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西部》，或我與西部

說起《西部》，就會想起西部；而說到西部，又會想起《西部》。時間流淌中，西部和《西部》在我心目中已完全融為一體。這聽上去有點矯情，有點饒舌，卻是確鑿的真實。

退回童年和少年，西部，于我，是遙遠(yuǎn)的所在，如夢如幻，仿佛只存在于電影中。也確實是在電影中?！侗缴系膩砜汀罚短祀娪?，看了一遍又一遍，已成為童年記憶中固執(zhí)的支點。四十多年過去，許多情節(jié)早已淡忘，卻怎么都忘不了天山所散發(fā)出的寒冷、幽暗而又神秘的氣息。那可不是一般的寒冷，是極端而具體的寒冷，能讓一位哨兵變成一座冰雕，一動不動地屹立在邊境上，震撼了孩子的心靈。幽暗興許同黑白片有關(guān)。神秘來自于那些陌生卻美麗的面孔，再加上異域風(fēng)情。幸好有古蘭丹姆和阿米爾的愛情。有意思的是，所有人都記住了那句：“阿米爾，沖！”可能因為軍人的戀愛方式直接而獨特吧。幸好響起了那首《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那個年代，那首歌，對于懵懂的孩童，簡直好聽得不得了，怎么聽都聽不厭。寒冷最終被溫馨和美好所化解。從大人口中得知，那片孕育了如此美好愛情的土地叫新疆，在祖國的西部。

終于踏上了西部的土地。是個夏天。參加《世界文學(xué)》雜志社主辦的研討會。親臨西部，印象同電影截然不同。寒冷、幽暗和神秘，在瞬間被清爽、遼闊和壯麗所替代。而詩人沈葦?shù)某霈F(xiàn)又一下子讓我對西部有了無限的親切感。沈葦是江南才子，江南才子卻被西域吸引，并在西域扎下了根，這本身就說明了西域的魅力。那幾天，在激情和美好中度過，種種感覺涌上心頭，變成這樣的文字：

來到新疆，你便會感嘆世界的遼闊和壯麗。難怪好友沈葦定居新疆后，詩風(fēng)大變，寫出了那么多讓人心動的詩篇，還獲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在新疆，你只要一出門，就是好幾百公里。仿佛時刻都在穿越，在奔馳，沒有任何障礙。景致?lián)涿娑鴣恚焊瓯?、沙漠、草地、熏衣草，無邊無際，而雪山是它們永遠(yuǎn)的背景。不時地，還能見到星星點點的馬、牛和羊，在隨意地■■。常常，牧人們就那么躺在草地上，或帳篷旁，望著天空，一望就是大半天。那不是文學(xué)，那是生活，真實的生活，艱辛，單調(diào)，遠(yuǎn)離塵世，卻自由自在。如此的生活中，酒，于他們，不可或缺。牧人們個個都能豪飲。更準(zhǔn)確地說，新疆人個個都能豪飲。豪飲過后，開始吟唱，開始舞蹈，或策馬飛奔。酒提煉出生活的味道，提煉出激情燃燒的木卡姆，提煉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樣的詩歌。

而所有這一切都像是伏筆，或者引子，只為了2010年某天夜里的一個電話。電話正是沈葦打來的，來自西部的聲音。沈葦說自己已兼任《西部》雜志總編，開辟了一個專門譯介邊緣國家文學(xué)的欄目，名叫“周邊”，想請我來主持。

譯介邊緣國家文學(xué)，這一定位同我的想法一拍即合。就職于《世界文學(xué)》，多年來，我一直努力要打破歐美中心主義，將目光投向了不少所謂小國和弱國的文學(xué)。而我向來對“大國文學(xué)”和“小國文學(xué)”這一概念保持警惕甚至持懷疑的態(tài)度。大國，并不一定就意味著文學(xué)的優(yōu)越；而小國，也并不見得就意味著文學(xué)的貧乏。事實上，在讀了太多的法國文學(xué)、美國文學(xué)、英國文學(xué)之后，我一直十分期盼能讀到一些小國的文學(xué)， 比如非洲文學(xué)，比如東歐和南歐文學(xué)，比如北歐文學(xué)，比如大洋洲文學(xué)。在全球化背景下，這些文學(xué)中，或許還有一種清新的氣息，一種質(zhì)樸卻又獨特的氣息，一種真正屬于生命和心靈的氣息。而全球化背景，恰恰極容易抹殺文學(xué)的個性、特色和生命力。然而，語言的障礙卻明顯存在著。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大語種文學(xué)和小語種文學(xué)這一現(xiàn)實。這一現(xiàn)實，更多地體現(xiàn)的，是文學(xué)在流通上的尷尬。這也就讓小語種文學(xué)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譯介邊緣國家文學(xué)固然有意義，但由于資料匱乏、譯者難覓，其艱難程度，我早已深有體會。加上《世界文學(xué)》工作繁忙，我有點猶豫，怕自己難以勝任?！熬鸵荒?，一年很快的。”沈葦?shù)恼Z調(diào)極為誠懇，誠懇到你無法拒絕。就這樣，一念之間，我踏上了《西部》這艘航船。

沒過幾天，第一次主持人會議在烏魯木齊舉行。進(jìn)入西部氣場，你就會感受到熱情和激情，感受到詩意、陽光和豐富。翻開當(dāng)時寫下的文字，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段落：

沈葦用詩歌和深情打開了西域之門。在我們心目中，他已然成為西域的代言人，極具號召力。瞧，初冬，他的一個電話，朋友們便從四面八方趕來會合：耿占春從海南，趙荔紅和徐大隆從上海，我從北京。我們?yōu)椤段鞑俊范鴣?，我們?yōu)樯蛉敹鴣?，我們?yōu)檫h(yuǎn)方而來。此刻，遠(yuǎn)方已變成近旁，已變成一張生動的臉。在下午五點的光中，這張臉溢出薰衣草的氣息。

沈葦用詩歌和深情打開了西域之門，而西域又用熱情和真摯打開了我們的童心和詩心。童心和詩心隨即又轉(zhuǎn)化為做事的內(nèi)在動力。為“周邊”欄目，我們設(shè)定了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周邊和邊緣國家，優(yōu)秀的作家，優(yōu)秀的作品，優(yōu)秀的譯文，思想和藝術(shù)結(jié)合，心靈意識和道德意識相融，且要有中國立場。標(biāo)準(zhǔn)設(shè)定容易，但要落到實處，就要付出巨大的心血。

《西部》是月刊，一年十二期。這就意味著我得組織和編選十二期稿子。我想索性就從真正的周邊開始，圈子逐漸擴展，以小輯形式，一個一個國家做，可能會更有力量。韓國、俄羅斯、日本、伊朗、以色列，阿拉伯國家，加上東歐和拉美國家，選擇范圍已經(jīng)夠大的了?！段鞑俊冯s志社周到，專門為每位主持人安排了一名搭檔。我的第一個搭檔是陶晶，是個十分可愛，又極為敬業(yè)的姑娘。我已習(xí)慣于雙月刊節(jié)奏，一旦做起月刊，感覺時間飛速轉(zhuǎn)動，一眨眼就到了月底。這時，總會有一封信如期抵達(dá)我的信箱，陶晶寫來的，開頭絕對是噓寒問暖，春風(fēng)拂面，你仿佛都能看到她美好的笑容，只是到了信的末尾，她會以恰到好處的婉轉(zhuǎn)，提醒你：月底臨近，該交稿子了。此時，我充分意識到：美好和溫暖有時恰恰是最大的壓迫，當(dāng)然也是最大的信任，你無法辜負(fù)的信任。再忙再累，也不能誤了“周邊”稿子。自己給自己的要求：“周邊”所有稿子，我都得細(xì)讀一遍，要為每篇文字負(fù)責(zé)，要為讀者負(fù)責(zé)。而每次讀稿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再和責(zé)任編輯交流。大多數(shù)小輯都是在周末和節(jié)假日完成的。多虧了陶晶的美好用意和貼心相幫，我終于跟上了《西部》的節(jié)奏，每期都按時交出了稿子。

一年真的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年底。正當(dāng)我為即將完成主持任務(wù)而松了口氣時，沈葦?shù)碾娫捰衷谀硞€夜里響起：“高興，‘周邊欄目做得不錯，讀者特別喜歡。要不你就接著做下去吧?！庇质悄欠N誠懇到你無法拒絕的語調(diào)。工作了一年，對《西部》和西部有了感情，某種程度上已將自己當(dāng)做《西部》一員，還真有點不忍心撂下?lián)?。這一回，我倒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

《西部》讓我真正貼近了西部。作為《西部》一員，我一次次踏上西部土地，參加《西部》組織的各類文學(xué)活動。喀什，帕米爾高原，石頭城，伊犁，松拜草原，特克斯，喀拉峻草原，天山天池……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一段深刻的記憶，都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在石頭城看星星，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可觸，仿佛用光發(fā)出邀請，又將我?guī)Щ氐酵?；在篝火旁聽阿蘇唱歌，一首又一首，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部完整的心靈史了；在喀拉峻草原，同冉冉、汗漫、雁翎和娜夜坐在草地上觀看天空和云彩，有心醉神迷的感覺；在早晨的喀贊其漫步，同映姝、荔紅和黃梵一道，迷戀于色彩，迷戀于光和影，沉湎于難得的輕松時光；在天山天池主持“文學(xué)與風(fēng)景”研討會，在風(fēng)景中談?wù)擄L(fēng)景，所有人都被打開了，所有人都找到了獨特的角度，所有人都說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西部的豐富、美好，以及美好深處的憂傷和痛楚已刻在我的心靈，并轉(zhuǎn)化為一篇篇文字，一首首詩歌：

“你是如此美好，

望見你，仿佛望見一聲祝福?！?/p>

面對天池，我用心說著

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從下午

到傍晚。靜，漸漸圍攏，

月，已從水面升起。

我還在等候什么？

一縷光，一個瞬間，抑或一道神諭？

水的那邊，那些未紅將紅的葉，

只需一陣風(fēng)。它們也在等候。

仿佛天地的默契。不，此刻，

天地就是一場等候，

最偉大的等候，讓萬物做夢，

讓水融入光，舞蹈，并吟誦。

我在等候中等候。我在等候著等候。

因為，你是如此美好……

——高興：《你是如此美好》

不知不覺中，竟然主持了整整四年“周邊”欄目，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回頭盤點一下，在這四年中，我們策劃和組織了四十多個小輯，刊發(fā)了百余篇作品，譯介了帕斯、昆德拉、克里瑪、齊奧朗、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薩拉蒙、塞爾努達(dá)、馬洛伊、谷川俊太郎等作品，組到了陳眾議、任洪淵、車前子、松風(fēng)、汪劍釗、劉恪、傅浩、劉文飛、魏大海、樹才、薛舟、薛慶國、田原、余澤民、李以亮、蘇玲、嚴(yán)蓓文、舒丹丹、高方、紀(jì)梅等幾十位著名作家和翻譯家的稿子。倘若我所主持的“周邊”欄目能得到讀者的認(rèn)可，能給與讀者一點啟示和愉悅，那一定是這些作家和翻譯家的功勞。在此，我要向所有支持過我的朋友致敬，并感謝。

編完2014年第11期“周邊”稿子，即將告別“周邊”欄目，一種夾雜著些許傷感和不舍的復(fù)雜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那就像一位歌者或演員即將告別自己心愛的舞臺和銀幕。幾乎就要落淚?？赡芤呀?jīng)落淚。激動和傷感中，情不自禁地給沈葦寫下了這封信：

沈葦兄：

就要告別“周邊”欄目了。不管怎樣，擔(dān)任“周邊”主持都將是我人生中一段光榮而難忘的經(jīng)歷。感謝沈葦兄的信任！感謝黃社長、映姝副總編，以及《西部》所有同仁們的幫助和支持！在內(nèi)心，我已將《西部》當(dāng)作我在西部的家，我已將《西部》全體同仁當(dāng)作我的兄弟姐妹！

祝福你們！祝?！段鞑俊罚?/p>

高興鞠躬

《西部》是永遠(yuǎn)的《西部》，正如西部是永遠(yuǎn)的西部，一定的。在《西部》六十華誕之時，想念著《西部》和西部，我的心中盈滿了祝?！?/p>

2016年6月21日于北京

（作者系《世界文學(xué)》主編，2011年至2014年任《西部》“周邊”欄目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