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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夢

    2016-05-14 08:06:02水鬼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9期
    關鍵詞:術士賊人當鋪

    水鬼

    下了一陣急雨,我避在橋云亭里,天氣頗涼。亭子旁豎著一塊路碑,上面刻著幾個精古的大字,指示著這是黔陽與辰州的交界地。

    道旁幾匹軍中牧馬正低頭吃草,這年頭兵戈不息,聽人說,橋云亭上的覺苑寺就廢于兵火,如今只剩幾尊燒焦了的佛像。世道雖亂,可殺了人,不論逃到哪里,我也要把他緝捕歸案。一月前,黔陽府,就是我所在的衙門管轄之地出了一件命案,犯案的人叫張守一,一氣殺了德興當鋪的四個伙計,盜了財物,往湘地逃了過去。我們一幫捕快衙役,領了命,拿了通關的文書和賊人的畫像,分頭沿路訪問緝拿。

    亭子下就是過湘地去的碼頭,賣魚的婦女把幾尾新打上的魚放在水桶里叫賣,各色的人站在碼頭候船。船來了,一伙人見我穿著差服,攜了佩刀,也不與我爭,請我先上了船。我上船之后,后面的人便一起擁了進來。船夫見人滿了,張了帆,船就離了岸,在水上行駛下去。

    “官爺,”一個精瘦的人傍我坐下來,“這位官爺我瞧著面熟,咱們好像在哪兒照過面?!彼麚狭艘幌卤亲?,皺著眉毛,“一定是在哪見過,面熟,可怎么就記不起了呢?”我冷著眼,瞧了一眼他,面生,就冷冷回一句:

    “怕是記錯人了吧?!?/p>

    他笑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鼓了眼看著我,額頭漸漸發(fā)了冷汗,抖著聲問我:

    “您這是要去緝拿在你們縣府犯了命案的張守一?”

    我嚇一跳,又靜下來,想,我一路訪問,有人知道我的消息行蹤倒也不怎么奇怪,就說:“是了,這人在我們那犯了重案?!?/p>

    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又擰了一把臉,說:

    “不是夢,不是夢,怪得很,怪得很,說出來你也不信?!?/p>

    我說:“不妨說說?!?/p>

    他神色凝重,說:

    “昨夜頭我做了一場夢,”他指著河的下游,“夢里頭天色很晚了,我去下游辦事,要找一家客棧歇息,沒走幾步,就見到一個客棧掛著‘南夢客棧的牌子,我就進去投宿,沒隔多久就在這客棧里碰見了官爺?!?/p>

    他用手掌掩了嘴,細聲說:

    “您要緝拿的賊人張守一就藏在這客棧?!?/p>

    我來了興趣,說:“哦——那你說說看,這賊人是跑了還是被我給逮了?”

    他呆著,冷笑一下,說:

    “不吉利,不吉利,可這夢也怪得很,我也不妨直言告訴你,官爺,在夢里頭您同他打斗起來,哎!”

    我想世間哪有這等怪事,這人定是認得我,編得這個把戲,要唬一唬我,我不屑起來,說:

    “那賊人把我給結果了不是?”

    他冷下臉,嘆一口氣,什么話也不說。船到了文昌碼頭,他起了身,挎了包袱,抱了拳,同我告別,說:

    “官爺,我就在這下船了,您一路多加保重。”

    我也行了禮數(shù),抱了拳,說:

    “走好,后會有期?!?/p>

    碼頭有賣燒餅的,我的肚子有些餓,出了船,拿了幾張,邊啃邊進船,船夫見人上下得都齊了,又張了帆,嘴里大聲一吆喝:

    “都坐穩(wěn)了咧,下站可就是湖湘之地的辰州碼頭!”

    船到辰州時,天色已黑,我臨近找了家旅館,正要進店,一抬頭,雖然燈火微闌,頭上那塊大匾上幾個朱漆的大字卻見得分明:

    “ 南夢客?!薄?/p>

    身子忽而像受了一道冷風刮了一下,想起船上那人講的話,猶疑起來,想那人必定藏著古怪,說不定他就知曉那賊人的行蹤,故意編個故事,報了與我,自己小心便是。

    我進了店,老板正埋頭寫著賬單,我說投宿,他見了我,客氣招呼起來,臉上觍腆著笑,問我要住什么樣的房間。我散著眼四處打量,說:

    “老板,你這店名可取得別致?!?/p>

    他笑著,說:

    “先前這店生意不景氣,后來有位投宿的客人,說要把這名字改改,又稱自己懂得什么命理之術,我想改改就改改,這一改生意果真就不同往常,那匾上的字也是他給題的,說取古書上的‘南柯一夢?!?/p>

    我要了幾個菜,獨自斟酒坐著吃,沒過多久,一只包袱放在了我的眼前,坐下一個人來,精瘦的臉,我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的酒灑了一些在桌子上。不錯,眼前坐著的就是我在船上遇著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我一般,笑呵呵說:

    “這位官爺,我坐這兒不礙你吃酒吧?”

    我慢慢放下酒杯,說:

    “不礙事?!?/p>

    我穩(wěn)住手,倒了一杯酒,使勁捏著酒杯往嘴里一澆,立馬把手停在桌子上,又瞧著他,他的眼睛里毫無疑色。他發(fā)覺了我正瞧他,就沖我一笑,又背過身去,叫了兩個菜。

    我試探著說:

    “你既然來辰州,又何必半路在文昌碼頭下船?!?/p>

    他怪起來,說:

    “官爺您認識我?我可不是在文昌碼頭下的船,是在那上的船。官爺您也是今兒個搭那趟船過來的?那船一天就一趟,怎么沒在船上見過您呢?”

    我是分明見他走遠了的,無論如何也不會我前腳剛到這里他便后腳跟了上來,一切都顯得古怪駭人。便在這時,四五個官差從客棧外沖了進來,拔了刀,沖著末座一個低頭吃酒的人,喝了一聲:

    “要犯張守一,束手就擒,跟我們老實回衙門,不然就卸了你的手腳抬你過去。”

    我努了眼看過去,只見他抬了頭,不急不慢喝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咧了嘴。這張臉,正是我日夜盼著要緝拿歸案的賊人張守一,我正要拔刀,忽而又想到眼前坐著的這個人,好似他站了起來,附在我耳朵,低聲怪氣地說:

    “您要緝拿的賊人張守一就藏在南夢客棧,您同他打斗起來,哎——”

    “被他給結果了?!?/p>

    我驚出一身冷汗,回了神,再一看,他已隨了店里的客人溜了出去,店里只剩下幾位官差同那賊人在打斗。我摸著刀,好像自己走向了宿命之死,我恐懼地呆坐著,我想憑自己的本事能耐,未必就不是那賊人的對手,只是我的手雖如磁石一樣貼著刀柄,卻沒有勇氣動彈。

    只聽慘叫一聲一聲灌進我的耳朵,沒多久幾位官差兄弟便都倒了下去,我依舊怔怔呆坐著吃酒,那賊人收了刀,從我面前走過,停下來,冷著眼瞧我,我飲了一口酒,他就大踏步地走出了客棧。

    突然一匹馬嘶叫了一聲,我從夢中驚醒過來,睜了眼,雨已經住了,我躺靠在橋云亭里,掙起身子,望一眼身后焚毀的覺苑寺,在燒得焦黑的佛像面前,解下差衣佩刀,嘆一口氣,換了平常衣服,用布纏裹了佩刀,挑了包袱下了橋云亭。

    離開橋云亭,下到碼頭,天已發(fā)黑,我臨近找了家客棧歇息。次日醒來,換上包袱中的一套便服,洗了臉就搭船過辰州去。船到辰州,下船沒走多遠就是市集,只聽賣菜的叫嚷:

    “新摘的蘿卜,活的?!?/p>

    蹲下來,握起一顆,問他:

    “活的?”

    賣菜的說:

    “買回去,種在地里,包管還能生根發(fā)芽。你說這蘿卜要是死了,還能發(fā)葉生根嗎?”

    我挑了一顆,擰了葉,拿出身上的刀,削了皮,邊走邊吃。街上人行馬走,挑的背的晃來蕩去,人群中不知誰發(fā)一聲喊:

    “官爺,留步!”

    我含著塊蘿卜,轉了身,只見一個相面的術士向我搖手。我跨步走到術士的攤位前,指著自己說:

    “叫我?”

    術士說:

    “你不就是官差?”

    我蘿卜也不吃了,線了眼,又圓開,問:

    “你怎知我是官差?”

    術士說:

    “聞的?!?/p>

    我就嗅起自己的肩膀。

    術士說:

    “褡褳剩銀十二兩七錢,趁著天還沒黑,去那酒樓把它們都花費得干凈吧。”

    我摸起自己的褡褳,硬硬的,說:

    “舍不得,錢不好掙?!?/p>

    術士說:

    “今晚一過,有錢你也沒命花了。”

    我來了氣:

    “咒我死?”

    術士不說話,捏出一面銅鏡,遞給我:

    “是生是死,自己照照看。”

    我接過銅鏡,冰涼的,湊著自己一照,鏡中顯出一顆白骨頭,驚出我一身冷汗,便將銅鏡丟在桌上,說:

    “你這是什么妖鏡,要蠱我一個差人!”

    術士鼻子沖出冷氣,說:

    “我蠱你?你拿著鏡子去照照別人看?!?/p>

    我抖著手,捏起銅鏡,湊著賣白菜的一照,人臉;斜對著賣豬肉的一照,人臉;一只狗挺尾巴舔地上的豬頭血,探下去一照,狗臉;又瞇眼照了自己,白骨。

    我軟腿拖著走到相面的攤前,氣也弱了許多,說:

    “救我——”

    術士說:

    “我既然叫住了你,自然就會救你。樹上的葉子,任它枝葉繁茂,也絕長不出兩片相同的來,人也是這個道理,可真如果長出來了,那也只能去一留一,不是你亡,就是他死?!?/p>

    術士嘆一口氣,又說:

    “該著是你命好,遇著了我,逆了乾坤,它還是乾坤,罷了。日頭落了山,南城門外十里之地,有一座客棧,叫南夢客棧,在那里有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今晚也會去那投宿?!?/p>

    南夢客棧!料想不到辰州還當真有這么一座客棧。

    術士手掌突然橫在脖子前,眼里放出兇光,“子時之前,你要殺掉他,換了衣服床位,蒙騙掉鬼卒,從此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改頭換面,妻兒父母,再不可相見,切記!”

    我聽了術士的話,買了一頂帽子、一條圍巾,又去河邊對著溪水,將水中自己的倒影認記了半天。帽子低低戴了,圍巾圍了幾圈,走到南城門外十里之地,果然見到一座客棧,匾額上幾個朱漆的大字:

    “南夢客?!?。

    走進客棧,我尋了個墻角的位置坐下,炒了幾樣野味,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邊吃邊看著店里進出的客人。酒不敢多吃,怕花了眼,只將花生米一顆顆喂進嘴里。碟子里剩下十來顆,客棧外走進一個人,我定了眼一看,分明就是溪水中自己的那張臉。那人登記完房間,我走過去,掌柜的攤出賬簿,我指著墨跡未干的名字說:

    “他隔壁的房還有嗎?”

    掌柜的翻了兩頁,說:

    “右邊一間空著?!?/p>

    “就那間?!?/p>

    掌柜執(zhí)著筆,問:

    “名字?”

    我想起術士的話,“從此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我說:

    “自然是寫我自己的名字!”

    掌柜的抬起頭,怪眼看著他,說:

    “我是問你叫什么名字!”

    戌時過了,我見他上了樓,便也跟著上去。兩房隔著木壁板,透過縫隙,我覷著眼睛往隔壁看,只見他在油燈下翻著一本書看。我想,他要是不睡可就難動手了,又想,若睡了閂了門,可就更不好動手了。

    到了亥時,我心慌起來,終于狠下心來,去樓下找伙計要了一壺酒,幾樣菜,端著走到他房間門口。

    我敲了兩下門,張耳細聽,里面沒有動靜,又敲兩下,只聽門吱呀一聲響,露出一個腦袋。

    我說:

    “掌柜的請吃宵夜,見你燈沒熄,就讓我端了送上來?!?/p>

    他聽了,笑起來:

    “掌柜的倒爽氣,好,就放桌上吧?!?/p>

    我走進房間,將酒菜在桌上擺放好了,他坐下去,放了書,正捏了筷子要夾菜吃,我硬了手,跳過去,將他摁倒在地上,鼓足了勁,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他動彈著,胡亂劃著手,刮去了我的帽子圍巾,見到我的臉,突然僵住了手腳,也不掙扎,只是死死盯著我看,眼里滿是懼色,啞了喉嚨問我:

    “你是誰?”

    我嘴巴附在他耳邊,怪笑一下,壓低了聲音說:

    “我是你?!?/p>

    他的喉嚨脹起來,鼓著眼睛,要說什么已經發(fā)不出聲,沒過多久他的身子就軟了下去。我除了他的衣服,又將自己的衣服、帽子和圍巾套在他身上。換上他的衣服,將他扶進自己的房間,又將酒菜端了過來往桌上擺了,自己則去了隔壁房間睡。

    快到子時,我擁了被子梗在床上,只聽見床下一陣唧唧響動聲。兩只老鼠溜出來,燭光昏黃下,一只黑毛老鼠說:

    “時辰快到了,不知他死了沒有。”

    另一只白毛老鼠說:

    “生死簿上寫得清楚明白,你幾時見過有錯的?”

    黑毛老鼠說:

    “好好的一個人,說死就死,怪得很?!?/p>

    白毛老鼠說:

    “管他怎么死,咱們干咱們的差事就是,走吧?!?/p>

    兩只老鼠沿著壁板爬過去,溜進了隔壁的房間。我下了床,尖腳走到縫隙處,豎起耳朵,覷眼往隔壁看,只見桌上的油燈亮起,兩只老鼠幻化成兩個鬼卒,扯去他的圍巾,一個鬼卒說:

    “他就是大盜張守一嗎?”

    另一個比著懷中摸出的畫像,說:

    “是他,錯不了?!?/p>

    鬼卒說完,油燈熄了下去,兩聲唧唧聲響過后,便什么也聽不到了。

    我靜臥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鬼卒的話:“他就是大盜張守一嗎?”這話使我惶惑不安,我翻出隨身帶著的通緝畫像,借著燈火一看,那畫上的張守一居然長著和我一般的臉面。

    我呆愣地舉著蠟燭,呢喃著:

    “我是誰?”

    一滴燭油滴在我的手上,灼得肌膚焦痛,我從桌子上支起身子,桌上的蠟燭已經燃至大半。又是夢,我吹了火,倒在床上,擁了被子,沉沉睡去。

    我決心坐船去辰州探一探賊人張守一的消息。船上辰州河,魚由水面裂出,幾個人趴在船尾,用網(wǎng)篼魚。也該著是我運氣好,那時節(jié)一陣涼風吹進船艙,刮在我臉上,耳邊隱隱響起一個人的說話聲:

    “人為了混口飯吃,真是什么話都謅得出。這兩年來,年成很壞,要來我們寺里出家的人可不少,盡是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以為誦誦經,敲敲木魚就能管飽肚子,我那小廟,可納不下這些人,自然是將他們一個個攆走。前幾天,我們寺里又來了一個人,說什么自己殺了當鋪的四個伙計,悔恨不已,請我給他削發(fā)剃度?!?/p>

    我睜開眼,只見一個老和尚抱著包袱坐在船中,他不屑似的繼續(xù)說道:

    “什么殺當鋪伙計的,放火燒東家谷倉的,賣自己子女的,我說這些人,要是真干了這些事,出個家念個經就頂用?死后照樣還是要下地獄的。別的人吃了閉門羹就走了,那個說自己殺了當鋪伙計的,他倒好,賴在我那里不走了?!?/p>

    老和尚伸出三根手指,說:

    “足足餓了三天!他是鐵心不走了,煩得很,我一個出家人,慈悲心腸,總不能讓他餓死在我廟里,就端碗齋飯到他面前,說,吃了齋飯你就走。他倒好,吃了齋飯,仍舊像篼樹樁似的盤腿坐那兒?!?/p>

    不遠處有一座小洲,洲上有一座七級浮屠白塔,塔頂長著一棵小樹。日光斜照,塔身泛著瓷器的白光,老和尚指著白塔說:

    “那就是我在的寺廟,大伙有空常來燒香?!闭f完就站起來,挎了包袱,對著船家喊一聲:

    “船家,鶴鳴寺下船。”

    船泊在小洲邊,老和尚跳下船,我也跟著鉆出船艙,跳到濕軟的洲邊。老和尚沒走出幾步,回了頭,見到我,不耐煩地問:

    “燒香?”

    “不是?!?/p>

    “不是就趕緊走,趁船沒走遠,喊兩聲船家興許還能聽到?!?/p>

    我說:

    “那個說自己殺了當鋪四個伙計的人可還在你這里?”

    老和尚說:

    “在。”

    我說:

    “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攆走他?!?/p>

    老和尚來了精神,眼睛亮起來,說:

    “不妨說說?!?/p>

    我咧嘴一笑,說:

    “你給我剃個光頭,換上僧衣,呆會兒再把他叫到大殿里,由咱倆給他主持剃度。”

    老和尚鐵青著臉,說:

    “好呀——原來你也是要在我這剃度出家混飯吃!”

    我解開黑布纏裹著的佩刀,又拿出通緝文書,指著上面的畫像,說:

    “這個人叫張守一,在我管轄的黔陽府,他竟然一氣殺了四個當鋪伙計,你看清楚些,是不是他?”

    老和尚摸著下巴,一會兒說像,又搖搖頭,說不像,我只得讓老和尚帶我去窺覷一番。沒錯,透過細縫,盤腿坐著的那個人正是我日思夜想要將他緝捕歸案的賊人張守一,我要讓他在佛主面前將他的罪過一一陳述。

    在河邊,老和尚右手捏著剃刀,在我的頭上來回蕩著。我看著水中自己的腦袋,頭發(fā)慢慢少,直到最后變成一個光頭。我掬一捧水,澆在頭上,洗濯頭上的污濁。我換上僧衣,并步和老和尚走到大殿,張守一已經跪在佛像下的蒲團上。我們站在張守一身后,老和尚說:

    “剃度落發(fā)前,將你的罪過在佛主面前一一說了吧,不得隱瞞,乞得佛主的原諒吧?!?/p>

    大殿寂靜得可怕,幾尊菩薩雕像立在四角,面目猙獰,一個男人的哭聲幽幽從佛像下飄出來,隔了許久,他說起話來,聲音在大殿里蕩來蕩去。

    “一個月前,也就是上月的初二,那天我從外面回來,妻子像往常一樣備好了晚飯,她只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她的眼色很怪,我便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說話,在我的追問下,她終于嗚咽起來吐露了實情。那天中午,一個陌生男人潛到我家,將我妻子奸污了!自己的妻子遭人奸污,這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恥辱!然而我深愛著自己的妻子,我決不能因為這樣的事就嫌棄她。我心里的怒火開始焚燒,為了妻子,也為了我自己,我發(fā)誓一定要將他找出?!?/p>

    一聲無奈的苦笑,張守一又繼續(xù)說起來:

    “可是,佛主,我不明白,我到現(xiàn)在都沒法明白。”張守一趴下去,又直起背來,繼續(xù)說道:

    “我沒法明白我的妻子,我不明白為什么她會那樣做。是的,通過那個男人遺下的蛛絲馬跡——是一張當票的底單,我很快就找到了他,德興當鋪的一個伙計,一個非常瘦弱的人,像一只病蔫蔫的猴子。在我殺他前,他告訴我說,我的妻子從頭到尾一絲反抗掙扎都沒有,也沒發(fā)出一聲呼叫,只要叫喊一聲,他說他就會逃走?!?/p>

    “那個伙計沒有威脅我的妻子,我妻子當時的恐懼也不是來自于他。那個伙計說,‘她當時雖然很害怕,可我知道她不是怕我。”

    “伙計的這番話,讓我覺得他是在故意羞辱我,使我遭受了更大的恥辱,我氣不過,就一氣把其余三個毫不相關的伙計也給殺了?!?/p>

    “殺了他們,我以為我的怒火就會熄滅,是的,怒火熄了,可我卻更悲痛、迷惑。殺完伙計,我回到家,就質問起我的妻子,妻子的回答,一切都像那個伙計說的那樣!”

    “我殺了我的妻子!這發(fā)生的一切都像一場噩夢?!?/p>

    “佛主,告訴我,我還在我的夢里,這些都不是真的,都只是夢。”

    張守一有些癡癲起來,老和尚說:

    “罷了,剃了度,過去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p>

    我捏了剃刀,沉著步子,由他背后走上前,一步一腳,到了這個賊人的身后,撥正了他的腦袋,剃刀的利刃迅疾地從他脖子上狠勁劃過。

    不知誰踢了一下我的腳,我睜開眼睛,大伙肩擦肩往艙外擁。我摸了一把頭,軟軟的頭發(fā)還在。

    船已到辰州,我下了碼頭,隨便進了家館子,要了一大碗豬腳粉。旁邊的一桌人怪看我?guī)籽郏挚s回去,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跟著他們就走了出去,桌上的酒菜還剩下大半。沒過多久,我正吃著粉,被幾個人叉了手腳,摁在桌上,只聽一人大聲喊道:

    “張守一!”

    我說:

    “你們這是做什么?”

    那幾個人也不多話,將我五花大綁,押到了縣衙的公堂。我跪著,知縣拍了驚堂木,說:

    “張守一,想不到你還敢逃回辰州?!?/p>

    我莫名其妙,說:

    “大人,小的怎會是張守一,我是黔陽府的捕頭,這次奉命出來緝捕張守一?!?/p>

    知縣及大廳的衙役面面相覷,知縣說:

    “你什么時候又跑到黔陽府做捕頭了?這里面都是你昔日共事的同事,怎么你一個月就將我們忘得干凈了嗎?”

    我放眼掃過去,沒一個認識的。知縣說:

    “張守一,你為何要殺掉本縣德興當鋪的四個伙計,更為何要殺掉自己的妻子?你放著本縣的捕頭不好好做,干出這些事來,咱這衙門的名聲都叫你敗臭了?!?/p>

    德興當鋪明明在黔陽,賊人張守一又什么時候做過捕快?我說:

    “小的可不是張守一,你們沒本事抓他,倒把我鎖在這里,這是要栽贓嫁禍么?”

    那知縣咧嘴一笑,說:

    “你不是張守一,那你告訴我,你是誰?”

    我說: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黔陽府的捕頭?!?/p>

    “叫什么名字?”

    一剎那間,我竟然無法說出自己的名字,那么這會兒自己定然是在夢中了,在夢里,有時候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長吁一口氣,這賊人張守一,為了將他緝捕歸案,不知使我發(fā)了多少噩夢。

    為了早點結束這場夢,我承認了他們設在我頭上的一切罪名。直到臨刑的前一刻,刑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鋪天蓋地的烏鴉朝我飛來,我突然感受到了這場夢的恐懼——這可能并不是一場夢。

    選自《青春》2016年第7期

    原刊責編 邵風華本刊責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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