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到一個壞書生

【楔子】

月黑風(fēng)高，秋風(fēng)乍起，半夜蟲鳴聲此起彼伏，突然，明月宮里的銅鐘聲在靜夜中炸響，沖破了寧靜。

幾乎是在鐘聲響起的同時，明月宮百間房屋燈火亮起，數(shù)百弟子提劍而出。

“又有賊人來偷寒霜劍了！”

寒霜劍聞名江湖，被譽(yù)為武林第一神兵利器，自從十七年前到了明月宮手中，每日來挑釁搶劍、偷劍的人不下五十個。

但明月宮哪里是那么好闖的地方，他們每次都被明月宮的弟子攔下了。

可這一次……放在寶庫里的劍不見了！盜賊的蹤跡也無處可尋。

眾弟子傻眼，急忙去稟報(bào)宮主。

皇甫小妹一聽，大怒：“你們將整個明月宮都搜一遍，我去外面追！”

眾人立刻領(lǐng)命離去，皇甫小妹見他們散開，明月映照的絕美面容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

隨后，她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從床底下掏出一件東西，赫然就是寒霜劍。

【一】

皇甫小妹最大的愿望是每天泡一壺茶，抱著自家的貓，從早上開始就坐在藤椅上，看朝陽，望夕陽，喝茶，嗑瓜子，悠閑安定地過日子。

如此簡單的愿望，她卻從來沒有實(shí)現(xiàn)過。

堂堂明月宮宮主，從來就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更別說悠閑地過日子。

罪魁禍?zhǔn)拙褪悄呛獎Γ?/p>

為了保住這寶劍，她無時無刻不在戰(zhàn)斗中。吃著飯，鐘“鐺——”一下，她咬著包子就過去抓盜賊；睡著覺，鐘“鐺——”一下，她就得裹著被子蹦過去砍小偷；洗著澡，鐘“鐺——”一下，她就……

唉，不提也罷。

別人都說江湖一霸的明月宮宮主如何如何威風(fēng)，但只有她知道，她過的日子有多么多么苦。

要不是爹娘交代一定要保護(hù)好這把劍，她早就把它扔了。

但現(xiàn)在忍了十幾年，昨天照鏡子的時候總覺得青絲泛白，左思右想，她決定找個陰溝把那破劍給扔了。

現(xiàn)在她抱著自家的劍在山道上狂奔，欣喜若狂，心想：馬上就能過好日子了喲，馬上就能悠閑地看朝陽了喲！

她不知跑了多久，遠(yuǎn)遠(yuǎn)瞧見前面有斜坡，到了那兒定睛一看，底下漆黑，還有水聲，想來下面是條大河。

她瞧著手中寶劍，冷笑一聲，心想：再見了，掃把星！

寶劍被猛地甩出去，“咻——”地落向陰暗的山溝。

她側(cè)耳聽去，沒聽見劍落水的聲音，倒是聽見一名男子痛呼。她頓覺毛骨悚然，難道劍靈出現(xiàn)了？

她嚇得兩腿一軟，趴在地上：“劍靈大人不要怪罪我，我只是想讓您洗個澡，不是要把您給扔了?！?/p>

“哎呀，姑娘，大半夜的，怎么往下面扔?xùn)|西呢？在下的腦袋都被砸出個包子來了?！?/p>

咦？皇甫小妹抬頭看去，只見山坡下緩步走來一名男子。

男子身著青衫，懷抱寒霜劍，月色下的面容十分清俊，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他邊揉著腦門兒邊向她走來，笑容溫和，遞出寶劍：“喏，姑娘的劍，下次可不能亂扔了?！?/p>

掃把星再次被遞到面前，皇甫小妹心里頓時受到極大沖擊，她站起身連連后退，也顧不上他為什么半夜趴在山坡下的事了，連連擺手：“我不要，送你了。”

“啊，這怎么好意思，這劍看起來很名貴呀！”

“那你找家當(dāng)鋪當(dāng)了吧?！?/p>

“可是……”

皇甫小妹忍無可忍，齜著牙：“閉嘴。”

書生猶豫了一下，這才收下：“可是受之有愧，要不我這塊玉佩給你好了。”

“好了好了，真是麻煩?！被矢π∶米ミ^玉佩就塞進(jìn)腰間，可算是丟了這掃把星，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請問姑娘……”書生作揖，“明月宮可是在你身后那個方向？”

皇甫小妹狐疑地看著他：“你要去明月宮？去那做什么？”

“找明月宮的宮主有點(diǎn)兒事?！?/p>

她眨眨眼，打量他兩眼，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rèn)識他，心想：要是讓他去了，萬一他揭穿自己怎么辦？到時候兩護(hù)法、三長老、四堂主不把自己生吞活剝了才怪！

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笑容溫婉起來，挽起他的手，柔聲道：“要不我們?nèi)グ褜殑Ξ?dāng)了，吃香喝辣地玩幾天，再去明月宮吧。”

“可是……”

“閉嘴?！?/p>

“哦?！?/p>

拖著書生走的時候，她突然回過神來：不對呀，她是來扔劍的，怎么劍沒扔掉，反倒又搭上了個書生？

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喝茶、抱貓、嗑瓜子呀？

【二】

下了山，皇甫小妹想買輛馬車代步，也好掩人耳目，可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錢，別說買馬車，好像就連買包子的錢都沒有。

她只是半夜出來扔?xùn)|西，哪里想過要連人帶劍一起“扔”下山？她摸來摸去，果真連一枚銅錢都沒找到。

狂奔一晚，又渴又餓，兩人坐在山腳的榕樹下歇息，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偏頭道：“書生，你有錢嗎？”

“有?！?/p>

“那我能跟你借十兩嗎？”

書生大方道：“可以，不過你不當(dāng)寶劍了？”

她當(dāng)然想當(dāng)了，但這寒霜劍不是普通的兵器，要是被哪個行家看見，又要掀起腥風(fēng)血雨了，到時候武林一亂，她就罪過啦。她上下打量書生幾眼，又捏捏他的胳膊，嗯，文弱得很，應(yīng)該沒跟武林沾邊：“不了，劍就算賣給你的吧，給我十兩銀子?！?/p>

“這樣呀……”書生把玩著劍，只覺劍柄平淡無奇，一顆寶珠也沒鑲。他握住劍柄，“唰——”地拔出，劍身寒光頓時映入眼中，煞氣逼人。

皇甫小妹張了張嘴，差點(diǎn)兒沒從石頭上跳起來：“你竟然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把它拔出來了！”

說完她又難以置信地去捏他的胳膊，還捏小肚子探他真氣。書生被她胡亂掐著，青絲拂面，發(fā)香可聞，他抬眼看去，紅潤艷絕的面頰貼得那么近。他身子僵了僵，隨即稍稍往后挪：“這劍很難拔嗎？”

皇甫小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心想：這書生連寒霜劍都不認(rèn)識，那肯定不是江湖人。

她正好憋了一肚子話沒處說，頓時像個鄰家大嬸般嘰嘰喳喳地嘮叨起來。

“這把劍在江湖中還有點(diǎn)兒名氣，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我家搶它。我剛學(xué)會站，我爹娘就說得保護(hù)它，讓它不被人偷走。這十幾年來，我為了保護(hù)它而心力交瘁！喏，你看我的頭發(fā)，都要白啦。”

書生聽著，嘴角噙笑：“所以你就偷了自己家的劍，準(zhǔn)備丟到山溝里？”

難得他一點(diǎn)就通，不用她大費(fèi)唇舌，她頓時感動：“對呀！可是沒想到我就砸到你了。對了，你怎么會半夜趴山坡那兒？”

“哦……聽見有人往我這兒跑來，我膽子小，就躲那兒去了?！?/p>

皇甫小妹恍然。

“這把劍竟然讓你受了這么多苦……”書生說著，將劍收回劍鞘，眉眼含笑，“這樣吧，我會好好收著這把劍，以后你不用操心了?！?/p>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

皇甫小妹立即站起來，晃晃他的肩頭，激動得差點(diǎn)兒親他一口：“你真是大好人。那我回家了，有緣再見。”

書生點(diǎn)點(diǎn)頭，她就像頭小鹿般腳步輕松、神情愉快地蹦走了，看得他搖頭苦笑。等她走遠(yuǎn)了，他低頭看著手中寶劍，絲毫不露貪婪之色，只是嘆道：“在關(guān)外住得太久，都不知道你這么折騰人。早知道……就該早點(diǎn)兒來把你毀了?！?/p>

他柔弱的書生模樣已然不見，眼含鋒芒，指夾劍身，作勢就要折斷，突然四周有所異動，帶起一陣寒風(fēng)。

偌大的榕樹，已然被人包圍。

皇甫小妹拿了銀子便決定好好吃一頓再回去，因?yàn)榛氐矫髟聦m后，兩護(hù)法、三長老、四堂主肯定要撲到她身邊哭訴寶劍不見了，讓她趕緊去找。

這種事也不是沒有過，她一度懷疑寶劍才是明月宮的老大，她只是個擺設(shè)。

她邊走邊拋著銀子，心情舒暢，愜意非常。

走著走著，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江湖上不認(rèn)得那寶劍的人有幾個？那破爛劍鞘的模樣都被畫成畫像人手一份了。

書生的確不是江湖人，但處處是江湖，就算他想躲，也未必能躲得過。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拿著把人人覬覦的寶劍跑來跑去，他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呀！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她猛地怔住，被拋起的銀子從她手邊滑落，掉落在地。

這是兩個時辰里她第三次狂奔，而且比從宮里出來時更拼命。她回到榕樹下，卻不見書生蹤影，地上還有血。她蹲身細(xì)看，顫抖著手摸去，血還沒有凝固，明顯是剛剛滴落的。

她緊緊咬唇，收回手時，雙手還有些發(fā)抖。

作為江湖一霸的皇甫小妹覺得自己做錯事了。

她害得一個萍水相逢、脾氣很好還肯借錢給她的陌生人沒了命。

“書生？書生？”

她站起身大聲喊起來，可沒人回答。

“阿嚏?！睍鷦偘涯切﹣頁寗Φ拇炭蛠G到遠(yuǎn)處，以免嚇著路人，卻突然就打了個噴嚏，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空蕩蕩的山腳下，他怎么聽見有人喊自己？聲音好像還很耳熟？

他微蹙眉頭，往回走去。

他穿過樹林，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郁郁蔥蔥的榕樹如傘般矗立。而那榕樹下，一名白衣姑娘正蹲在地上，捂臉啜泣。

他步子漸緩，哭聲入耳，使得他差點(diǎn)兒不能一如既往地用輕松的腔調(diào)說話：“哎呀，這不是十兩姑娘嗎，你怎么哭得這么傷心？”

皇甫小妹驀地一愣，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去，前方正站著一名青衫書生。

【三】

她哭聲驟停，淚眼蒙眬，瞧不清人，一時不敢確定就是他。

書生走到她面前，也蹲身抱膝看著她，隨即笑了笑，提袖給她擦擦濕潤的面頰，問道：“誰欺負(fù)你了？”

“書生……”

一聲哭腔之后，白衣姑娘迅速向他撲去，差點(diǎn)兒將他撲倒。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p>

書生微怔，伸手輕拍她的背，柔聲道：“我好得很，你不信的話，要不要我抓只兔子給你玩？”

皇甫小妹破涕為笑，松了手，順勢抓住他的袖子胡亂擦了一把。書生溫柔地笑著，問道：“你不是去買吃的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快走到小鎮(zhèn)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你不會武功，拿著這把劍太危險(xiǎn)了，所以我就跑了回來。”她要去拿劍，他卻高舉著沒給，她急道，“這劍不吉利，被別人看見會有危險(xiǎn)的?！?/p>

“可你拿著，不是也有危險(xiǎn)？”

皇甫小妹愣了愣，眼淚已干，這會兒看他的臉特別清楚，清俊的面龐在朝陽下更添三分神采，目無戾氣，眸無貪婪，唯有關(guān)心。她鼻子一酸，又抓了他的衣袖哭起來。

書生無奈地笑笑：“怎么了？”

“書生，你對我太好了，我要以身相許！”

“喀喀……”書生連咳了幾聲，“你就這么把自己賣了？”

皇甫小妹哈哈笑了起來，開心極了：“當(dāng)然不是。”

她還掛著淚的臉又浮起了笑意，書生看著竟然也覺得心情好極了。

皇甫小妹見他往自己臉上瞧，忙站起身擦干凈臉，又問：“剛才你去哪兒了？地上有血，我以為是你的……”

書生恍然，所以她剛才才哭成那樣？為他……哭得這么傷心？他心里頓生微妙之感，答道：“剛走了，聽見有人哭，就折了回來?！?/p>

“那這些血……”

“估計(jì)是有人在這殺了雞?！?/p>

這個說法一點(diǎn)兒都不可靠好嗎？不過不是他的血就好，皇甫小妹的負(fù)罪感輕了不少：“把劍還我吧?！?/p>

書生看著她問道：“為什么？”

皇甫小妹認(rèn)認(rèn)真真道：“我反悔了。”

“哎呀，可是我已經(jīng)舍不得它了?！?/p>

“我把那十兩給你，劍必須得還我?！彼脒€他錢，可找遍身上都沒看見，不禁瞪大了眼，“錢掉了?！?/p>

書生嘴角立即上揚(yáng)：“哪，看來暫時是還不上了。那劍的事等會兒再說吧。餓了沒？帶你去鎮(zhèn)上吃東西?！?/p>

皇甫小妹頓時精神抖擻，劍什么的已成浮云，笑道：“好呀！”

離開山腳的時候她去附近折了芭蕉葉，把劍給裹住，自己抱著，想著這下便沒人知道這里頭的是寒霜劍了。

書生在背后跟著她，心想：劍的確是看不出來了，不過……裹的葉子也太多了吧？一個俊俏的姑娘抱著一團(tuán)綠色的東西，實(shí)在是很惹眼呀！

可眼前人什么都不知道，蹦蹦跳跳的，自以為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自得其樂，看得書生也覺得，其實(shí)這樣也挺好玩的。

到了小鎮(zhèn)上，她呼啦啦就往餛飩攤跑，書生默默跟了上去。

吃完之后，她又呼啦啦跑向面攤，書生默默跟了上去。

吃完面條后，她又呼啦啦……

書生憂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錢袋，這么嬌俏的人，怎么這么能吃呀！

這會兒皇甫小妹已經(jīng)在等肉丸子湯，一只手拿著筷子，一只手摸了摸肚子，書生試探地問道：“飽了？”

“是呀，五分飽啦！”

書生有點(diǎn)兒絕望，她看起來不但還不上錢，還有可能把他吃窮，到時候不是她以身相許，而是他以錢袋相許了。他問：“你平時也吃這么多？”

皇甫小妹搖頭：“才不是，我平時最多吃一碗面，還得分好幾次吃?！?/p>

書生墨眉又蹙起，不解道：“好幾次？”

“對呀，每天來偷劍的人都是成群結(jié)隊(duì)的，忙死了。”

書生了然，她在明月宮連吃飯都不得空，那肯定沒怎么來過鎮(zhèn)上，難怪吃得這么歡。

等肉丸子湯上來，他將丸子盡數(shù)舀到她碗里：“慢慢吃?！?/p>

“書生，你是好人?！?/p>

書生笑笑，問她：“你知不知道這把劍是怎么來的？為什么要保護(hù)它不被人搶走？”

皇甫小妹吹了一口熱乎乎的肉丸子，答道：“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候它就在了，爹娘說不能讓人搶了，還說等我長大了就告訴我?？蓻]想到，沒等我長大，他們就……”她吸了吸鼻子，只覺鼻子又發(fā)酸了，趕緊不再往下說。

書生聽明白了，又問：“那你打算以后怎么辦，帶劍回去？”

提到這個問題她就頭疼，扔吧，好像不對；不扔吧，那她就沒法好好抱貓、喝茶了。她答道：“不想了，等我好好玩兩天再說?！?/p>

書生語調(diào)頗輕：“好，我陪你?！?/p>

皇甫小妹莞爾一笑，心想：真是個溫柔的書生。剛咽下一顆肉丸子，她就停住了勺子，慢慢往四下環(huán)視一圈。書生問道：“不吃了？”

“吃?！被矢π∶糜昧σч_了一顆丸子，十面埋伏什么的……連好好吃個飯、逛個街都不行，都怪那一群壞人，“書生，我肚子疼，你在這兒等我?！?/p>

書生剛點(diǎn)點(diǎn)頭，她已如風(fēng)般從旁邊掠過，他再一看，劍不見了。

他微合雙眼，臉上笑意漸濃，心想：看來有人要成倒霉蛋了。

【四】

十余個倒霉蛋被皇甫小妹輕而易舉地打倒在地，哀號一片。她哼了一聲：“就這種身手也敢來搶劍，活得不耐煩了。你們要是再敢來，我就把你們?nèi)喑蓤F(tuán)，做成包子，一口吞下去，嗷……”

她抱著劍，神色輕松地跑回肉丸攤，卻發(fā)現(xiàn)書生不見了。她往周遭看了看，并沒有看見人。

“喂……喂，姑娘?！毙∝湷龘P(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信，“剛才有人抓走了和你一塊來的人，還留了一封信，讓我交給你?！?/p>

皇甫小妹心頭咯噔咯噔直跳，一步?jīng)_上前，幾乎是用搶的方法把信拿到手，打開一看，里面幾個字觸目驚心——

拿劍換你情郎，午時郊外見，逾期性命不留。

她眼里幾乎要冒出火來，她果然還是連累書生了……

郊外有個小樹林，因到了秋季，樹枝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葉子。地上枯葉堆積，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很快她就看到了那群綁匪，還有坐在十米高樹枝上的書生。

把不會輕功的人掛那兒簡直太機(jī)智，完全不怕他跑掉?；矢π∶没瘟嘶文X袋，呸，她怎么夸起這群渾蛋來了！

“果真是寒霜劍，你是明月宮宮主皇甫小妹？”

開口的人手持長劍，中年模樣，盯著她懷中的劍，目光貪婪無比。

皇甫小妹完全沒看他，仰頭道：“書生，你不要怕，我現(xiàn)在就來救你?！?/p>

書生笑道：“好?！?/p>

他穩(wěn)穩(wěn)坐在那兒，泰然自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上面看風(fēng)景。

兩人完全不顧他人的模樣已然惹怒綁匪，之前說話的綁匪叫道：“喂！”

皇甫小妹這才看向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哦——原來是水云派的云掌門呀！”

云岳重哼一聲：“識相的話就把劍交出來?！?/p>

“你打不過我，放棄吧?！?/p>

“沒有明月宮宮人幫你布陣，單憑你也想贏我們五十人？”

皇甫小妹不屑道：“試試?！?/p>

話音落下，水云派站在最前面的弟子就覺一道白影如鬼魅般從身邊飛過，他愕然片刻，轉(zhuǎn)過身去，就見那“鬼影”已經(jīng)到了自家?guī)煾该媲啊?/p>

云岳詫異之下拔劍，但劍還沒拔出，就被那纖纖細(xì)手拍回劍鞘。他大駭，再次拔劍，結(jié)果看都沒看清楚又被她拍了回去。他急得大喝一聲，劍總算是拔出來了，但還沒動手，便有兩片葉子從書生修長的手指飛出，直擊劍身。

“啪、啪——”劍頓時斷作三截。

皇甫小妹眨眨眼，心想：難怪他要來搶自己的劍，原來他用的是把破劍，還沒比試就斷了，掃興。

云岳喉嚨發(fā)澀，額上汗珠直落。他訕笑一聲，拳已到下巴，他瞬間被眼前看似嬌弱的姑娘打飛。

“啊——”

“砰——”笨重的身體重重地落在地上，一眾弟子都蒙了。

皇甫小妹拍拍手，見他們愣怔地朝自己看來，她張嘴齜牙，露出雪白的牙齒。眾人立刻驚叫起來，抬著自家?guī)煾概芰恕?/p>

她“撲哧”一笑，腳尖一點(diǎn)，輕輕落在書生身前，伸手抱住樹干，睜著水靈的雙眼看著他：“嚇著你了吧？我?guī)阆氯??！?/p>

書生微微一笑：“我不怕高，倒是發(fā)現(xiàn)這兒風(fēng)景挺不錯的，要不要過來坐坐？”

還沒等她答話，他的手已向她探來。

隔著薄衫，皇甫小妹還是能感覺到他有一雙有力的手。他把她直接摟了過去，十分安穩(wěn)，如在平地?fù)肀АＫ麄冊诳罩修D(zhuǎn)了半個圈，皇甫小妹被他穩(wěn)穩(wěn)地放到一旁，腳懸高空，倒也不覺驚慌。

中午的日光從樹頂灑下，越過所剩不多的葉子，落在兩人臉上，明媚而溫暖。

書生想伸手?jǐn)堊∷难?，誰想她已經(jīng)伸手過來，一臉認(rèn)真道：“我怕你掉下去?！?/p>

他不禁笑了起來?；矢π∶眠€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么爽朗，離得近，臉看得更清楚，她不禁紅了臉，趕緊挪開視線，看向遠(yuǎn)方。

沒有濃密樹葉的阻擋，她坐的地方又高，恰見遠(yuǎn)處有一座山，滿山紅楓，一眼望去，像懸浮于空中的紅山。

微風(fēng)掠過樹枝，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皇甫小妹覺得這就跟她泡了一壺好茶，悠閑自在地聽風(fēng)賞景一樣。

她突然意識到，期盼了多年的愿望達(dá)成了。

“謝謝你，書生?！彼郎\淺笑著，撫著懷中的劍，緩聲道，“雖然我知道有這把劍在，我是睡不好的，可是爹娘一定不希望我扔了它。而且我已經(jīng)保護(hù)了它十幾年，也不在乎再多保護(hù)幾十年。現(xiàn)在我好好看一次風(fēng)景的心愿達(dá)成了，也沒遺憾了。”

書生沒想到她的心愿竟然只是好好看一次風(fēng)景，又詫異，又覺她這十幾年來實(shí)在辛苦了。見她要下去，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皇甫小妹低頭看了看那白凈的手，黑亮的眼珠一轉(zhuǎn)，恍然道：“我忘了，你不會輕功，來，我?guī)阆氯?。”說罷就反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扯，帶著他一同落下。

她怕書生害怕，便緊緊抱住他的腰，氣息可聞。她不覺發(fā)現(xiàn)，雖然他是個文弱書生，可莫名讓她覺得安心?；蛟S因?yàn)樗堑谝粋€沒有要求她保護(hù)劍，而是想為她保護(hù)劍的人。

一落地，她便緩緩松手，抬眼看著他，說道：“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會擔(dān)心我的?！?/p>

書生拍掉她頭上的枯葉，說道：“等走回鎮(zhèn)子，估計(jì)已經(jīng)天黑了，不如在鎮(zhèn)上住一晚，等明天再回去。我還想帶你去到處吃吃吃。”

最后一句實(shí)在是太動人了，皇甫小妹內(nèi)心略微掙扎了一下，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五】

兩人回到鎮(zhèn)上，見店鋪都早早關(guān)門了，一問才知道，今天可是中秋呀，他們竟然忘了。

書生看了看懸掛在樹上和屋檐下的各式燈籠，笑道：“那看來今晚有燈會了?！?/p>

“燈會？”皇甫小妹睜大眼睛道，“我還沒看過燈會。”

書生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我陪你?！?/p>

皇甫小妹應(yīng)了一聲，心想：就算只能陪一晚也好，因?yàn)楹蜁@一天所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足夠自己回憶一輩子了。

到了晚上，果然滿鎮(zhèn)華燈，連晦暗的天穹都被照亮了。

她拉著書生穿梭在各種花燈之間，笑比明月，臉勝花燈。書生看著她，也在笑。他被她拽著去猜燈謎，給她抱著各種猜謎得來的獎品，抱了滿懷。

“跑慢些?！?/p>

“嗯。”

“吃慢些?！?/p>

“嗯。”

直到將近午夜，熙熙攘攘的行人漸散，燈也漸漸撤了，她才和書生回去。

她要分一半的東西過來抱，書生溫柔地說道：“不重?！?/p>

她執(zhí)拗地拿過來一些，說道：“今天是我出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天，感覺今天把一輩子要做的事都做完了?！?/p>

“以后也能這樣?！?/p>

“不可能了?！蓖耆湎碌囊鼓灰矟u漸將她的歡喜壓至心底，她釋懷道，“回去之后，要好好守著這把劍呀！”

書生目光微斂：“別想太多?！?/p>

“嗯。”

兩人回到客棧，書生將東西堆在她的桌子上，道了聲“好夢”就回了自己房里。

皇甫小妹瘋玩了一天，這會兒書生離開，她也感覺一陣?yán)б庖u來，但剛準(zhǔn)備去睡覺，就察覺到屋頂上有人走來走去。她不耐煩地抬頭，直接踹門出去，想看看又是誰來做倒霉蛋了。

她剛出去，就見門口站了七個人，個個黑著臉看向她。她嚇得往后一退：“二長老、三護(hù)法、四堂主！”

眾人齊齊重哼一聲，拽著她就躍過二樓柵欄。客棧門口已經(jīng)停了一輛馬車，他們將她直接塞了進(jìn)去。

“不行！我還要跟書生道別?！?/p>

她掙扎著出來，正要回去，就見屋頂上跳下數(shù)十名黑衣人：“將寒霜劍交出來！”

正惱怒的她憤然道：“說了一百遍，劍是我家的，不是你們的。就知道搶人東西，也不害臊，呸呸呸！”

長老等七人啞然，他們家宮主看起來很不開心呀！

一名護(hù)法正色道：“宮主不要生氣，我們這就去把他們拍飛?！?/p>

“哼，去吧?！?/p>

長老示意一眼，幾名護(hù)法和堂主就跑去和黑衣人廝殺了。

黑衣人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人多勢眾也沒有用，很快便被打倒。

皇甫小妹看他們被一一打趴下，心里可算是舒坦了起來。她準(zhǔn)備偷偷去跟書生道別，結(jié)果剛挪了一步，就被兩名長老左右攔住，他們活像要吞了她似的，板著臉道：“宮主這是要去哪里？”

“我……”華燈已撤的街道上忽然亮起大片火光，她話語猛地頓住，抬頭看去，卻見客棧已經(jīng)燃起熊熊烈火。

她愣了片刻，嘶聲道：“書生！”

客棧酒多，火勢迅速席卷整間客棧，幾乎瞬間就將客棧吞入火海之中。

長老見她要過去，喝道：“宮主不要命了嗎？”

“書生還在里面。”火勢這么大又這么急，要一個不會半點(diǎn)兒武功的人逃出來根本不可能，就連她也心生畏懼，可她得去救書生。

見長老死死抓住自己，不讓自己走，她突然想起來：“寒霜劍也在里面，再不去就化成水了?！?/p>

堂主和護(hù)法都已回來，那被重傷的刺客一聽，有膽大的也想趁機(jī)進(jìn)去搶劍，可客棧已成火海，人進(jìn)去非得被燒成灰不可。

皇甫小妹運(yùn)足掌力拍開左右束縛自己的長老，剛邁出一步，又被堂主、護(hù)法攔住。等她再次掙脫出來，客棧已經(jīng)被燒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

熊熊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書生……”

她癱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六】

明月宮這五天都很安靜。

自從寒霜劍被燒毀的消息傳出去以后，就基本沒人來偷劍了。但哪怕有人親眼看見明月宮宮主哭著喊著要去火海救劍而沒救出來，也偶爾有幾個不信的人跑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明月宮的守衛(wèi)都撤下了，潛入腹地，只見一名白衣姑娘坐在屋頂上，旁邊泡了一壺茶，懷里抱了一只貓，看朝陽，賞夕陽。這本該是很悠閑的事，但不知為何看起來特別悲傷，孤獨(dú)得讓人不忍欺負(fù)。

五天過后，明月宮就徹底沒人來了。

明月宮徹底安靜了下來。

皇甫小妹終于實(shí)現(xiàn)了多年以來的愿望，抱貓、賞景、嗑瓜子，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一點(diǎn)兒也不開心，只覺茶是澀的，瓜子是苦的，滿眼的寒冬之景。

“宮主?！遍T人飛檐走壁，輕落青瓦屋頂，“有人遞了拜帖，說來拜訪您?！?/p>

皇甫小妹躺在被日頭曬得暖和的瓦片上，翻了個身：“不見?！?/p>

“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聽說您在睡午覺，還不讓我們通報(bào)，說等你醒了再報(bào)不遲?！?/p>

撫摸著貓的手指緩緩落下，她問道：“他叫什么？”

“蘇林陌?！?/p>

“蘇林陌？就是那個關(guān)外武功第一又富可敵國的蘇林陌？”

“是。”

“他跑這里來干嗎……哼，告訴他，寒霜劍確實(shí)不見了，讓他滾吧?！?/p>

“遵命。”門人轉(zhuǎn)身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又轉(zhuǎn)身道，“他說他還有個小名，讓我務(wù)必告訴宮主?！?/p>

皇甫小妹已經(jīng)懶得開口了。

“他說他的小名叫‘書生。”

她猛地一頓，坐起身來：“叫什么？”

“書生?！?/p>

皇甫小妹立即站起身，往宮門狂奔而去，速度之快讓門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家生無可戀的老大怎么突然生龍活虎啦？

她跑到山門前，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個青衫人站在門口，偌大的山門，但她眼里只有他一人。

“書生！”

山中空蕩，她喊得很大聲，回響了三四聲，像滿山都在喊“書生、書生”。

蘇林陌微微抬眼，看著那飄來的白衣姑娘，面有笑意。直到她走近，才覺她瘦了許多，他正要開口，卻被撲來的她緊緊抱住，她嗚咽道：“你沒死，你還活著。”

聲音顫抖，直入心底，擾得他心弦如湖面水波漾開，難以平靜。蘇林陌也抱住她，撫著她背上的青絲：“是呀，我沒死，活蹦亂跳的。要不……去抓只兔子給你玩？”

聽見這句話，皇甫小妹突然想起來，立刻離他一步遠(yuǎn)，瞪大了眼道：“既然你是蘇林陌，那為什么在客棧的時候不出現(xiàn)？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

“我想讓你以后都能悠閑地過日子?！?/p>

“這跟你假死有什么關(guān)系？”

蘇林陌淡笑，將手中的東西遞出?；矢π∶靡豢?，正是她的寒霜劍。她愣了愣，劍沒被燒毀？

她恍然大悟，不是他想假死，而是他想讓劍“假死”。劍燒毀的消息傳遍江湖，就沒有人來偷劍、搶劍了，那她自然也能舒舒服服地生活。為了讓這出戲看起來逼真，他連她也沒告訴。

瞬間她就恨不起來了。

蘇林陌又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在他眼里，她不是什么江湖一霸，只是個跟同齡人一樣喜歡玩、喜歡吃的姑娘：“讓你擔(dān)心了，是我錯了。”

她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劍，又看著失而復(fù)得的人，輕聲道：“謝謝你，書生?！?/p>

蘇林陌笑笑，彎身貼近：“我給客棧掌柜賠了不少錢，你看你又借了我十兩銀子，要不，你以身相許來抵債吧？”

皇甫小妹臉上緋紅：“這種玩笑話不許再說，我會當(dāng)真的?！?/p>

“哎呀，你竟然不當(dāng)真?！碧K林陌說道，“你已經(jīng)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不能反悔的?！?/p>

皇甫小妹嚇了一跳：“我什么時候收了？”

“那玉佩。”

她這才想起來，當(dāng)初自己丟給他劍時，他給了自己一塊玉佩。

“還有寒霜劍?！?/p>

“這不算?！?/p>

“算的，在十七年前就算了?！?/p>

皇甫小妹怔了怔，蘇林陌微微笑道：“我來告訴你寒霜劍是怎么來的，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p>

她詫異：“你竟然知道？”

蘇林陌點(diǎn)頭：“我當(dāng)然知道，因?yàn)楹獎Ρ緛砭褪俏覀兲K家的?！币娝釉尞悾Φ幂p柔，“十七年前，我的爹娘來到中原游玩，卻遭人埋伏，幸得你爹娘相救，兩家也因此結(jié)為至交。后來我爹娘要回關(guān)外，約好結(jié)為親家。而寒霜劍，就是我們蘇家留給你們皇甫家的信物。”

皇甫小妹抱著涼涼的劍怔了半晌，她這才想起來，第一次在半坡見面，蘇林陌就說了要去明月宮的，結(jié)果碰見去扔劍的她。她的畫像早就跟寒霜劍的畫像一起被廣為傳閱，許是蘇林陌那時就認(rèn)出了她，所以武功卓絕的他才能被她“要挾”下山。

蘇林陌見她站在那里不動，心有不安，柔聲道：“怎么了？”

皇甫小妹越想越生氣，這十幾年來她過得這么雞飛狗跳是為了什么呀？她不能喝茶、抱貓是為了什么呀？她瞪著書生大聲道：“把你的破劍拿回去！”

她氣勢洶洶的模樣看起來又委屈又難過，看得蘇林陌一愣，他忍不住把她抱?。骸拔覀兲K家一直在關(guān)外，不知道這把劍掀起的軒然大波，讓你受苦了?！?/p>

“那你以后要好好補(bǔ)償我?！?/p>

“??？”

皇甫小妹趴在他寬厚的胸膛上，眼淚撲簌：“帶我去到處吃、到處玩，明年、后年以至數(shù)十年之后，你都要帶我去猜燈謎，東西都你拿。”

蘇林陌笑笑，抱著她低聲應(yīng)道：“好?！?/p>

不僅如此，他還打算每天陪她看潮起潮落、賞花觀月，陪她把之前她想做的事都做了。

日后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還很長，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