚聽到成千上萬只青蛙此起彼落地呼喊伊娃。這是一個溫熱的夢,我夢見自己被黃蜂在后頸叮了一下。我抬起頭,四顧無人,也不知該不該哭,只是一手捂住痛處,跌坐在草地上凝視那些晾曬著的被單和衣裳。陽光把日子浸透,風獵獵作響,仿佛等了很久,直至腦子里有什么咕嘟咕嘟地沸騰,兩眼像是給加了一片深青色的濾鏡。我忽然感到害怕,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覺得地下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不讓我離開。于是我張開喉嚨,卻是等了一陣才聽到自己發(fā)出的咕噥,它那么怪異,隔著一層時空,像是哭嚎,又像某種禽類在求偶。

      伊娃。

      伊娃。

      那也許不完全是夢。我聽見恩諾走上樓來的聲響,聽到浴室里流水的聲音。那時我在夢中看見的世界是一張深青色的負片,光差很強,有一雙手撥開在風中霍霍張揚的被單。夏日。飛舞者的夏日。生者的。臉的局部。手的局部。眼睛的全部。驚訝的傾斜度。世界是羞澀的落日,被靜謐的青色深喉迅速咽下。

      恩諾爬上床來,鉆進被窩,向我欺近,赤裸的胸膛貼上我的背脊。我感覺到了,這粗糙的時代。他抱著我,笨拙得近乎粗暴地在我的身上摸索,像是他把手探入一臺機器里尋找一顆想象中的螺絲。他的胡子扎上我的脖頸,把我從擱淺的夢中扎醒,那里面的人們如泥牛入海,景如塵埃在光中逸散。我睜開眼睛,我知道他準備要和好了,認真地和好。房里只亮著他那一邊的床頭燈,光是失衡的。一條半失明的狗跳上床來,試圖在兩副軀體之間刨出它的位置,不果,唯有訕訕地兜到恩諾騰出來的半張空床。不一會,另一條狗也被它招引過來,再后來是一只貓輕輕地一躍而上,落足在我們晃晃蕩蕩的被窩。

      這可真像挪亞方舟。我咬著牙,任由我的靈魂與恩諾一起彈奏我的身體。恩諾用手指探測,像是在搜索失落的什么,或是他相信我的體內有一個神秘的開關。我迎合他,讓他嘗試把一切歸位。我們的床嘎嘎作響,床上的貓狗有些不安,院子里的雞也似有所覺,母雞嘈作一團。蛙鳴更響了,但我們不管。反正世界已被毀滅,方向已經沒有意義了。以后我們就只剩下這些,僅可容身的,一座漂流的小島,以及我們七除八扣后仍然非常擁堵的一切。

      一定是那條半失明的老狗,正當我們和好的時候,它在床的另一邊放了一個很臭很長的屁。恩諾喘著氣,什么也沒說,我試著忍耐,卻終于忍不住在被窩里咯咯笑了起來。

      選自《花城》2016年第3期

      原刊責編 陳崇正

      本刊責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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