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一
這座城市的中心廣場上有一個巨大的雕塑。雕塑是藍色的,是一個漢字的篆書,這個漢字是“泉”。這個漢字原初的戰(zhàn)國模樣和秦朝表情,被現(xiàn)代的水泥、混凝土、不銹鋼和油漆沖淡,賦予了理性筋骨。在沒有出現(xiàn)這座雕塑之前,這個“泉”字是軟軟地寫在每一個人的心里的,有了這座雕塑之后,這個“泉”字在每一個人心里的筆畫印痕反而輕描淡寫起來,字被從心里移搬到了廣場上,字有上百噸重,用起重機吊起來,堅硬地豎在了那里。作為這座城市的標志之物,它高頻率地出現(xiàn)在各類宣傳類圖片和視頻中,本地人卻并不怎么在意它,很少談論它,更談不上喜歡它。估計它的質地過于鏗鏘,姿勢過于勵志,更接近雄性,并不符合泉水在人們心目中的陰柔特質。
廣場不遠處,有一座大泉池。池中排列著三眼大泉,它們毗鄰緊挨,又各自獨立。那是三堆浩蕩的活水,每一眼泉都很肥碩,很有喜感,天生就攜帶著的馬達非常穩(wěn)定,它們搬運著自己的身體,自下而上、由內(nèi)向外地做著結實而旋動的體操。它們的顏色由淺至深,由白而綠,終呈碧綠,如同三朵綠白相間的巨形菊花盛開,琉璃花瓣朝著四周蕩漾開去。或者,也許,它們成千上萬年就這樣端坐水中央,一刻也不停息地涌動著,是為自己舉行著加冕慶典,確立著自己的王位,它們是泉水中的王者,認為自己會永生。在這三眼碩大泉水的附近,方圓十幾公里的老城區(qū)之內(nèi),有一個泉水的近親家族,大大小小的泉散布,像一個又一個女祭司,舉著自己的水晶高腳酒杯,贊頌之音涌上喉嚨,它們發(fā)出的都是一些最簡單的元音。而如果把半徑擴至全城,擴至近郊、遠郊,又有許許多多的泉,構成這三眼大泉的遠親族譜,它們大都分散在角落,隱匿山野,心怦怦亂跳。所有這些泉,形態(tài)各異,有的以花朵盛開之姿噴涌,有的以鍋中沸騰之態(tài)翻滾,有的從崖洞旋轉著跟頭側噴側冒而出,有的靜悄悄地往水平方向流溢蕩漾,有的通過地面或峭壁的裂隙往外濺灑,復雜地形導致了泉的情感表達方式不盡相同,但都是來自幽暗地層的諾言。
先天的地形優(yōu)勢讓泉群形成。某座著名山系向西北延伸著余脈,在這余脈的末梢上就端坐著這座老城。所以這城地勢由南往北傾斜,海拔階梯式遞減,以南面群山為主體,南面東面西面都有山,幾乎三面環(huán)山,接近盆地地形。最北面的城外是洼地和平原,使得這盆地有了一個豁開的缺口,而在缺口的盡頭是一條著名的大河。那座著名山系的山之陰由石灰?guī)r構成,石灰?guī)r的透水性很好,于是在遍布植被的山地之中儲存固定下來的水全都沿著松軟多孔的地層滲下,又沿地勢往南面匯集,漸漸到達了這座城的盆地中央。按照常理,水應該繼續(xù)從盆地缺口流往北面地勢更低洼的平原,注入那條大河,可是,偏偏這城北面的地質是火成巖構成,不能滲透水,水全部被擋住了,攔在了盆地里面也就是城中央。從根茂林深的大山里源源不斷地滲進來這么多水,卻排不出去,全都擠在城中央,那里的地下巖層空間如此有限,如何是好?水萬般無奈,迫于壓力,只好自尋出路,從地層的縫隙冒了出來,從巖層的斷裂處涌了出來,于是滿城噴水,水的萬般無奈變成了水的萬種風情。
無論從建筑、民風、飲食還是觀念來說,這都是一個公認的老派城市,老派到骨子里。對于他者的評頭品足,這座城從來都無動于衷,夸贊和貶損都不會讓它激動,它那適當?shù)男唪鲋皇怯捎谥t和的天性,而不是出于任何榮譽感和歉意。任何時代,它似乎都是表情淡淡的,懷抱著群泉,素面朝天,過自己的日子。這座城從不穿晚禮服,也很少穿正裝,更不會穿吊帶裝,它傾向樸素實用的衣著,總是準備著去操持家務,它時時刻刻都戴著套袖,套袖還是藏藍色的,直邊的:嗯,不要粉色的,也不要蕾絲花邊。
因為泉水過多,從古至今絕大多數(shù)泉都是用于日常生活而不是當景點,所以這座城長期以來并不真的知曉自己的優(yōu)長。當外地人提醒它時,它才恍然大悟,接下來依然把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看作稀松平常,驕傲不起來。聽到過有人這樣說這座城,“她不知道自己擁有什么,擁有什么樣的好東西” 。然而,這樣不是才可愛么?
這座城的確過于自足。除卻歷史和文化的原因,或許還存在著某種地理因素吧。一個城市可以有江,有河,有湖,有海,除卻個別內(nèi)湖,它們大都屬于過客,帶著遠方的消息經(jīng)過這里,駐足片刻,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去他鄉(xiāng),四處奔走,去看世界,尋歡作樂,沿途一邊尋找一邊拋棄,一邊依附一邊背離。住在那樣的城里的人想必也在這江河湖海的召喚下喜歡游走異鄉(xiāng)。而唯有泉,屬于一方土地本身的地質內(nèi)部構造,屬于絕對的私有,每一個泉的地點總是固定的,僅囿于此,永遠不離開這塊版圖,它們是封閉型和相對靜止型的,且善于在封閉和靜止中忍耐,不動聲色,仿佛帶著禁欲的色彩。住在泉邊的人,一旦安居下來,也像這泉一樣,在乎內(nèi)涵而并不怎么在乎外延,就不想再四處游走了,所以泉邊更多的是土著而非移民。泉因不假于外而只靠自我定力終獲寧靜和自由,幾乎可以看成是水系中的斯多噶主義者。于是,這座懷抱群泉的老城天然地攜帶了自給自足的安穩(wěn)氣質,當達到極致也堪稱風度了。這風度接近于母性風范,具備先天的倫理優(yōu)勢,當然,這城溫厚,只身教,不言傳,更不說教。
二
泉來自幽閉的地下,來自巖石的內(nèi)心。地表之下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脈管,如同人體中的動脈和靜脈一樣蜿蜒著伸展著,這些脈管在巖層圍困著的極其狹小的空間里,靜悄悄地存在著,造成了莫名的壓抑、恐懼、煩悶和隱秘,當它們中的某一條——往往是在某一區(qū)域相對來說被圍困得最嚴重的——偶然尋找到地表的突破口時,就在不可預計之中忽然形成了泉。似乎從地心而來的那股子勁,是一種催開花朵的力,使一股原本平平凡凡的水流在開闊的藍天下綻開了曠百世而一遇的笑容。封閉與開放就是如此辯證地轉換,一個名詞至此變成了一個動詞,這動詞奔放、爛漫、輕松。最內(nèi)斂本分者在擺脫理性束縛之后變成了不羈的天才,在抑郁和躁狂之后產(chǎn)生出了偉大的創(chuàng)造。弗洛伊德關于創(chuàng)造力的學說其實完全可以用來解釋泉的形成。
索爾·貝婁認為,芝加哥附近那遼闊的玉米田是民主的象征。那么,這座城里的泉群似乎體現(xiàn)著封禁的意義,同時探討著獨處和孤獨的可能性,并且詮釋了什么叫冥想。被圍困堵截的地下水流,它的焦慮、挫敗感、不安全感,它的無助和弱小,恰恰充分調動起了本能機制,以自己料想不到的激情沖決而出。當泉形成以后,囿于地形,泉仍然無法像江河湖海那樣把自己消融在外部世界,只能在有限的方寸之間獨處。泉是孤獨的,對外部世界的漠然,與地層之下那個過往世界的隔離,還有對將來何去何從的茫然,對眼下處境的無所適從,甚至對于自我也產(chǎn)生了的疏離感,都造就了泉的孤獨。孤獨是一種可以跟舊世界決裂并同時創(chuàng)造出新世界的力量,正是這種獨立狀態(tài)使泉找到了真我,即最純粹的生態(tài)個性,諸如:線條圖案的美感、潔凈、透明、清涼、恒溫、富含礦物質。無法四處游走,很難說是幸還是不幸,永遠只能待在原地,身體越受到限制,心靈越無拘無束。泉噴涌、蕩漾、傾灑、流溢,天光云影共徘徊,水草在晶亮的水中飄搖,體態(tài)和神情都宛如在夢中;泉依然噴涌、蕩漾、傾灑、流溢,它聽到了自己的呼吸,從自身之中看到了七色彩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泉繼續(xù)噴涌、蕩漾、傾灑、流溢,就這樣無休無止,漸漸地,在單調而重復的運動中,慣性控制了意識,一切心思欲念都遠去了,泉忘記自己身在何方,進入了冥想狀態(tài)。冥想需要閑暇、安靜、獨處,它比沉思默想更高遠,比臆想更飛揚,比白日夢更深邃,既有具體可感的形象又有形而上的思辨,思緒超越眼前具體的環(huán)境,思維射線遙感著天地萬物,以至神經(jīng)末梢終與宇宙星辰相交、與造物主相會,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原初動力。從地下潛流變成泉,是一次物理意義上的解放,而進入冥想,才使身心獲得了真正的自由??梢哉f,那些泉每時每刻都在冥想。可以說,泉邊也是最適宜冥想的位置。坐在泉邊的人很容易被一個漩渦式的中心吸引了去,凝視著泉水中央怔怔地發(fā)呆,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聽到遠方和茫茫天際的聲音,泉邊的人會成為一個冥想者而不是一個行動者。冥想的結果,是在無知無覺中實現(xiàn)了近乎靈魂出竅的燦爛,在形神合一中釋放出了精神迷幻的禮花。
有一年初夏,我陪一位在美國教授中國哲學的朋友去了孔子的出生地尼山,觀看那里的坤靈洞,也叫夫子洞的。我們的圣人一下生就被放置在了小小山丘之下的石頭洞里,內(nèi)有天然的石床石枕,但低矮昏暗,實在簡陋,所幸這洞內(nèi)有一股泉,自洞壁石縫噴濺,沿峭壁流淌下來,在石床石枕旁邊匯成一個清明透亮的小潭,潭水清澈可以看到有著晶亮沙粒的潭底。我讓自己仰躺在那石床上,枕著石枕,望著洞頂?shù)尼臼胂罅艘幌鲁跎變嚎鬃赢斈晏稍诖颂幍母惺?。然后又俯下身去,雙手掬了一捧泉水喝下了,那泉水是孔子母親顏征在和初生幼兒孔子喝過的水呢,甘美清澄。嗯,不錯,一出生就生在了泉邊,離泉如此之近,泉水觸手可及,不小心就會掉到泉水里去,難怪孔子有過“智者樂水”的比擬,并一生愛水??鬃舆@個由單身媽媽養(yǎng)育、身世不明、貧且賤的苦孩子,這個不依禮制結合生下的孩子,最終竟成了中國歷史上以禮學救世的道德大家,是不是有點諷刺哦?其實也并不奇怪,一個人在乎的和向往的往往正是自己缺乏的。他兒時的玩耍方式,就是把祭祀器具拿出來練習行禮,也許那是一個孩童在以并不確定的方式對那從未見過面的父親進行懷念和遙想吧。這個生在山洞里的孩子從一出生就備受歧視和壓抑,大半生挫折,累累若喪家之犬,而天賦智慧最終還是頑強地從命運那幽暗的地下巖層和逼仄的嶙峋峭壁里噴發(fā)了出來,澤九州,澤萬世,就像這洞中至今還在噴冒的泉水一樣。朋友用自帶的設備給那洞的里里外外都錄了視頻,準備帶回去,在課堂上播放給美國學生看。那音頻里錄進了明顯的水聲。大洋彼岸的人在觀看時,當想到這是來自中國哲學源頭的聲音。
在漢語里,這個“泉”字只是一個象形字,模擬了水從山崖地穴中流出來的樣子。也許這個詞的英語更能反映出泉的本質,在英語里,“泉水”“春天”“彈簧”是同一個單詞:“spring”。這三樣事物,不管哪個是本義哪是引申義,它們共同隱含的意味是:當正在承受著的某種外來壓力達到一定程度或者極限時,自身就會突然朝相反方向跳躍著飛升起來。泉水是承受地質壓力而噴濺出地表,春天是承受冬天枯萎死寂的壓力而抽芽綻放,彈簧是承受物理擠壓而反向跳起。它們都是在對壓抑的反抗之中獲得了自由和解放,于是滯重變成活潑,苦悶變成清透,隱忍變成滔滔不絕,最終獲得了發(fā)散式的枝枝蔓蔓的繁榮。
某些夜晚,我睡不著的時候,偶爾會想起我居住的城里那一個個永不止息地奔突涌溢著的泉,敞開在這個城市的夜空下,仿佛黑色綢緞上刺繡著銀色花朵。我仰躺在床上,感到一種刻骨的寧靜,恍恍惚惚地覺著自己也是一眼泉,我自己滋養(yǎng)著自己,我不知道這泉來自我的肉體,還是來自我的靈魂,或者靈與肉之外的其他什么地方。
三
雖然我知道泉生來就千姿百態(tài),但是依然堅持偏見,把那種在平池中自下而上綻放成花骨朵形狀的泉,看成泉的典型、泉的標本。那既是一種生動的、具體的、寫實畫面和圖像,同時又接近抽象畫,甚至可以看成一種凝練化概括化之后的幾何符號。它們的模樣和想表達的意思,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它們要么沉默,要么話語極簡以致含義不明,人們只好猜測它們說的是汩汩語或者突突語。它們大同小異,在不一樣的徐緩迅疾之中擁有著共同的構成方式和流轉規(guī)律,所以更像是積淀了某種精神內(nèi)容的圖騰,它們究竟象征了什么?是清潔精神、萬事皆有源和永不枯竭吧!是自由、青春和歡樂吧!當然還可以是悲愴和銷魂!可以說,從這類泉的模樣來看,它們正好印證了一個觀點:“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庇檬裁此囆g手法來表現(xiàn)它們才是最好的?我想,木刻版畫恐怕是最好的了,那種木質的厚重凝滯正好用以突出水質的輕靈躍動,這大約是最好的把“動”的內(nèi)容用“靜”的形式來固定住的范本,表達出的是“瞬間的永恒”。
泉的線條單純、洗練而簡化,其中沒有任何雕琢的細節(jié),只把一個富有神韻的大致輪廓放在那里。泉以無色勝斑斕,造就了各式各樣的潔白、黝黑、微藍和碧透,似乎占盡天下色澤。泉是那樣滿滿當當絲毫不留余地地充溢了整個池灣,肥碩得那樣心滿意足,樸拙得那樣天真爛漫,從來不去刻意地學中國山水畫以寫意手法依靠留白來顯示想象空間,當然更并不在乎什么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正是這種懵懂甚至幼稚,使泉——這天下最沖動也是最偏僻的水流——具有了某種不可阻擋的氣勢,這就是泉的浪漫主義,完全無視這個世界日益復雜起來的心機和無比精細無比滄桑的異化。
泉的美是把拙重、飛揚、圓通和清遠結合在一起的美。它包含大自然之始和人類之初的風貌神情和哲學元素,同時又“郁郁乎文哉”。泉的樣子是斯文的,即使某些特殊地形構造偶爾使得它的動作幅度過大,略有咆哮,泉終究也還大致是斯文的。這個世界越來越粗暴,斯文差不多已經(jīng)被擠兌得等同于軟弱和冬烘,而泉初衷不改,它那富有律動的噴涌之狀,它那從高處潺潺流下的樣子,仿佛正對這個騷動不安的世界溫和而善意地批評著:萬世之斯文而今安在哉?
我的美術視野狹小,不包括攝影在內(nèi),在至今見過的畫里,泉本身的具體形態(tài)往往都沒有得到完美的體現(xiàn)。泉在畫中,往往只是作為隱喻而存在。很少見到畫家們將泉的全貌勾畫出來,顯示出泉的真正出處或發(fā)源地。中國畫往往是把泉畫在高山之中,讓泉穿過山澗、峭壁和密林流出來,以地貌和植被作背景來表達泉的清冽,那樣子接近小型瀑布,表達的都是志趣高雅不與現(xiàn)實同流合污什么的。倘若把泉畫在充滿人間煙火的市井之中,又往往把泉邊人物作了主體。所有這些畫中的泉基本上都是裂隙式的泉,對于那種自下而上噴涌著的豐滿之泉,或許有人畫過,卻罕見全方位展現(xiàn)在畫面上。
早年,我看到安格爾那幅著名的油畫《泉》,唯美則唯美矣,頗有幾分疑惑。這幅畫,我看過無數(shù)次,不知為何一直以為背景是在室內(nèi),直到后來才弄明白背景其實是在野外。細看,那舉著水罐站立著的裸體女孩背后是兩塊相對完整平滑的崖壁,她正站在兩塊崖壁相拼接的凹陷處,上方隱約有暗色的枝葉生長出來,崖壁根還有一株不起眼地開著小花的草本植物,很像水仙。泉在哪里呢?就在那兩塊崖壁相拼接的凹陷處的最底部,一簇浪花盤旋著從女孩腳后跟涌出來,宛如一抔雪、一堆白綢,那只是這泉的一部分、泉的一角,最終無法辨清泉的完整形態(tài)。女孩高舉著一只沉重的水罐,她以左臂在低處撐著水罐的頸口,把右臂高舉起來從頭頂繞過,使右手夠到另一邊去扶著水罐罐底,水罐口朝下,汨汨泉水正從中流淌下。實在不明白倘若只是為了把水倒出來,她為何要做出這么個高難度動作。即使是在沐浴,似乎也沒有這樣玩雜耍的必要,讓人擔心不定哪會兒她就會把大水罐摔到地上了,即使打不碎,至少也會留下裂痕。我對著鏡子練習過這個動作,太艱巨,右胳膊不夠長,必須比現(xiàn)在再長出至少五分之一來,才能既從頭頂上繞過穩(wěn)妥地扶住水罐。在我的臆想中,這個畫中微胖的女孩一定是處女,又無端地覺著萬一水罐摔碎到地上,這個女孩也就不再是處女了。其實我既擔心那水罐摔到地上,又盼著那水罐最好趕緊摔到地上——至少可以讓她放棄這個高難度動作,別讓人看著提心吊膽的。如果畫家故意想讓觀者為畫中事物提心吊膽,他的目的算是達到了,那么我就不再疑惑。唉,遇到我這種不解風情的觀者,真是畫家的不幸。也有跟如此唯美主義對著干的,那位達達主義代表人物杜尚從商店里買了一個現(xiàn)成的男性小便池,命名為《泉》,直接送去參加藝術展了,命名在這里顯得非常重要。在杜尚那里,所有關于泉的隱喻,本體和喻體被翻轉顛倒了過來,同時還將泉的傳統(tǒng)既定內(nèi)涵惡作劇了一把。見到這幅裝置藝術時,我會心一笑,產(chǎn)生了給自己家里所有器具都重新命名的沖動。在我還未來得及做點什么時,就在江南某名勝古跡旁看到了別具一格的公廁標志,沿著公園石徑旁的路標走至公廁,發(fā)現(xiàn)上面既無關于性別的卡通頭像也無關于性別的文字說明,一個門口標了兩個漢字:“觀瀑”,另一門口標了兩個漢字:“聽泉”,至于哪間是男廁哪間是女廁,自己去判斷吧,弄錯了,后果自負。
見過“文革”時期的有關泉的畫。在那類畫面上,有兩三只空水桶放在泉邊,正對著崖下的裂巖縫接那源源不斷流淌下來的泉水。汲水人在等候過程中安坐泉邊,如饑似渴地捧讀一本《毛選》,表情欣欣然,渾然忘我,像是也忘記了那水桶的存在。泉在這里的隱喻一目了然,完全不必解釋。如果是西洋畫,泉邊汲水者捧讀的當是一本《圣經(jīng)》無疑。如果拿著一本《高等代數(shù)》《行政管理學》或者《貨幣銀行學》在讀,那就全無坐在泉邊的必要了,更不配入畫。
在《圣經(jīng)》主題的畫作里,見過幾幅關于摩西杖擊磐石出水的畫面。那從巖石中被擊打出來的泉水,總是很有氣勢,呈扇形,掀起巨浪,石破天驚似的。摩西帶領猶太人出埃及過紅海,進入曠野之后,吃水成了問題。在瑪拉這個地方,摩西聽從耶和華的話,讓苦水變甜。接下來路過一個叫以琳的地方,很幸運,那里有十二股甜水泉、七十棵棕樹。后來這支隊伍繼續(xù)在無邊的曠野沙漠里走,百姓再次大吵大鬧地要水喝,摩西禱告之后聽從耶和華的指示,以杖擊打巖石,于是巖中涌出泉水。而他們將要進入應許之地的迦南,是一塊流著奶與蜜之地,有不少宗教油畫描摹過那里:人丁興旺,有無花果、葡萄、石榴、大麥,當然,還有溪流和泉水,泉水靜靜地橫在遠處,閃著溫潤的光。《圣經(jīng)》里還用男女之愛來類比人對神的一往情深:“你是園中的泉,活水的井,從黎巴嫩流下來的溪水?!狈采婕暗饺?,無一不象征豐盛的生命。而到了新約時代,這豐盛的生命只能從耶穌基督而來,信他的人,會從腹中流出活水的江河來,只有他可以賜給人喝了永遠不渴的水,這水能在人里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他代表道路、真理、生命——這才是真正的永不枯竭的泉。
其實泉是很難畫出來的。任何畫家只能畫出泉在人的臆想中的某一剎那,而且這一剎那還被當成了靜止的時間,被處理成了定格,才得以進入畫中。要畫出泉的流轉和循環(huán)來,多么難,要用陰影和光來表達泉水的特質以引發(fā)出觀畫者的渴望,多么難。無論畫哪種形態(tài)的泉,都應該達到這樣的目的,讓觀畫的人,真切地感到:“我口渴?!?/p>
四
泉不僅表達著空間意義,還表達了時間意義,甚至心理意義。
在我的偏見里,仍愿意以那種在池中自下而上做噴涌狀的泉為例。泉在對稱、均衡、連續(xù)、反復、重疊、流連、間隔、起伏和交換之中,演示著亙古的大自然的舞蹈。當一個人在它旁邊停駐下來,出神地凝視著它時,恍惚之中會感到這方寸之間就是整個世界了,水永遠在汩汩地冒出,同時又自己咽下去,并再次重新冒出來,水像總是待在同一處,完全沒有變化地如同已經(jīng)靜止下來一般,可是同時,泉又分明以流線型的韻律和速度感告訴我們:時間在流逝,心臟在跳動。泉就是這樣,在方寸和世界間,在動與靜的相克相生之中表達著“不朽”。
泉的輪廓或許類似表盤,上面似乎隱含著永不停歇的指針,那地層壓力就是旋擰著上緊上滿的弦,它在走動,你看到的是瞬間,許多的瞬間,它的秒針在飛快地動啊動,而它的分針和時針幾乎是靜止的,你不會明顯地看出它們的位移,沒錯,可以說,泉里面有一個鐘表。泉只會發(fā)出最簡單的像“啊”“哦”“嗯”“哈”這樣的音節(jié),聲調低低的,音響模糊,它說什么內(nèi)容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它不停地說啊說,沒完沒了,產(chǎn)生了催眠效果,所以,泉是自動寫作者。泉更是一個禱告者,它在祈禱,它的祈禱文是用象聲詞寫就的,同樣將榮耀歸給上帝,如此,我們可以說,泉里還有一個字母表。所以,盡管泉永遠在重復、重疊、復制、往返,可是它并不顯得機械和單調,因為它的內(nèi)部有節(jié)奏、有韻律、有詢問、有應答。
泉這個幽閉癥患者,自身之中其實隱藏了一個坐標軸。那個從地下到地上、從中心往邊緣擴散而去的空間范疇是泉的橫坐標,泉以自身形象表達著流逝感同時又朝著時間的無限敞開來,這是泉的縱坐標??v坐標橫坐標相交于原點,這個原點應該就是核心部位的泉眼吧,它是重心,似有一塊磁鐵在那里。泉就這樣在自己的坐標系里,用時間來表達空間,用空間來表達時間,時間和空間互相追趕并且交錯,時間和空間在泉的生生不息中最終融為一體。
從絕對意義上看,那一眼泉所代表的時間在變,空間也在變,你不可能兩次看見同一眼泉??墒菑南鄬σ饬x上看,泉在表達流逝感,一邊產(chǎn)生一邊喪失,卻終歸還是那同一眼泉,江河可以改道,可誰見過泉更改它的來歷和出處呢,所以,你也不可能一次看見兩眼不同的泉。在家門口,那泉還是那泉,泉邊的石階越來越舊了,已經(jīng)磨得圓潤發(fā)亮,那是歲月發(fā)出了光澤,那泉的形狀跟過去相比毫厘不差,那泉來自的那一個漩渦式中心還是同一塊地層裂孔,既沒變大也沒變小,它當然還是那同一眼古老的泉,忠誠的泉,讓人懷舊的泉。
一位舊友調離本城去往海邊已經(jīng)多年,平均兩三個月就回返一次,與我小聚。我們都是散淡之人,終生昏昏醉夢間,是共同狀態(tài),偷得浮生半日閑,是共同追求。某個冬日,我們靜坐泉邊,人跡稀少,一坐就是一個晌午和半個下午。當時身邊環(huán)繞多眼泉水。其中一處大泉,從古至今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被圍困于衙門,近十年來才還于民間,緊鄰大泉的是一處并不引人注目的小泉,很少有人知道它,卻是被一位宋朝女詩人在少女時代寫過的,古典詩詞注解中必須要出現(xiàn)它的名字,而這位中國古代最著名女詩人的詩集名里則嵌入了距此處兩公里的另一處泉水的名字。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看泉、聽泉,水聲原本就是弱的,這樣一直看下去聽下去,漸漸地發(fā)現(xiàn)水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而耳朵忽然就辨別出了古箏的音符!這時候,抬起頭來,瞥見近處亭子的灰色瓦檐翹起在斜陽里,瓦棱上臥著一點兒殘雪,還有幾株枯草搖曳,半塊模糊的白月亮早已懸掛,周圍是難得一遇的晴好的天氣,是無盡的虛空,仿佛收納萬物灰燼的教堂——我看到的分明是時間,時間以它自己的語言在追趕著自己的思想,足痕正從頭頂上悠悠踱過。我忽然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友情大為感動,這平裝的友情,活潑、單純、溫潤、恒久,許多年過去了,在這蒼茫的人世上,只有它拒絕成為過去時態(tài),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別人創(chuàng)造并使用過的一個詞:溫馨抱慰。
我也多次去島城看望這位舊友,我倆在海邊山坡上散步,在沙灘上看潮起潮落,坐在臨海的落地窗前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飛過的海鷗,那時候卻從未涌動過像在當下泉邊這樣的情緒。也許在這個像羅馬帝國一樣實行擴張主義的時代,泉的內(nèi)斂、保守比大海的外向、開放更接近并適宜于人類情感的依托吧。不隨意接納他者,固守方寸之間,泉水里的時光永在流逝,泉水里的水也時時變幻更新,但卻永不改其外在形狀和那個發(fā)生的軸心,水與巖層相濡以沫、沁人心脾,有著冬暖夏涼的體貼,這些都是泉的特征,也應該是人與人之間愛的本質。
在那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里,并未明確提及泉,卻一定有泉的存在。泉涌自深山,又順著溝壑叮咚流淌,滋潤著中國歷史上最動人的友情。直到幾千年后的今天,這故事依然那么清新,散發(fā)著泉水、巖石、松枝、蕨草和山嵐的味道。據(jù)載,伯牙和子期曾同游過離本城不遠那座著名山系的山之陰,那里恰好就是這里發(fā)達泉群形成的地質開端。
五
景點的泉被砌起來,圈起來,標識牌子上有一大堆解說文字,中英日韓文字對照,很珍貴的樣子。一些新修的泉池過于平整,泉池在高處,一步一步地順著齊整的臺階往下淌,把泉搞成了七步成詩的模樣。
而這個城里最可愛的地方是那些普通的泉水人家。那些在市井之中依然被使用于日常生活的泉,是泉中的平民,它們真正發(fā)揮著滄浪之水的功用。
在老城區(qū)的正中央,有一條三千年的古街,曾幾何時,商鋪林立,是這個城里最繁華之地,屬于這個城里清明上河圖的核心部分。從這條街市遙望正東方向,可以隱約看見官府衙門的華麗樓臺。而在這古街市與官方樓臺之間的地帶,則是一大片或富貴或小康的民居,不乏青磚瓦的和馬頭墻的,窄街窄巷縱橫,一眼又一眼泉水匯成的小溪從它們的庭中房前曲折穿行繞過,任時光安然流逝。
在城市越來越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這些古街巷的表情漸漸黯淡下來,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平民化和溫柔敦厚起來了。居于鬧市中心,它們竟能保持安靜與和藹,拒絕被喧鬧的時代之聲裹挾而去。我想這一定跟泉的存在有關,泉在挽留,泉在滌蕩,泉在懇求,泉在游說,泉在靜靜等候。
所有人家都枕泉而居。近二十眼泉密布在這條古街區(qū)方圓兩三公里,或藏在私家院落里,或隱于石板小巷深處。其中有兩眼最大最著名的泉,一眼居于只有一墻之隔的官家大院里,如無數(shù)珍珠成串噴出,據(jù)說附近有古戲臺,更有一株海棠樹是文學家曾鞏手植樹的后裔;另一眼則在街巷中央的開闊之處,更有民間風貌,一年四季均有百姓隨意跳入泉池中游泳,據(jù)說還是當年城中文人們曲水流觴的地方。如此眾多泉水汩汩而出,在迷宮般的窄窄的巷子里,從我家到你家,一道又一道水溝相通,清清泉溪蕩漾,戶戶都以泉水相連相挽,這泉溪穿街過戶,一程又一程之后,從南到北,最終匯成了一條水草綠意盈盈的清清的泉河,街道水道相依相傍,繼續(xù)前行,流進了一大片花草繁茂的小洲,接下來又流進一個更大的湖里。
清泉石上流,就在鄰里之間,就在家門口,就在自家門中院里。更有甚者,在有的人家的堂屋里,在方桌底下,就有一口汩汩的泉。泉有大有小,可以有一個游泳池那么大,它平躺在那里,對自己正對著的那片天空產(chǎn)生了忠誠,也可以像洗臉盆那么小,猶如童話里永不枯竭的魔盤,不需要咒語就自動滿溢。柳樹蔭里,海棠樹下,豆棚瓜架旁,泉水靜靜流淌,這曲曲彎彎的水繞過尋常百姓家的房前屋后,穿過庭院,就這樣長年活潑潑地奔流著,浸濕著灰白山墻,輕輕沖洗著山墻底部的青石墻根。緊挨泉水而居,推開屋前的小側門,彎腰即可汲水,這天下最清最冽的水,來自多情的地下巖層。在這里,浣衣淘米洗菜,泡西瓜冰啤酒,過最日常最知足的小日子。
泉邊小憩,坐在某戶平常人家的近水樓臺,眼瞅著主人俯下身去從近在咫尺的泉里舀了水,提到燒炭的黃泥爐子上去煮沸了,現(xiàn)場沏茶來。茶葉可能是最普通的茶,并不有名也不昂貴,茶具大概只是廉價的泥陶壺粗瓷杯,而今竟以剛剛煮沸的泉水沏之,這茶水對于那些天天用含漂白粉氯離子的自來水或者多層凈化了的桶裝水泡茶喝的人來說,實在是非同一般了。這樣泡出來的茶才是天下最清醇的茶。妙玉請黛玉寶釵喝體己茶,泡茶的水來自從梅花上收集的雪,還是封存在瓷甕里在地下埋了五年的,想必已經(jīng)有股時間的霉味了吧。妙玉喝的是文化和風雅,難免帶了一點兒矯情在里面,而在這樣的泉邊現(xiàn)場沏茶,喝的則是大自然和田園,喝的是春天,喝的是這世間正在減少甚至消失了的品質:純真。
那些在清晨攜帶著各式器皿走到泉邊去汲水的人,踏著潮潤潤的青石板,這時候最好的衣著當然是家居服,村妝野束也不錯,只要適于肢體活動就好,在傾身、彎腰、弓背、挺胸、揮臂、晃肩、踉蹌、深呼吸等一系列動作里,展現(xiàn)著身體的力與美。清晨汲水,不僅是一種通過勞作獲取日常飲用需求的物質活動,更是在舉行一場精神儀式。在一天開始的時候,到泉邊去,到時時刻刻都在更新著的源頭去,差不多相當于去上晨課或者做晨禱,接受來自大自然的教育。經(jīng)過漫漫長夜又迎來了清晨的熹光,到泉邊汲水去,通過接觸泉水的清冽和澄澈,讓智慧和心志恢復到出廠設置,一切都是原初的了,都是新的了,這樣才有活力去迎接一整天的市井塵埃。濯吾纓,濯吾足,這樣能夠“上詩”的行為藝術或藝術行為,不可能只是實寫到泉邊洗我的帽穗子和到泉邊洗我的腳丫子,當然一定是要與高潔的精神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日光在青瓦屋頂上緩緩移動著,風吹拂著瓦棱間的草和藤蔓,上千年就這樣過去了,時光隨水一起流走了,而這里沒有改變。這些街巷的心底依然記念著不遠處鵲華橋另一邊的湖上白妞黑妞說書的場景,默念著她們的戲詞呢。往年曾有一位蒲留仙的知己在此居住過,在他的幻覺中,一定常有落魄書生和妙齡倩影徜徉于泉邊吧。
這眾多的目光清澈的泉眼和曲曲彎彎的泉溪存在于市井街巷之中,它們既是大自然的,又是人間的,它們是自然之美里又添加了人間情味。讓短促的人生停留于永恒的綠水青山之間,把飄忽的命運安放在千秋的丘園泉石之間,誰能說這不算是一種慰藉呢。
正值春日晌午,誰家的桃樹開花了,漫過墻頭,有風吹過,花瓣兒就飄零于泉溪的水面上,如閑愁萬種。這在北方都市之中還獨自閑暇著的、這泡在泉水里泛著濕濕的柔光的小街小巷啊,它們慢悠悠懶洋洋,它們笨笨地可愛著,它們把骨子里的靈氣藏匿成泉,又將一往情深匯流成溪。這樣的街巷是幸福的,而它好像對自己的幸福渾然不覺呢。
六
我喜歡徒步行走,到郊外那些不知名的山里去。兩個人結伴去或者干脆一個人去。往野山深處走,進入大山溝,那里無人稱王,歲月悠遠。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山中游蕩,偶爾會遇到那種無名的野泉。其實無名野泉,也是早已被發(fā)現(xiàn)的事物,千百年來肯定早已被牧羊人和放牛娃知曉,只因地處偏僻,地圖上未標識出來,外界大都不知。最重要的是:尚未被命名——而事物在有了名字之后,才能表明存在,才會有體溫。于是所謂無名野泉,這些泉中的隱者,就被我當成了新發(fā)現(xiàn),并為此驚喜。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和一個朋友去了遠郊,遠至與另一地級市的交界處,要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翻過附近山脊上那截殘留的古城垛,就到另一個國家了。那是一個很大的山坳,山是層層疊疊的頁巖。我們?nèi)サ哪康脑臼强醇t葉,但由于常識缺乏,竟來早了,黃櫨滿山,基本上都還綠著。那年氣候干旱,很久沒下過雨了,但進得山來,越往山坳凹陷處走去,越有潮潤感。我以為產(chǎn)生了錯覺,我的身體的很多部位都能聽見水聲,連黃櫨都似乎在汩汩地對我說著什么。這樣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山徑旁的某處峭壁上正透過巖層往外滲著泉水,水流看上去很小,但在低處已匯成一道潺潺小溪,這個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繼續(xù)往前行,竟發(fā)現(xiàn)了更多相似水流,一律是裂隙式的泉水。我們一路都用隨身攜帶的瓶子靠近懸壁接泉水喝,那水多么清冽,帶著北方秋天的味道。
還有一次是在冬末,我在一道山梁的背面走,積雪正在融化,山徑泥濘。為了讓鞋底少沾泥,我專挑有雪或者有冰碴的地方踩,即便如此,腳底還是越來越沉重了。當我快要走不動了,準備彎下腰清理鞋底的時候,看到前面緊依山根的路旁有一個覆蓋著隔年枯葉的碎石堆,明顯被誰從中間扒拉開來了,走近細瞧,那扒拉出來的坑里竟是一洼水,而且還在往外活生生地冒著,我的天,分明是一眼泉!那一刻,我鞋底厚厚的泥巴開始變得喜慶起來,似乎春天一下子躍上了枝頭。風吹過,天空靜止,而大地莫名地輕輕晃動了一下。
前不久,我越走越遠,走進了一塊完全陌生的山地,繼續(xù)前行,三面都是大壑深溝,幾乎沒有路可走了。我想知道此時我的具體位置,于是就使用手機GPS定位,找到了那一刻正站立著的山頭,一個紅色水滴形狀的箭頭末端指示過來,上面標識著一個奇怪的山峰名,是以某種昆蟲名字的方言叫法來命名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小心向下滑動了一下,電子地圖上忽然出現(xiàn)了“北井村”三個字。北井村是我童年寄居的村莊!按照地圖上比例尺估算,應該離我站立的山頭不足十公里了。先前每次去那里都是乘車繞道公路,然后轉入山徑,未曾料想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從野山腹地直接斜插而至。
北井村這個名字,顯然與水有關。它附近的村莊名,幾乎都與泉或者水有關:泉瀘、河圈、澇坡村、天井峪、大澗溝、稻池村、雙井、斗母泉村、韓家泉、波羅峪、灰泉村、黃鹿泉峪村……這些名字充滿了對水的渴望或者對水的炫耀。那里屬于城市遠郊,那里的泉也是這個城市泉群的一部分,可以看成是城中央那三只泉中王者的遠親吧。
北井村是我母系的村莊,我出生九個月就送到那里,長到五六歲。從整體來看,相對于周圍廣闊地帶,這村子其實是在一個大的山岡陡坡之上,地勢高爽,而如果僅從局部和近處來看呢,它又是群山環(huán)繞之中的一塊洼地。這些山中最矮的那一座,在村西頭,叫九泉山,顧名思議,那里有九眼泉。
小時候,我喜歡跟著大人去泉邊灣里打水。大人挑著水,晃晃悠悠,通過一根扁擔,兩只水桶對稱并押韻。我一路跟著空桶過去,再一路跟著滿溢的桶回來。青石板路面鋪得很不規(guī)則,苦荬菜從石縫里鉆出來,舉著一朵小黃花,花有細碎的牙齒,石板由于年代久遠而光滑無比,光滑得似乎只剩下了回憶,水灑在上面,像一小塊緘默。在泉邊或灣前,浮動的水是幽暗的,不知從什么角度,藍天的一角延伸了進去,讓人既想靠近又有點憂慮。我兩手扒著桶沿,湊近剛剛盛滿的水桶,把水面當鏡子,照出自己的臉。挑回來的水都倒進堂屋門后面的那個大水缸里,缸上面掩著一個很大的木頭蓋子,一只鋁舀子放在那蓋子上。家里洗菜淘米沐浴洗衣全都用這水,不用這水還能用什么水呢,這里只有這一種水。
媽媽調往另外一個城市工作之后,每次回鄉(xiāng),洗臉的時候,都要嘖嘖稱贊:“相比較,還是這里的水軟,水軟啊,洗臉不用打肥皂,就能洗得很干凈。”我不懂,泉水富含礦物質,應該硬才對啊,怎么就比他鄉(xiāng)的水更軟了呢,再說,水又沒有筋骨,如何測定軟和硬呢?當然,媽媽年輕時候曾經(jīng)在化驗室專門搞過水分析,她說得應該有道理。
我準備上小學時離開了那個村子,從那往后,只有放假時才會回去看望一下老人。自從家中最后一個祖輩謝世,我就也沒有回去過。我不再去那里,已逾十年。這么多年過去了,那里的許多事物于我早已淡漠,我住過的那座有香椿和核桃樹的石頭院早就無人打理了,想必已經(jīng)敗落。
如今,在課堂上,偶爾會給學生講起美國詩人沃倫的那首著名短詩,念到詩中我最喜歡的句子:
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
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
天空一樣靜
這詩里出現(xiàn)的兩次“天空”,對于我來說,就是小時候的天空,北井村的天空,無論夜晚還是清晨都與泉水相互映照著的天空,那是1970年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