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明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溫飽始終是普通家庭的頭等大事,糧食定量供應,城鎮(zhèn)居民每月大人發(fā)二十七斤糧票、小孩十八斤、嬰兒七斤,在油水嚴重不足的情況下這點定量常常是捉襟見肘。好在生活在江南魚米之鄉(xiāng),每逢大小麥和早晚稻收割時節(jié),鎮(zhèn)上的居民總會像候鳥一樣紛紛趕到田里去拾麥穗、拾稻穗,一個季節(jié)下來總能拾上幾十斤甚至上百斤,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足以讓空虛的胃飽飽舒服上一陣子。
拾穗往往是母親甚至奶奶領著孩童去,男人和青壯年是不屑一顧的,或許他們覺得畢竟不夠光彩,跟要飯只差了一口氣??赡赣H說拾穗跟拾荒一樣,也是付出了勞動,算是自食其力,與沿街乞討有本質的區(qū)別。那時我年紀還小,根本不懂什么叫面子,而且最要命的是拾來的穗去殼和皮做成的飯、烙成的餅,那種新米新面的香味,能把人口水都饞出來,糧店買來的陳米陳面做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法比。況且,拾穗不只是一家的事,左鄰右舍早就呼朋喚友約好了一起去,開心得像趕集。
當時的鎮(zhèn)和農村挨得很近,鎮(zhèn)上總共兩三條街,長不過千米,街走完就是農田。一到田里拾穗的隊伍便分散開,我家去這邊,你家去那邊,他家去里邊,好像分工有序的蜜蜂,各擇各的花,各采各的蜜,絕不會蜂擁而上,相互爭搶。
拾穗靠的不是力氣而是眼尖,要在收割一空而秸稈和雜草混沌一片的田間地頭,發(fā)現顆粒飽滿的遺漏穗頭,小孩子往往比大人管用,這也是母親們?yōu)槭裁匆I小孩子來的原因之一。到最后,看到自己籃子里比母親還滿,成就感油然而生,覺得自己能為家庭作貢獻啦!
上小學后,學校有時組織下鄉(xiāng)勞動,也是拾穗。不過拾到的既不歸學校也不歸個人,而是當場交給生產隊。這之后母親再領我去拾穗就猶豫了,歌里唱道:我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作為一名盼上進的學生,拾到一分錢都要還,難道拾到的穗真的可以據為己有嗎?母親說拾錢當然要還,可拾穗跟拾錢不一樣。我說都是拾,有啥不一樣?母親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拗不過母親,哪怕一百個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跟著繼續(xù)拾。
不過我留了個心眼,想看看究竟怎么個不一樣。拾穗的途中一路走過,沒收割的稻田就在身邊,縱然稻穗金燦燦低著頭,四周空無一人,母親猶如視而不見,能繞道走就繞道,連順手牽羊的念頭都沒有。田里的稻已割下垛著等脫粒,母親也不讓我們下田,等脫粒機移走,農民把稻桶周邊濺落的稻谷清掃完畢后,母親才讓我們開始拾穗。放稻桶的地方盡管農民已清掃過一遍,但嵌入泥里的稻谷仍不少,我們干脆連泥巴一起摳,回家用水淘淘,剩下的一定是最飽滿的稻子。割早稻插晚稻秧的季節(jié)被稱作“雙搶”,對農民來說是爭分奪秒的時節(jié),可有時農民看我們還在田里,便寧肯等一等,讓我們干燥清爽地拾完后再放水耕田。母親說農民最見不得的是糟蹋莊稼,與其讓穗爛在田里倒不如給拾走,好歹還能讓不夠吃的人家添口飯果下腹。母親說得沒錯,拾穗與拾金是不一樣。
后來,日子越來越好,拾穗可以說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但珍惜一米一粟已經刻在意識中了。
(常朔摘自《杭州日報》2016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