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色
簡介:司命殿實習(xí)生沈言歡,接到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讓凡人葉修破產(chǎn)。為此,她絞盡腦汁,潛入公司,盜保險箱,偷換合同,甚至臥底到他身邊做助理,眼看大功告成,她卻得知,第二個任務(wù)是讓葉修死亡……
01
二十六層可真高啊!
沈言歡以半蹲的姿勢趴在葉氏大廈二十六層會議室窗外,一只腳踩在空調(diào)外機上,另一只腳蹬著玻璃露臺,伸長脖子想看看里面進行到哪一步了。
葉氏總裁今日約了中信金融的程總監(jiān)簽合同,如果簽約成功,葉氏將跨越上市前最后一道障礙,很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出鋼筆了……
時值深秋,為了爬上高樓,沈言歡只穿了一件羊毛衫,鼻涕橫流,專注地盯著葉修即將落下去的筆尖,心里默念:簽啊,快簽啊,這次可不能再失敗了!
在此之前,為了破壞葉修的事業(yè),她已經(jīng)做過多次努力。
第一次,沈言歡響應(yīng)葉氏招新的號召,應(yīng)聘進來做了保潔,終于在半個月后摸清楚葉氏大廈的構(gòu)造,而且知道葉修有一個極其寶貝的保險箱,就放在辦公室里。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她拿著一根鋼絲潛入總裁辦公室,打算將葉修的家當(dāng)洗劫一空。沈言歡輕輕扭動位于西南角的花盆,在一幅西洋畫的后面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暗格,她將畫取下,只見保險箱就在里面。憑借驚人的力氣,她硬是用一根鋼絲撬開保險箱,就在她大喜過望之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半毛錢都沒有,只有一個小盒子,里面裝滿了玻璃球……沒錯,就是小學(xué)門口五毛錢一把的那種。
葉修這個騙子!
出師不利,再接再厲!沈言歡秉承著不服輸?shù)木?,第二次的目?biāo)是葉修的公寓。
葉修財力雄厚,公寓門口的安保設(shè)施自然十分到位,幸虧沈言歡有葉氏員工的工作牌,她謊稱是給葉修送文件,才成功混了進來,卻沒想到葉修的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他用的茶杯是七八十年代知青下鄉(xiāng)紀念款,他蓋的棉被是東北花襖紅配綠經(jīng)典款,他用的書桌上貼滿了美少女戰(zhàn)士的貼紙,看年頭,起碼有二十幾年了,就連家里唯一一臺電視機,也是只有十四個臺的老爺機……可能有錢人的品位就是這樣吧。
沈言歡在葉修家又一無所獲。
他一定是把錢藏在了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不過這不重要,沈言歡覺得要是能把他的公司搞垮也是一樣的!
沈言歡今天起了大早,偽造了一份和中信簽約的合同,款項和真合同十分相似,只是在一些細微的地方做了修改,只要葉修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半年之內(nèi)葉氏的資金流轉(zhuǎn)就會出現(xiàn)虧空。她今天特意撞倒了葉修的秘書,趁著文件散落一地之時,她成功把文件調(diào)包。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就差葉修簽名了。
沈言歡眼巴巴地盯著他,卻見他的筆尖在距紙面0.0001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合同不對?!比~修皺起好看的眉頭,“啪”的一聲合上合同,推到一邊。
一陣冷風(fēng)吹過,沈言歡被凍得一哆嗦,下意識騰出手來搓了搓……等等,搓了搓……
“啊——”
02
沈言歡是在一個月前死的,死因不明,身份不明,前塵往事在她醒來的時候全被丟到了往生河里。沈言歡作為奈何橋今日第兩千零四十六位客戶,在冥界六合彩開獎的時候莫名其妙中了頭獎,獲得了不必投胎的待遇,榮升天界特派公務(wù)員,被分到老司命的名下,代號2046。
她的任務(wù)是按照司命寫的劇本,更改凡人的命運。
比如她現(xiàn)在要處理的這件事,葉修二十七歲這年要破產(chǎn),她完成任務(wù)的時間,必須在葉修過二十八歲生日之前,眼看就剩一個月了,葉修這小子,怎么就這么難搞?
從二十六樓摔下來之后,沈言歡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立即按照來時的路逃跑,看來要再想辦法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那天她摔下來的時候正好有個記者在馬路上做一則城市路面清潔的報道,攝像機把那天的情況記得一清二楚。
晚上,沈言歡正窩在出租屋里吃泡面,打開電視,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上六點半的都市新聞頭條了!
說跑就跑,沈言歡拿了工作證,剛打開門,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個胸膛,她伸手摸了摸,只覺手感還挺好。
她抬起頭看去,葉……葉修!
“別說話,跟我走!”葉修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沈言歡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不動。片刻后,葉修仍然沒有拉動她,擦了一把頭上的汗:“你吃什么長大的?”
“你這是要拐賣我嗎?”沈言歡委屈地看著葉修,“我不值錢?!?/p>
葉修指著窗戶,沈言歡往下一探頭,發(fā)現(xiàn)小區(qū)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記者和警察,閃光燈此起彼伏,這是要把她抓去解剖嗎?
沈言歡主動牽起葉修的手:“我跟你走!”
葉修果然財大氣粗,買通了小區(qū)安保,順利從一個偏門把她帶出去,直接扔上車。沈言歡坐在葉修家里的時候,仍然驚魂未定,看著葉修給她倒的那杯水愣神。
“沒毒?!比~修換好家居服走出來,咬牙切齒地說了兩個字。
“我知道,我知道。”沈言歡立即賠笑,“葉總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葉修開門見山,眼神凌厲地看著她:“是你調(diào)換了我今天要簽約的合同?”
沈言歡自知逃不過去,理直氣壯地回答:“是!”
“那么上周謊稱是給我送文件的員工,也是你?”
“是!”
“上上周潛入我辦公室破壞了保險箱的也是你?”
“是!”
“那好?!比~修站起來走到沈言歡面前,攤開白皙修長的手,“把我的東西還給我?!?/p>
“是……???”
03
誠然,葉修長得十分好看,一雙劍眉斜飛,皮膚光滑,高鼻薄唇,下巴線條性感,被他瞪一眼,感覺都要少活十年。
可是沈言歡沒有拿過他的東西,不能因為他長得好看就承認了!
“保險箱只有你開過,我有五十七顆玻璃珠,現(xiàn)在就剩五十六顆了。”
“我要是想要玻璃珠,自己會去買?!鄙蜓詺g梗著脖子,心想,他不問她為什么能二十六樓摔下來而無恙,也不問她為什么死盯著他不放,只跟她要玻璃珠,有問題,非常有問題。
葉修話鋒一轉(zhuǎn):“那就容我不能收留你了,外面有大片的記者等著采訪你,我沒工夫跟你磨,不如你跟他們好好聊?”
“別!”沈言歡連忙制止他,“大丈夫能屈能伸,雖然我沒有拿你的玻璃珠,但是我可以給你找啊,明天你帶我去公司,我一定能給你找到。”
沈言歡的諸多異能中,其中一項就是找東西,被她看見過的東西自動存檔,只要還在附近,她都能掃描出具體位置。
葉修往外走的腳步停下,這才回頭掃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又輕輕地皺起眉頭:“為什么我總是記不住你的樣子呢?”
沈言歡沒好氣地說:“我大眾臉?!?/p>
葉修嗤之以鼻:“人丑就算了,脾氣還不小。”
要不是因為他能罩著她,她真想現(xiàn)在就徒手把他撕了!
葉修回房間去睡覺,沈言歡因為來掃蕩過一回,熟門熟路從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打地鋪,順便拿出她隨身攜帶的《司命手札》來看。
這本手札的前四十頁里記載道,葉修過得并不好,葉是母姓,他一出生就沒有媽媽,跟著爸爸姓林,因為生性懦弱,總被鄰居和同學(xué)欺負。后來他爸爸娶了繼母,繼母把他掃地出門,那時他才十四歲,而他十七歲才被母親接到葉家,后來改姓葉,繼承了葉氏。
“奇怪……他十四歲到十七歲在哪里?”沈言歡來回翻著那本泛黃的筆記本,發(fā)現(xiàn)他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的確是有頁數(shù)的,只不過全是空白。
“穿越了?還是司命懶,忘了把這一段寫上?”沈言歡把筆記本收起來,躺回到地鋪上,喃喃自語,決定還是明天一早睡醒,再想想怎么才能把葉修搞破產(chǎn)吧。
沈言歡的異能之一,是她的臉在凡人腦海中的記錄會隨著時間消除,一天見不到她,對她的五官就會失去辨識能力;兩天見不到她,就只能記得一個模糊的輪廓;而三天都見不到她,就只能記住她的身份信息,對外貌則全部忘記。
在葉修帶著沈言歡光明正大走進公司的時候,并沒有人表示驚訝,除了人事部經(jīng)理。
“沈言歡?之前我們這里有個保潔也叫這個名字?!比耸虏拷?jīng)理在茶水間對沈言歡說,“沈小姐可比她年輕貌美多了?!?/p>
沈言歡:“……”
葉修去開會,沈言歡奉命在辦公室里搜索玻璃珠,順便查看了他的每一份合同和財務(wù)報表,發(fā)現(xiàn)完美得毫無漏洞,她不禁有些疑惑,他們公司難道連假賬都不做嗎?
沈言歡抬頭看了看掛鐘,估計葉修快要回來了,她便把所有文件復(fù)位,閉上眼睛,心里想著玻璃珠的樣子,一分鐘過后便找到了!
她仔細想了想,的確是自己那天把保險箱擱回去的時候太匆忙了,無意中跌了一跤,有一顆玻璃珠就滾到了桌子底下。
葉修和程總監(jiān)說著話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不雅的一幕——沈言歡撅著屁股趴在地上,伸長了胳膊在辦公桌下面摸索。葉修愣在原地,程總監(jiān)以為葉修的辦公室進賊了,拿起手機就要報警。
就在這個時候,沈言歡長舒一口氣,灰頭土臉地站起來,捏著玻璃珠喊:“葉總,我找到了!”
程總監(jiān)收起手機,饒有興味地摸了摸下巴:“早知道葉總金屋藏嬌,我就不該來打擾你的。”
“程總誤會了。”葉修往前走了幾步,奪過沈言歡手中的玻璃珠,順勢把她往前一推,“我新招的助理,也姓沈?!?/p>
04
這個“也”的意思,沈言歡不是很明白,但是葉修下班前說的話,她一清二楚。
“指名讓我去吃飯,他要對我潛規(guī)則?”沈言歡怒而拍桌,氣勢洶洶地拒絕葉修,“我可不是你的助理,不是讓你呼來喝去的?!?/p>
葉修把玩著手里的鋼筆,眉毛上挑:“我現(xiàn)在就給記者打電話,至于怎么解釋從二十六樓跳下來還毫發(fā)無損,就是你的事情了?!?/p>
沈言歡翻了一個白眼:“去去去?!?/p>
“放心吧,程曦是正人君子,不會占你便宜的?!比~修又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況且,他的品位沒這么差?!?/p>
沈言歡也很詫異,程曦連午飯都沒吃完就走了,照道理講,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印象應(yīng)該已經(jīng)模糊了,怎么還會喊自己吃飯,難道是因為葉修那句“也姓沈”?
程曦定的飯店在臨江酒樓,名字取得簡單而直接,沈言歡進門的時候,透過巨大的落地窗,能望見江面上橫跨著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橋,入夜后橋上燈光四射,臨江風(fēng)光,盡收眼底。
沈言歡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就跟在葉修身后落了座。
程曦看向沈言歡的目光極其不善,席間不停套話,企圖從她嘴里得知一些有用的信息。沈言歡以為他真信了葉修的話,相信自己是葉修的助理,希望得到一些商業(yè)機密,可他問的許多事,她連編造都編不出來。
比如程曦問:“你去過波特蘭嗎?”
波特蘭,沈言歡只知道那座城市位于美國,即便生前去過,那些記憶也在她醒來時丟進滾滾紅塵里了。
她正要擺手說沒去過,卻聽見“咔”的一聲,她回過頭去,看見葉修的手捏碎了酒杯。
沈言歡在茶水間聽見人提起,葉修和程曦是多年好友,方才吃飯時,葉修也很正常,可是當(dāng)程曦開始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后,葉修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是不是喝醉了?”沈言歡試著去碰葉修的手臂,卻被他一把甩開。
葉修拆開一只新酒杯,倒上酒繼續(xù)喝,這次倒像是在灌自己。沈言歡沒再敢跟他說話,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曦聊天。當(dāng)葉修已經(jīng)醉得連發(fā)怒都沒力氣的時候,程曦突然對他說:“你不覺得嗎?她很像茜茜。”
“她不像!”葉修大吼。
程曦反而坐得越發(fā)端正了:“其實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吧,她在葉氏做保潔的時候,你只是不開口,你怕嚇著她,更怕你內(nèi)心那個不安的自己。但看見新聞后,你終于沉不住氣了,怕她被搶走。茜茜都走了一年了……”
“我們走?!比~修不聽程曦把話說完,拉起沈言歡的手腕便迅速離開,一路上帶著風(fēng),沈言歡整個人都傻掉了。
程曦什么意思?合著他們早就知道她潛伏在葉氏?早就默默關(guān)注著她?那她一次能搬五個水桶并徒手拆天花板、修燈泡他們也看見了?這個世界好可怕!
怪不得她從二十六樓摔下去依然沒事,他也不好奇,可能是早就被她的異能折磨習(xí)慣了吧。
沈言歡還沒有思考完,葉修突然一頭栽了下去。他們此時已經(jīng)走到了跨江大橋的中段,滾滾江水就在腳下波濤翻涌,她緊了緊大衣,把酒醉的葉修扶好,兩個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欄桿喘氣。
葉修醉眼迷蒙地看著沈言歡,自言自語一般地說:“你不是茜茜……你不是她……”
沈言歡像安慰小孩子般制住他胡亂揮舞的雙手,然后輕輕撫摸著他的背:“我不是茜茜,我不是,你乖??!”她腹誹道:鬼知道茜茜是誰??!
葉修果然平靜了,臉上掙扎的神色卻越發(fā)痛苦,間歇性地胡言亂語幾句,然后又安靜下來。就這么過了一個多小時,沈言歡快凍成傻子了,內(nèi)心反復(fù)地念叨,她這是招誰惹誰了?她覺得自己生前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損了太多陰德,死后才會接到這么一個任務(wù),肉體被摧殘就算了,精神還要被折磨……
江風(fēng)過境,沈言歡打了一個噴嚏,揉鼻子的時候,葉修仿佛突然清醒過來,語氣平常地問:“沈言歡,你的名字是怎么來的?”
沈言歡仔細地回想名字的由來,覺得面對一個醉鬼,不需要再去撒謊了:“言歡,大概是說著說著就笑出來的意思吧。我活過來的時候,仿佛是哭過的,我希望今后不要再難過了。至于為什么姓沈……做凡人,當(dāng)然需要有一個姓,我在百家姓里翻來翻去,覺得‘沈最順眼。”
“真是個草率的名字。”葉修嘴角綻開一個笑,目光望著虛空,“我叫林修,修的意思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萬事之始……”
“你爸媽一定是文化人?!鄙蜓詺g抱住膝蓋,也學(xué)著葉修的樣子喃喃自語,“我也想知道,我以前叫什么名字,我有怎樣的家庭,會不會有一個愛人。我的年紀還這么輕,應(yīng)該沒什么大作為吧?也不一定,也許我是天才少女,在國際上享譽盛名的那種,別人提起我時會說,她是某種領(lǐng)域里年紀最小卻最有成就的……哈哈哈,我是在做夢吧?!?/p>
沈言歡自嘲過后,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葉修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而后葉修的話像是從遙遠的江岸飄來的一般:“不知前塵往事是夢,來日是夢,還是當(dāng)今是夢呢……”
孤男寡女,坐在跨江大橋上談心,如果不是因為陣陣冷風(fēng)吹來,應(yīng)該是挺浪漫的畫面吧……沈言歡來不及多想了,一記手刀劈在葉修的脖子上,然后把他扛在肩上飛快地往回跑,一邊邁著小碎步一邊自顧自地喊:“都十一點了,還能不能攔到車啊……”
05
宿醉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葉修摸著后腦勺出房門的時候,廚房傳來一股刺鼻的焦味,他一聲“茜茜”幾乎就要喊出口,再看去,才發(fā)現(xiàn)站在廚房里毛手毛腳的人是沈言歡。
垃圾簍里是煎壞的雞蛋和烤壞的面包,葉修湊近的時候,看見沈言歡手指上還有幾個燎泡,于是微笑著接過煎鍋:“我來吧?!?/p>
沈言歡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物設(shè)定了,異能是什么力氣大、搞不死、容易被遺忘,廚藝卻差成這樣,司命是成心讓她找不到男朋友吧!
葉修很快便做好兩個三明治,洗漱過后坐在餐桌上和她一起吃。
“副總今早打電話過來問,我說你有事,就不過去上班了?!鄙蜓詺g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葉修的神色。
葉修平靜地點了點頭。
沈言歡呼出一口氣:“再這么下去,我真成你助理了?!?/p>
“這不好嗎?”葉修抬頭看向她,“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埋伏在我身邊,但是做我的助理可以讓你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你可以放棄原來的工作……嗯,跟著我,算棄暗投明吧?!?/p>
他當(dāng)她是哪個組織的殺手或偵探了?
下午葉修依然帶沈言歡去公司,他自己忙得團團轉(zhuǎn),沈言歡處理不了他的公事,便四處溜達,走到天臺的時候,看見兩個副總捧著盒飯坐在天臺上邊吃飯邊聊天。
兩個加起來八十多歲且年薪上百萬的老男人,這么冷的天,為什么要在這里吃盒飯?沈言歡覺得自己又好奇了,趕緊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葉修才進葉氏幾年,如今獨攬大權(quán),一點兒不將我們元老放在眼里?!?/p>
“葉董去得早,只這一個外孫,他不過是生得好。”
“公賬上的錢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移出來了,只要今天他下班之前不查賬,我們就可以飛到美國去安度晚年,留給他一個空殼子,讓他做自己的總裁去吧?!?/p>
“不聽老人言,是要吃苦頭的,哈哈?!?/p>
攜款潛逃?
沈言歡高興得差點兒沒摔下去,心想,也就是說,只要今天能拖住葉修,他就能破產(chǎn)了,那她也就可以完成任務(wù)了!
沈言歡馬不停蹄地趕回辦公室,正好撞上要出門的葉修。
“你這是……去開會?”
“我去會計那里對賬,雖然審計團下個月才到,但我總覺得不放心?!比~修抬起頭,看見沈言歡變了臉色,皺起眉頭,“你不舒服?”
“對,我不舒服!我……我頭疼!”沈言歡順?biāo)浦郏灰а赖乖诹巳~修懷里。
葉修只好打橫抱起她,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為了顯得真實一點兒,沈言歡提醒他:“我記得你抽屜下面第三個小柜里有止痛藥?!?/p>
葉修突然間拿開雙手,由她自己在沙發(fā)上打滾,他額頭上似乎有冷汗溢出:“不……不行,那個藥……你不能吃。”
“我為什么不能吃?”沈言歡憤怒地拍沙發(fā),“因為藥貴嗎?你一個葉氏總裁,太小氣了吧。”
“總之……你不能吃?!比~修也許是想要匆忙逃走,一邊往后退,一邊說,“你在這里好好養(yǎng)病,我先去工作了……嗯,就這樣?!?/p>
葉修離開后,沈言歡咂巴著嘴,緩緩站起來,走過去打開了抽屜下第三個小柜,心想,不讓吃?她就偏要吃!就算有毒也毒不死她。
她擰開瓶蓋,拿出藥片放入口中,藥片在口腔里緩緩化開,僅僅是一瞬間,她便感覺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般,手一抖,藥瓶掉在了地上。她睜大了眼睛,腦子里暈暈沉沉,有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里回放。
“我叫林修,修的意思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萬事之始……”
“我要去波特蘭,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再也不要讓你過這樣的日子,我要讓所有人都羨慕你,嫉妒你,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p>
“茜茜!”
最后那道喊得撕心裂肺的聲音,如果沈言歡沒有猜錯,正是葉修的聲音。
而所有記憶的源頭,是在十二年前的夏天。
午后天氣燥熱,陽光明媚,知了聲聲,少女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挎著一個麻布書包,正要敲開老師家的門。
一顆石子從身后飛來,打在她的麻花辮上,她回過頭去,只見桑樹的樹杈上蹲著一個白凈的少年,他手里攥著一把彈弓。
“日日都來學(xué)琴,你要做個音樂家嗎?”
“你是老師的兒子?”少女仰起頭來,臉頰被樹葉間透下的陽光映得美麗動人,“我不想做音樂家,我只想彈給喜歡的人聽。”
那年,林修十四歲,自出生起無人向他提起過母親,他父親是鎮(zhèn)上的音樂老師,日子清貧,他不愛和同學(xué)拉幫結(jié)派,別人總喜歡欺負他。
那年,沈茜父母雙雙喪生在車禍里,她寄住在叔叔家,書香門第的子女,要挑一樣?xùn)|西來學(xué),她選了鋼琴。三個月后,她才真正和林老師的兒子相識,許多年后她才知道,原來命運在那一刻便早已注定。
06
林老師會七種樂器,尤擅鋼琴,卻總穿著一襲灰色長袍,即便不倫不類,卻自成一派。對于樂器,他唯獨不能忍受林修愛不釋手的電吉他。
少年總是離經(jīng)叛道,林修去鎮(zhèn)上唯一的酒吧里學(xué)吉他,林老師將他拽回來后就是一頓毒打。自此他再碰不了吉他,卻也不愿意學(xué)其他樂器,認識沈茜后,他便日日伏在床邊,聽她彈琴。
沈茜彈的是老曲子,林修耳濡目染,總也能跟著哼兩句。
某一天的下午,林修在院落中寫作業(yè),沈茜在屋中彈琴,她彈著一手歡快的曲子,專注而深情地望著手下的鍵盤。林修手中的鋼筆已經(jīng)許久沒有寫過一個字了,他支著腦袋,同樣專注地望著沈茜。曲子到了一個轉(zhuǎn)折點,沈茜抬起頭來,透過窗欞,正巧對上一雙偷看的眼睛,她手下頓了一下,樂聲戛然而止。
林老師看著她問道:“哪里不對了?”他再一抬頭,正巧看見自家兒子,便笑了出來,“原來不是譜子不對,是有人刻意打擾。”
好景不長,時值深秋,林老師給林修娶回了一個后媽。
后媽是鎮(zhèn)上的女富豪,丈夫死后,她繼承了全部的遺產(chǎn),帶著一個兒子嫁來,卻提出要將林修送去國外留學(xué),她一副善意的樣子,在人前極力支持林修去學(xué)他喜歡的音樂。
“她想趕我走,她就是童話故事里那個老巫婆。”潺潺流淌的小河里映出一輪明月,林修看向身邊安靜聆聽的少女,“我要去波特蘭,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以為沈茜至少會猶豫一下的,收養(yǎng)她的叔叔家中沒有女兒,待她極好,過不了幾年,學(xué)成畢業(yè),她大可以安心做她的清閑小姐,可她立即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他少年的臉龐上:“我跟你走?!?/p>
那年林修十四歲,背上行囊遠赴他鄉(xiāng),沈茜的叔叔認定這是不合禮法的私奔,將她扣押在閣樓上。沈茜從二樓跳下傷了腿,竟然還一瘸一拐地去了機場。在飛機上,葉修始終不肯說一句話,卻哭了出來,他悄悄抹掉眼淚,抓住沈茜的手握得極緊。
林修到波特蘭的半年后,家里停了他的生活費。
林修不用想也知道是后媽的主意,即便林老師想后悔也來不及了,他自己又哪里有供兒子在國外學(xué)習(xí)的錢?林老師在電話里說:“如果撐不下去就回來?!绷中蘩湫φf:“我當(dāng)然能撐下去,我一定會撐下去?!?/p>
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費是一年制,所以林修暫時不必考慮學(xué)費,可是他和沈茜住的出租屋,下個月就要交房租了,他便瞞著沈茜,去黑酒吧里彈唱。
因為年紀小,又有過人的音樂天賦,不過幾個月,他能拿到的小費就比酒吧里其他藝人都要多,出事不過是早晚的事。
沈茜在警察局里找到林修的時候,他渾身酒氣,鼻青臉腫。警察說他在酒吧打架,具體是誰引起的還沒有定論,但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警察建議遣送他回國。可林修是不會回去的,不會回到那個沒有他一席之地的家,不愿意回到那個受盡白眼的鎮(zhèn)子里。沈茜跪下來,用一口不流利的英語求警察,終于讓林修能夠留下來。
那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雪,沈茜腿上有舊傷,她扶不住他,兩個人跌倒在雪堆里。林修意識不清明間抱著沈茜的脖子說:“你后悔嗎?”
沈茜的眼淚滴落在林修的臉頰上,她說:“我后悔了。我要是早幾年遇到你,你就不會過得那么孤苦;要是早一點兒發(fā)現(xiàn)你在黑酒吧彈唱,就不會讓你為了生計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p>
林修笑著,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玻璃珠,塞到沈茜冰涼的手心里:“這是我的承諾,我再也不要讓你過這樣的日子,我要讓所有人都羨慕你,嫉妒你,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后來,林修每次答應(yīng)沈茜一件事,就會給她一顆玻璃珠。她把玻璃珠妥善地藏在衣柜的角落里,到她死去的那年,不多不少,五十七顆。
在波特蘭的三年里,林修和沈茜相依為命,盡管他仍然收入不多,盡管沈茜依然煎不好香腸,可是他在音樂學(xué)院名聲大噪,開始登上大一些的舞臺表演。沈茜去做圖書館的管理員,總是有書可以讀。他們偶爾想起從前,總覺得是大夢一場。
林修的生母,是在他十七歲這年找來的。
葉氏獨女,十八年前游學(xué)時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zhèn)上迷了路,林修的父親,那年尚意氣風(fēng)發(fā),正在敞開大門的院落中彈著一首《卡農(nóng)》,他們一見鐘情??伤K究還是要回去繼承葉氏,他不肯隨她離開,獨自撫養(yǎng)林修,滿腔的愛意與怨恨,讓林修的童年過得憂郁而自閉。
之后他便叫葉修了,和沈茜回國時,他以為自己能把一切都給她,卻沒有想到,除了這大筆的財產(chǎn),還有一個美麗的千金小姐等著他。
未婚妻是母親選的,是他繼承葉氏的條件之一,而沈茜,在這樣的大家族面前,幾乎一無是處。她為了葉修,將自己成長中最重要的時光都交付了給他,索性他們還小,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葉修在公司不遠處買下一間公寓,和沈茜在那間公寓里,度過了七年時光。
但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母親逼他結(jié)婚,并為此出走澳洲,也帶走了股份合同。
程曦那時已是他們的至交好友,多次勸告葉修不要因小失大。
葉修守著空殼子的家,與沈茜數(shù)次爭吵,他們再也不是當(dāng)年相依為命的彼此了,葉修再也無法許諾給她一生,而她的舊疾總是復(fù)發(fā),天氣一冷,她就要依靠止痛藥,脾氣也越來越差。
恰逢葉修正在做的項目資金告急,可是周轉(zhuǎn)的錢都握在母親手里。對方公司給出了半個月期限,他醉倒了好多天,迷迷糊糊中他又想起那個在酒吧里挨揍的雪夜,他不想再過那種日子,終于在他的未來和沈茜之間,做出了抉擇。
葉修在沈茜的止痛藥里,混入了一片阿莫西林。
而沈茜,對青霉素過敏。
沈茜離開后,葉修始終沒有結(jié)婚,母親在澳洲定居,也不再管他,只是將一切文件寄回,默認了他的犧牲。
葉修再也不敢過得好,他住在曾經(jīng)和沈茜一起住的公寓里,一應(yīng)設(shè)施都是從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里搬來的,老舊,可是總能讓他覺得,他還對曾經(jīng)念念不忘,沒有辜負她。
他將自己和沈茜的合照放在辦公室玻璃柜的最上方,越是害怕什么,他就越是要以此來掩蓋內(nèi)心的痛苦與絕望。他總是夢見沈茜二十歲生日時,他問她:“哪怕那些承諾我都不能兌現(xiàn)了,我也終于承受不住家族的壓力而辜負你,你還會原諒我嗎?”
“這就是愛情啊!”沈茜在燭光里微笑著說。
07
沈茜就是沈言歡,似乎一切的謎團都可以解開了。
她扶住桌面讓自己不至于跌倒,只思考了片刻,她立即打開玻璃柜的門,拿出他們的合照沖出辦公室,一把抓住迎面走來的人事經(jīng)理,指著照片問:“這是我嗎?你看,這是我嗎?”
“這話可不能亂說?!苯?jīng)理立即拍開她的手,“沈助理愛慕葉總的心我們都能理解,可這位不是你能比的。我奉勸一句,不要爭風(fēng)吃醋,抓緊眼前的才是?!?/p>
經(jīng)理一副老油條的樣子,說完之后就笑瞇瞇地走了。沈茜又找了好幾位同事,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何止不像,根本就是兩個人?!?/p>
沈茜走到鏡子前,重生以后,她從來都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可是現(xiàn)在,鏡子里的臉和照片里的臉重合在了一起。她默然回到葉修的辦公室,反鎖了門,任誰敲也不肯開。她抱著膝蓋坐到深夜,似乎只是在發(fā)呆而已,看著天空由深青色變?yōu)轸~肚白。
鑰匙插進鎖眼,轉(zhuǎn)動,開門的人是程曦。
她不理會他,可是他竟然說:“茜茜,我聽說你昨天拿著你們的合照滿公司跑,看來你想起來了?!?/p>
沈茜猛地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程曦:“你到底是誰?”
“問這個問題之前,你不如先看看今早的新聞?!背剃啬闷鹱雷由系倪b控器,按開了電視機,那條新聞雖然已經(jīng)播了一半,可她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女主持人說,“葉氏兩位董事攜款失蹤,大抵是總裁葉修自殺在家中的重要導(dǎo)火索,接下來由我們的現(xiàn)場記者跟蹤報道……”
他死了……
“因為公司嗎?”沈茜狠狠閉上了眼睛,卻平靜地說,“我不信。”
“不信他死了,還是不信他的死因和報道的有所出入?”程曦緩緩向沈茜靠近,“我以為你會記得我,十二年前你父母車禍雙亡,是我主持的喪事。你叔叔送你去林家學(xué)鋼琴,也是我托人介紹的。后來你一心想跟著葉修去波特蘭,難道當(dāng)時你就沒有想過,為什么鎖死的窗戶突然被風(fēng)吹開了?而且是在那么關(guān)鍵的時候?!?/p>
沈茜無悲無喜地看著他,面色了無生氣。
“我是你的同行,司命殿實習(xí)生,我的編號是1987?!背剃氐拖骂^,仿佛連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切,“司命寫完命運之后,由我們這些天界實習(xí)生去完成他的手札,順利完成一個人的命運任務(wù)就可以轉(zhuǎn)正。我的最后一個任務(wù),是把你送到葉修身邊去,所以現(xiàn)在,我功德圓滿了?!?/p>
程曦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他的聲音像一塊塊巨石砸在地面上:“司命偶爾會寫鴛鴦命,就是讓兩個人的命運由生到死都糾纏在一起,沈茜,你中獎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手札上應(yīng)該只有兩個任務(wù),第一個是讓葉修破產(chǎn),第二個……就是讓葉修死亡。司命也夠狠,安排給葉修的是難得一見的苦命,童年失去母親,青年失去財富,而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不過沒關(guān)系,看在我們的緣分上,我已經(jīng)幫你解決了?!彼剡^頭來,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葉修昨晚找我喝酒,他說沈言歡好奇怪啊,就像是茜茜的另一個人格。我告訴他,你就是茜茜,可是他永遠都認不出你,只要他活著,他永遠都認不出你的臉。”
程曦離開的時候,有大片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沈茜看著明滅的陰影,竟然連心疼的感覺都消失了。
葉修為什么會相信沈言歡就是沈茜呢?因為是活人之軀認不出她,他竟然以為只要死去,就可以見到她了?
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奈何橋上了,也許她永遠也沒有機會對他說了。
她早就知道止痛藥里被他放入了阿莫西林,那天她聽到了他和母親在打電話,他的聲音無奈而痛苦,她故意和他大吵一架逼他離開,然后自己服了藥。
一切都是她自愿的?。?/p>
沈茜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緩緩走到窗邊,抬起手遮擋陽光,這樣熾烈的光芒,多像十二年前?。?/p>
那年的小鎮(zhèn),流水潺潺,樹影斑駁,葉修和父親吵了架,拿著彈弓爬上樹杈,他想,石子要打到經(jīng)過這條路的第一個人身上,然后讓老頭子出來卑躬屈膝地向路人道歉。
可是被他打中的女孩沒有找林老師要一個說法,她說,琴要彈給喜歡的人聽。
此后,葉修總讓她彈琴給他聽。
他抱著沈茜問:“我是你喜歡的人嗎?”
然后他自問自答:“一定是啊,阿修一定是茜茜最喜歡的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