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雷 席 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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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危思危,海派滑稽路在何方
文/陳雷席芰
姚慕雙、周柏春舞臺生活五十周年時與雙字輩的合影(祖忠人攝)
二○一三年春節(jié),由“雙字輩”滑稽名家領銜主演的滑稽賀歲大戲《囧人黃小毛》在逸夫舞臺隆重上演。最后一場演出結束后,著名主持人葉惠賢上臺主持“雙字輩老藝術家封箱大典”。除了參加演出的五位“雙字輩”藝術家之外,來自無錫、杭州等地的姚慕雙、周柏春的弟子,以及部分“雙字輩”家屬紛紛登臺亮相。
已經在滑稽舞臺上活躍了六十多年的童雙春、李青等藝術家,在“封箱大典”上幾度哽咽,他們表示:“青年人上來,我們滑稽才有希望?!眱x式結束后觀眾久久不愿離場,大幕也一次又一次被拉開,直到麥克風被關閉,臺上的“雙字輩”老藝術家們依然不斷向臺下觀眾揮手致謝,童雙春一度雙手掩面、淚流不止。觀眾則報以經久不息的掌聲。
雙字輩封箱之作《囧人黃小毛》演出謝幕
三年過去了,已然碩果僅存的“雙字輩”陣容,還在悄悄萎縮,一代海派滑稽的最強陣容正在無奈地面臨生命的衰老和凋零,而他們的藝術生命能否得以延續(xù),他們奉獻一生的滑稽事業(yè)能否發(fā)揚光大,或許是此刻他們最“關心旌”的問題。
春節(jié)剛過,筆者拜訪了耳聰目明、思維敏捷、外加記憶力超強的滑稽表演藝術家童雙春,就海派滑稽的現狀作了一次長談?,F在回想三年前告別舞臺那一幕,老藝術家的淚水里,不僅有對鐘愛一生的滑稽舞臺的戀戀不舍,也有對滑稽黃金時代一去不返的悠悠惆悵,更有對滑稽事業(yè)現狀的深深憂慮。
童雙春家客廳墻上掛著好幾幅頗有年頭的老照片,最顯眼的是一幅翁雙杰、吳雙藝、李青和他四人的合影,還有一幅是“雙字輩”與老師姚慕雙、周柏春的合影。這些照片令童雙春很是感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上海滑稽復蘇及至興盛的好時光,童雙春們是這段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親歷者和見證者,或許正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上海滑稽繁榮時期的“高峰體驗”,如今面對兄弟劇種“儕蠻鬧猛”,而滑稽戲卻“嘸啥苗頭”的局面時,他們難免倍感憂心。童雙春甚至用“悲慘”兩個字來形容他見證上?;鼜妮x煌走向落寞的復雜心情。
童雙春珍藏的雙字輩師兄弟“正當年”的老照片
前上海曲協(xié)副主席、曲藝理論家徐維新在上海電臺有檔叫做《滑稽檔案》的節(jié)目至今已經做到第十一個年頭,經常有聽眾寫信給他,對近些年來聽不到新創(chuàng)作的獨腳戲、上海說唱節(jié)目感到不滿,徐維新不知如何答復他們,因為電臺里的滑稽“庫存”確實快要放光了。
告別了“楊張笑沈”四大笑星,告別了“姚周”黃金搭檔,現在“雙字輩”也已集體退出滑稽舞臺。大師時代已然終結,前輩腳步也漸行漸遠,海派滑稽如何傳承和發(fā)展的問題隨之浮出水面?,F狀如何?路在何方?這些年來,熱愛和關心海派滑稽的人們一直在尋求答案。
童雙春回憶起上?;妮x煌年代,總是習慣拿他的老師,也是當時紅遍上海灘的“姚周”黃金檔做例子:“姚周”在電臺播出獨腳戲的時候,你如果正巧在逛南京路,可以體驗一種奇觀,那就是整出獨腳戲你可以完整地“從中百公司一路聽到靜安寺”,因為沿街每爿店家都在播放他們的節(jié)目。為了佐證“姚周”在解放前就大受歡迎并且收入不菲,童雙春特地加了句“那時他們就坐奧斯汀小汽車了”。
解放后,上海滑稽戲《滿園春色》曾受邀去中南海演出,《人民日報》評論員文章給予褒獎。文革后,滑稽劇團重新成立,首先復排《滿園春色》,戲劇學院的學生專門幫忙統(tǒng)計,全場笑聲多達三百余次。且場場客滿,連滿半年!電視臺先后三次錄像轉播。
童雙春清晰記得,滑稽戲鼎盛時期,虹口區(qū)解放劇場曾經需要通宵排隊才能買到戲票。有一個冬夜,適逢寒潮,排隊的人群凍得受不了,把街對面的裝水果的竹簍子堆起來烤火取暖,由于火勢過大,濃煙被虹口消防隊發(fā)現,出警滅火。第二天,消防隊長把童雙春找去,嚴肅地批評道,你們劇場這樣買票不行啊!
后來劇場曾經一度把戲票發(fā)到街道、居委會去賣。當時買一張滑稽戲票,要從第一天晚上八點排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并且一人限購兩張,為此沿街的大玻璃窗也軋碎過兩塊。
一張戲票售價六毛,在市場上可以換一雙價值二十四元的皮鞋,拿手抄版的《基督山恩仇記》加上兩包鳳凰牌香煙,也可以換兩張戲票。
滑稽戲《滿園春色》劇照
回想那個滑稽戲的黃金時代,童雙春的心里是甜滋滋的。也正因為曾經體驗過這種滑稽事業(yè)如日中天所帶來的甜蜜,童雙春一抓到機會就要為滑稽戲大聲疾呼:滑稽戲這個劇種,只要戲好,一定不會被觀眾遺忘,滑稽界一定要團結一心,重振旗鼓!
近十年來,上海電視熒屏對滑稽演員的畸形需求,使一大批“頭腦活絡”、擅于同電視臺搞好關系的演員,在滑稽舞臺不景氣的情況下,發(fā)現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新大陸,找到了“快速致富”的賺錢捷徑。經過多年的“傳幫帶”,越來越多的滑稽演員從滑稽舞臺跑步奔向電視臺,從“面對觀眾”變?yōu)椤懊鎸︾R頭”。
今天的電視熒屏上,滑稽演員的音容笑貌已經多到簡直可以用“充斥”二字來形容。各種講故事,各種主持,各種嘉賓……滑稽演員搖身一變,成為電視娛樂節(jié)目的萬金油、百搭王,仿佛處處合用的“超級外援”、時時能上的“第二梯隊”。
作為滑稽演員需求方的電視臺,他們尋找“外援”的邏輯其實很簡單:誰能帶來收視率,我就找誰。柏阿姨不幽默,萬峰愛罵人,他們并不滑稽,但只要能保證收視率,電視臺一樣奉若上賓。
《囧人黃小毛》宣傳照
從這一點來看,滑稽演員的“群眾基礎”無疑還是好的,他們相較于其他劇種的演員而言,一定是更喜聞樂見、通俗平易,或者說更具有娛樂精神、更搞笑、更接地氣的。這些電視臺所看重的特質,大致就是觀眾所愛。
這反過來也證明,滑稽演員并不是沒有市場,而是大有市場;滑稽的幽默的輕松的表演不是沒人要看,而是頗受歡迎。于是問題來了:既然那些滑稽演員能成為電視收視率的香餑餑,那么也理應擁有劇場演出的票房號召力。為什么他們偏偏冷落劇場,而熱衷電視?
答案顯而易見。只要算一下“性價比”,劇場和電視“高下”立分?;鼞蚺啪殨r間長,演出時間短,收益有限;電視節(jié)目準備時間短,拍過就算,拿錢走人。經濟效益高得多。
其次,通過舞臺演出雖然也有一夜成名的,但畢竟鳳毛麟角,難能可貴,大多數情況下都需要“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煎熬和磨煉,要耐得住寂寞。而電視成名則迅速得多,從某種程度上說,出鏡率決定知名度,對于日播、周播的電視節(jié)目,如果能幾個月把住不放,天天見面、周周露臉,跟觀眾混個臉熟豈不容易。何況有的人還同時兼職幾檔節(jié)目,在這里做主持,在那里當嘉賓,出鏡率比不少電視臺專業(yè)主持人還高。
有人說,有了電視,滑稽演員的成名難度大大降低了,然而成名容易了,鉆研藝術的勁頭便一定會大不如前,藝術質量當然也就每況愈下。
電視臺是個眾所周知的“名利場”,滑稽演員一旦成了家喻戶曉的電視明星,在外面搞“副業(yè)”時的出場費自然也就水漲船高。這樣的“名利雙收”在日漸式微的滑稽戲大本營里顯然是難以實現的。于是,一些滑稽演員的“自留地”越耕越大,產量日漸其豐,他當然也就越來越沒空排練,無心本行。
其實,電視之于滑稽,曾經何時,也起過積極的推動作用。
早在1993年,上海東方電視臺為了弘揚民族文化,振興傳統(tǒng)戲劇,組織了《東方之韻》專場演出?;鼞蚺c越劇、京劇等一起登上熒屏。這是滑稽戲繼上世紀二十年代成為電臺主流節(jié)目后,再次登上一種新的現代傳媒。
由于當時電視節(jié)目還比較單一,上?;鼞蜻m時地把握住了這種與觀眾親密接觸的機會,推出了三幕大型滑稽戲《海上第一家》。這臺滑稽戲作為向建國四十五周年獻禮的作品,在上海逸夫舞臺一經亮相,就獲得觀眾和各界人士的好評與追捧。上海曲協(xié)主席王汝剛形容當時等退票的觀眾是“從大世界一直排到中百公司”。
后來的十幾年里,具有海派特色的情景劇《老娘舅》《從頭開始》《紅茶坊》《緣來一家門》《新上海屋檐下》《阿木林》《七彩哈哈鏡》《戲劇一籮筐》等七八部主要由滑稽演員擔綱的電視喜劇在上海熒屏上出現,這些全新的喜劇樣式一時間為滑稽戲與電視媒體的結合開辟了一條全新的共贏之路。
海派情景劇的推出,擴大了海派滑稽戲在上海乃至長三角地區(qū)的影響力。一批滑稽演員也的確通過情景喜劇,為廣大觀眾更加熟悉和歡迎。
當然,這些情景劇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滑稽戲的成分,讓人覺得更像正劇,或者說,有點“滑稽戲話劇化”的傾向。由于大多是邊播邊拍邊寫的肥皂劇制片模式,缺乏精雕細琢的過程,所以一些劇本和表演上的粗糙、做作也在所難免。
2005年一檔選秀節(jié)目《超級女聲》風靡全國,開風氣之先。2008年初上海戲劇頻道借越劇誕生百年契機,推出《越女爭鋒》。同年年底,新娛樂頻道舉辦《笑林大會》,取得了較好的社會反響。
《笑林大會》起初像“超女”一樣由業(yè)余選手參賽,后來專業(yè)滑稽演員也加入,每期參賽選手在專家評委的點評打分后都會有一位晉級、一位淘汰,剩下兩位再繼續(xù)即興表演,再由評委決定去留。
參加比賽的老中青三代滑稽演員也各自拿出看家本領,在電視上真刀真槍地現場PK(比拼)。無論上場演員的發(fā)揮水準如何,至少,這是一次集中展示上?;鼞?、獨腳戲成績的很好的平臺。
事實證明,《笑林大會》連續(xù)幾周拿下新娛樂頻道的收視率冠軍,收視情況之好,僅次于每天傍晚的《新聞報道》。
電視與滑稽的聯(lián)姻,只要是雙贏的,就是合理的,可能長久的。而二者曾經“美滿的婚姻”,不知從何時起出現了諸多畸形的互動,使滑稽界的不少有識之士痛心疾首地斷言:電視把滑稽給害慘了!
從利到害往往只是一線之隔一步之遙。童雙春至今還記得,當年他在團里說過,有兩個部門我們滑稽劇團是要跟他們搞好關系的:一個是電臺,一個是電視臺。他們的傳播范圍都很廣,滑稽的觀眾面可以通過他們迅速擴大,這對滑稽是有好處的。
《笑林大會》體現海派兼收并蓄的氣度
但電臺和電視臺還是有區(qū)別,上電視的東西,必須要精要好,把滑稽戲里最好的東西呈現在電視上,提高滑稽藝術在觀眾心目中的美譽度,如果做到了,會促進觀眾走進劇場、關注舞臺。
然而近年來的滑稽演員集體“觸電”現象最為人詬病的是演員的“不務正業(yè)”。演好滑稽戲、獨腳戲,無疑是滑稽演員的本行、本職、本分。不管是在劇場里,還是電視上,或者學校、社區(qū),只要你在“唱滑稽”,就是在從事“本職工作”。哪怕是演電視情景喜劇,也算是對滑稽戲的一次電視化的革新和嘗試。然而,如今打開電視,滑稽戲演員在熒屏上“耕耘”的大多是“分外”之事,做主持,當嘉賓,拍廣告……用童雙春的話來說,交關是圍著吃喝玩樂打轉,“污搞百葉結”?;輪T在電視里從事的絕大部分活動都與滑稽藝術本體毫不相干,既沒有為滑稽劇團帶來任何商業(yè)利益,也沒有為滑稽事業(yè)帶來任何好處。
2008《笑林大會》評出上海十大笑星
這種“不務正業(yè)”給滑稽界帶來的傷害,不僅是劇團白養(yǎng)了幾個“不干正事”的演員,而且還產生了巨大的負面示范效應。那些尚“留守”在劇團的年輕演員,看到“前輩”們領著單位的工資、享受著“國家一級演員”的待遇,頂著“笑星”的美名,干著自己的私活,羨慕嫉妒恨之余,他們也個個心猿意馬,各有盤算,還有什么心思創(chuàng)作、排戲、練功?
相反,電視臺在大量“綁架”滑稽戲演員的同時,近年卻已很少播出真正意義上的滑稽戲、獨腳戲。東方衛(wèi)視很火的兩檔喜劇真人秀節(jié)目如《笑傲江湖》《歡樂喜劇人》,雖為“上海出品”,卻儼然成了“小品主場”。從馮小剛、宋丹丹、郭德綱三位評委一水兒的北京人、北京話,你就能懊惱地嗅出一個事實:在上海切磋“喜劇”,沒“上?;鄙妒聝?!人家在你滑稽戲灘頭“笑傲”小品相聲,偏不帶你玩,看你滑稽還有什么“江湖”地位?看你本土“喜劇人”還有什么可以“歡樂”?
對一個劇種的整體忽視,和對這個劇種演員的青睞有加,構成了一種怪異的景象。這種怪異究竟是滑稽戲的悲哀,還是電視媒體的自私?抑或兩者皆然?——正是滑稽戲這個劇種的青黃不接、整體滑坡的現狀,決定了功利性極強的電視臺作出輕慢滑稽戲而熱捧滑稽演員的自私的選擇。
到了《笑傲江湖》,上海滑稽“江湖”地位盡失
這種演員紅而劇種衰的現象,或許是當今滑稽界獨有的滑稽現象。它與郭德綱的躥紅帶出德云社,德云社的火爆又烤熱相聲市場的模式正好相反,一些滑稽演員雖然在市民、觀眾早已混出知名度,但他服務、回報的是副業(yè)電視,并非本業(yè)滑稽戲。從長遠眼光看,這是一種飲鴆止渴、本末倒置的行為。
滑稽戲演員之所以得到電視臺青睞,歸根結蒂還是因為他們有滑稽戲的背景,有的是演了情景喜劇而為觀眾所熟悉,有的是因為在滑稽戲領域嶄露頭角成為笑星而受觀眾歡迎,總之,滑稽戲演員與滑稽戲的關系,如同樹木與土壤。有了滑稽戲這塊豐沃的土壤,有了滑稽劇團這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滑稽戲演員才有立足之根基、成長之營養(yǎng)。沒有滑稽戲,演員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枯竭凋零是遲早的事。
與電視臺相比,電臺倒是一如既往地為上?;陌l(fā)展推波助瀾。童雙春說他的很多作品都是被電臺“逼”出來的。原來電臺有專人負責曲藝條線,經常會到滑稽劇團來“要節(jié)目”?!昂竺嬗小嗀洝娜?,創(chuàng)作起來勁道也粗三分了?!蓖p春說。電臺來組織節(jié)目,童雙春剛說出一個初步的想法,馬上被肯定下來,然后就進入倒計時。上海電臺如今還一直保留著《說說唱唱》這個專屬于滑稽戲的日播欄目,每周還有一檔《滑稽檔案》,挖掘和解讀傳統(tǒng)滑稽的經典段子。
童雙春回憶滑稽輝煌時期的從業(yè)人員,大都是從心底里熱愛滑稽,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喜歡。比如王雙柏拜“姚周”做先生,“姚周”起先不肯收,王雙柏就天天守在電臺門口。有一次恰逢大雪天,王雙柏站在雪地里一等就是兩小時,這番程門立雪的誠意終于打動了“姚周”。
跟“姚周”學滑稽的很多“雙字輩”其實家境條件都不錯,譬如王雙慶家是開炒貨店的,王雙柏家是開醬油店的,吳雙藝家在城隍廟有爿店……總之當時都是老板家的小開,經濟條件都不錯。張雙勤則是“雙字輩”唯一的大學生,還做過老師,后來也拜“姚周”為師。由于滑稽在發(fā)展過程中,尤其是舊社會,曾經有一些低俗的糟粕,所以演員的社會地位并不高,很多人在進入這行時都受到家庭阻力。因而最后留下來的這些人都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對滑稽藝術的滿腔熱愛,每個人都是把滑稽當做“終身事業(yè)”來對待。
反觀現在青年一代滑稽從業(yè)者,他們對滑稽的愛好和需求,絕對沒有當年那么迫切,現在的很多演員已經沒有當初“為滑稽事業(yè)而奮斗終身”的動力。退一萬步講,即便不談“終身”,就是能把“滑稽”看做一項“事業(yè)”的,恐怕也并不多。因為對“滑稽”的感情沒那么深切,所以“滑稽”對現在的很多從業(yè)人員而言最多只是一個“職業(yè)”、一只“飯碗”。而更不濟的是,有不少人連起碼的“職業(yè)精神”、“專業(yè)素養(yǎng)”都還欠缺。
滑稽界長期存在一個不利現象,就是入行門檻低,加之缺乏系統(tǒng)有效教學傳統(tǒng)。
徐維新說,目標明確的像模像樣的學員制培訓,在上?;缜缚蓴?。十年文革期間滑稽戲被徹底砸爛,劇目全部禁演,人員全部分流,由此造成文革后滑稽界人才嚴重斷層。上海曲藝劇團(上海滑稽劇團前身)建團后,第一時間舉辦學館,招收十六名學員。招生啟事僅在《新民晚報》上登了一天,就吸引了兩千八百人前來報名。最終實際招了十四名學員,這十四名學員,在童雙春看來,要形象有形象,要嗓子有嗓子,要表演有表演。錢程、秦雷、周立波、胡晴云等都出自這批學員。據說后來大名鼎鼎的電影演員王志文,當初也曾通過姚祺兒想來報考。
時任學館館長的徐維新回憶道,給這十四名學員上課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滑稽前輩,如姚慕雙、周柏春、袁一靈、嚴順開等,他們還有話劇表演課、聲樂課、舞蹈課,以及語文、政治、藝術概論等文化課,都由各個專業(yè)的資深老師來上課,所以這批學員的基礎是打得比較扎實的。這是第一次滑稽演員的學館制培訓,也可以講是最成功的一次。
除此之外,另有一大批滑稽演員沒有經過專門培訓,從業(yè)余演員中直接吸收進滑稽界,從基本功到文化水平都參差不齊魚龍混雜。以至于滑稽界后來曾產生一種偏頗的觀念:滑稽可以不需要基本功,只要臺上鬧猛就行。一些演員入行之后,既不了解時事,也不提高修養(yǎng),更不能領會滑稽藝術的內在規(guī)律,因而只能通過扮怪相、反常的肢體動作來要掌聲,常常使得觀眾極不舒服,也使一些滑稽戲遭人鄙視。
周柏春、嚴順開與學員們
二〇〇八、二〇〇九兩年,上海滑稽劇團同上海戲校合作,辦了兩屆三年制的滑稽專業(yè)班。由于滑稽戲已經不景氣,加之限招應屆生,所以雖然國家扶持、學費減半,但實際報考人數少得可憐。〇八屆計劃招生十男十女,結果報考的人只有二十三個。而且不少考生還是沖著“影視”來的,因為沒考上而降格以求選擇了滑稽。
錢程
周立波
第二次正規(guī)培訓愿望何其美好,但從“生源”上就與當年的“百里挑一”不可同日而語。而戲校的培養(yǎng)機制,與當年滑稽劇團學館的培訓方式和要求又無法相提并論,對文化課重視不夠,學風欠佳,加上學員本身對滑稽戲的熱愛程度不高,以致這兩屆學生的成果并不理想??偹隳猩羞€出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去年央視元宵晚會上與錢程搭檔獨腳戲《滑稽京劇·追韓信》的阮繼凱。
現在滑稽劇團里存在一大弊病,劇團里有戲、有安排,演員可以自作主張地爽約,可以因為外面“有活”而不參加團里的排練。童雙春對這種現象嗤之以鼻:太自由!太隨便!事業(yè)心、敬業(yè)心、上進心都去哪里了?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內耗在嚴重侵蝕滑稽劇團的創(chuàng)作力。你排的戲我不演,我排的戲你不上。為了一個噱頭可以吵翻天,這樣下去,怎么可能搞好滑稽戲?童雙春憂心忡忡地說,如果大家都能把劇團看做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和利暫時放一放,使整個劇團乃至整個滑稽界擰成一股繩、勁往一處使,或許滑稽戲重振雄風還有希望。大家都是腕兒,大家都是國家一級演員,大家在藝術上都有自己的想法,在為人處世上觀點不盡相同……如何才能做到團結一心?童雙春認為,團結一定來自于事業(yè)心和敬業(yè)精神,最起碼的一條是不能為了私人意見,影響劇團工作,影響大戲的排演。
文革后上?;鼊F剛建團時,人心振奮,大家都想把十年的損失補回來。童雙春回憶當時劇團的所有演員都是“全動手”,搭臺拆臺、搬布景、做道具,只要團里有事,大家都幫忙一起干。人心團結得不得了,童雙春說自己做業(yè)務團長的時候“隊伍很好帶”,講出去的話毫無阻力。
錢程與阮繼凱在去年央視元宵晚會上表演獨腳戲《滑稽京戲·追韓信》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滑稽戲《海上第一家》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除了借助電視傳媒的優(yōu)勢外,很重要的一點是,當時滑稽界有一種不計名利、不計門戶、不計戲份、“通力合作”的氛圍,來自江蘇、浙江、上海的各個滑稽劇團的演員們抱成一團,精誠合作,使得該劇一炮打響,在江、浙、滬三地同時獲得極大成功。這是老中青三代滑稽演員共同努力,使海派滑稽迎來“第二春”的一個可喜可賀的“集體成果”,很值得現在的滑稽從業(yè)人員學習和借鑒。
近年來滑稽戲之所以出不了有影響能流傳的作品,與好演員相比,好編劇更加奇缺。文革后童雙春組建滑稽劇團時考慮第一部戲上什么的時候,他左思右想,動足了腦筋。最后選擇的是《滿園春色》。選擇《滿園春色》,童雙春是承擔風險的,因為這部戲在文革前就演過、紅過,觀眾會不會嫌你們在“炒冷飯”?如果第一炮就打不響該怎么辦?
由此童雙春還準備了兄弟劇種曾經移植過、反映先進人物、笑料高級的滑稽戲《一千零一天》,作為《滿園春色》的備選方案。如果《一千零一天》還不賣座,還有第三手準備——以出噱頭見長的古裝戲《王老虎搶親》。
結果還好,《滿園春色》一炮打響,童雙春準備的兩個“備胎”并沒派上用場。
童雙春深知“滑稽戲貴在創(chuàng)新”的道理,為什么執(zhí)意要用“老戲”做新劇團的開門大戲呢?因為在“創(chuàng)新”之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則,那便是劇本的質量必須保證。劇本質量不能保證,創(chuàng)新又有什么意義?所以他設計了“一部主打,兩部備選”的方案,以“老戲”開場,目的是為了“騰出半年時間”在創(chuàng)作新戲上下功夫。由此可見,他有多么看重劇本的創(chuàng)作質量。
老一輩滑稽名家楊華生在1982年就對滑稽戲的未來發(fā)展提出過“要符合時代潮流”的新要求。他說,滑稽戲作為舞臺藝術,應該不同于說唱藝術的獨腳戲。滑稽劇團也應該有自己的編導、作曲和舞美人員,建立自己的戲劇文學、導演藝術、表演藝術和舞美藝術等。
而周柏春早在辦蜜蜂滑稽劇團的時候,就已實行“三編兩導制”。這是他向越劇團取來的經,同時還把幕表制改成劇本制。童雙春在組建上?;鼊F的時候也吸收了老師的辦團經驗,不僅是三個編劇兩個導演,再加上藝委會對每本戲的把關,所以這時出來很多好戲?!冻錾拇鸢浮贰缎悦魂P》《路燈下的寶貝》《金鎖片案件》《阿混新傳》《甜酸苦辣》《海外奇談》……可以說部部都站得住腳,受到觀眾歡迎。其中《路燈下的寶貝》連續(xù)客滿一年,連當年的足球世界杯轉播都對它的票房一點沒有影響。
滑稽戲《路燈下的寶貝》
童雙春的許多獨腳戲都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比如《師徒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的未婚妻》《唱山歌》《??!母親》《打排球》等。那時團里演出任務很重,所有的案頭創(chuàng)作都是用業(yè)余時間來完成。令童雙春印象最深的是《花兒為什么這么紅》的創(chuàng)作過程——
那是一個歌頌楊浦區(qū)長白山小學優(yōu)秀教師的作品,起初寫得并不順利,一個晚上開了很多頭,都不滿意,逐個被自己否決。第二天一大早他到團里開了介紹信,直奔圖門路長白山小學,去聽那位教師上課。結果當天晚上就文思泉涌,獨腳戲劇本一氣呵成。
生活的體驗,是劇本創(chuàng)作之源。
童雙春的繞口令作品《玲瓏塔》就是他整整一年在農村生活的感受和積累,第一段講曬大麥,第二段講種棉花,第三段講收稻谷……這些內容都是靠生活基礎支撐的。而反觀現在的編劇,大都不下生活,擅長閉門造車。
童雙春雖已退休,但還心系滑稽劇團,心系滑稽戲創(chuàng)作。他連續(xù)兩年向劇團提議搞人民公園“相親角”題材,他說,要不是腿腳不爭氣,我早就自己去“下生活”了。
現在的年輕編劇,大多不愿沉下心去深入研究滑稽藝術,尤其是傳統(tǒng)的經典的東西。如果上一輩的東西大多沒看過,傳統(tǒng)的段子一點不熟悉,要繼承和發(fā)展豈非空談?
有個年輕編劇在一部新劇的“編劇的話”里表示要顛覆滑稽戲傳統(tǒng)的編劇方式,徐維新笑言,顛覆不是不可以,但你首先要搞清楚滑稽戲傳統(tǒng)的編劇方式是什么。
為什么傳統(tǒng)的經典段子那么好笑,而且經得起反復看?我們如何學習借鑒?回答這些問題,都需要建立在看過大量傳統(tǒng)節(jié)目的基礎之上。
童雙春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滑稽戲《紅姑娘》里有個橋段:周柏春因戀人被日本憲兵隊搶去,內心極度失落,欲在旅館服安眠藥自殺,但被旅館查房發(fā)現后暗中調換了安眠藥。救護大隊接到周柏春“請來收尸”的電話,到現場發(fā)現是謊報,弄清安眠藥被調包后,周柏春只好請救護大隊回去,對方則以“從來勿跑空差”為由,硬要把周柏春拉走……這個笑料后來被移植到滑稽戲《性命交關》中,取得了很好的劇場效果。
這至少說明,對于創(chuàng)作人員而言,你要看過了《紅姑娘》,才可能產生將有關笑料嫁接到《性命交關》里的想法。傳統(tǒng)滑稽戲里有好多養(yǎng)料,必須沉下去一部一部找出來看,才有可能汲取其中的精華。
詹瑞文
《觸底反彈》海報
去年底由一位香港喜劇明星同上海本地滑稽劇團合作的一部荒誕喜劇在人民大舞臺上演四天。童雙春也去看了,開場時,臺上對臺下喊話,你們可以笑,可以叫!結果,從頭到尾,劇場里不要說叫聲,就連笑聲也沒聽見。童雙春不客氣地說,這個劇不僅離滑稽“走得遠了”,而且本身也并不滑稽。
有人提出疑問,我們的滑稽劇團為什么不著力培養(yǎng)自己的滑稽戲導演,而去找了那么一個“外援”?那位香港導演或許是個很好的喜劇演員,但他未必熟悉滑稽戲的藝術規(guī)律,這位“外來和尚”到底是給滑稽戲帶來了新鮮養(yǎng)料,還是把滑稽戲引向歧路,或者搞的根本就不是滑稽戲?
徐維新認為,滑稽戲面臨著諸多體制上的問題。眼下上海的幾個滑稽劇團都存在這種怪現象:國家出錢養(yǎng)著一批滑稽演員,但其中有一部分卻無心經營本行滑稽事業(yè)、削尖腦袋往電視臺鉆。我們的滑稽劇團從體制上就不應該容忍這種比當年的“大鍋飯”還好吃的怪象的存在。辦法之一,就是完全市場化,或者建立切實可行的退出機制。不能使這種現象繼續(xù)蔓延下去,甚至擴散開來。否則,對滑稽事業(yè)危害無窮。
另外,要消除滑稽劇團內部各自為陣、無法形成合力的現象,徐維新建議,不妨全部打散,重新組合。體制上搞工作室,志同道合的人自由抱團,組建工作室,采取“明星組閣”制。這樣可以很好地解決目前雖然在一個劇團內,但因為個人意見或藝術觀點不合而無法推進工作的困境。與其大家在一個屋檐下拉幫結派,出不了活,排不成戲,不如干脆“分道揚鑣”,各干各的,或許還能形成互相競爭促進發(fā)展的良性局面。周立波可以搭班子搞“海派清口”并且取得很大的成功,師出同門的錢程、秦雷也完全有這個能力。郭德綱和他的“德云社”也是這個路子。
到時候,所謂的領軍人物就自然出現了。誰的旗下能聚集更多干將,誰的班底更壯大,或者說誰能養(yǎng)活更多人,不用別人封,領不領軍,一目了然。就像現在北京相聲界,誰能說郭德綱不是領軍人物?
當然,要做好領軍人物,在藝術上首先要占領制高點,至少要站得住腳、要硬氣,才能有一呼百諾的威信。不僅要做藝術上的領頭羊,還要做思想上、為人上的領頭羊。童雙春強調說,大局意識很重要,要能吃虧,有自我犧牲的精神。不能光指手畫腳批評別人指責別人,要有一些自我批評的精神,求大同存小異的寬容精神。被人家說,天不會塌下來;不給別人說,天倒要塌下來。
童雙春認為,滑稽的出路,貴在創(chuàng)新,要有創(chuàng)新的東西,光吃老本不行。要有適應時代的新的意識,希望只能寄托在新的一代身上,他們腦子新。但反過來,新的一代一定要加強“傳統(tǒng)”的基礎,“傳統(tǒng)”接觸得不夠,傳統(tǒng)功底不夠深厚,要么滑而無稽,要么就完全脫離滑稽,不是滑稽。一定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發(fā)展。
敬業(yè)精神和事業(yè)心,也是當下滑稽界最缺少的東西。沒有為這個劇種、為這份事業(yè)而奮斗的勁頭,還不如趁早另謀高就。
滑稽劇團應該擴大眼光,就現在的人才和藝術力量來看,一個劇團單槍匹馬力量終究不足,不妨多考慮橫向聯(lián)合,團結整合整個滑稽界的藝術力量。老的都已經退了,中生代也已經接近退休,再不抓緊想辦法,滑稽戲真的前途渺茫。
對于滑稽界的“定向創(chuàng)作”問題,徐維新認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一些滑稽劇團一直抱著“定向創(chuàng)作”的路子不放,還引以為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經驗,其實并不值得復制推廣。所謂“定向創(chuàng)作”,簡單說就是滑稽劇團為某個部門專門創(chuàng)作一個劇本,然后單位包場演出。這種創(chuàng)作往往落入圖解政策的窠臼,過分倚重這種創(chuàng)作、經營方式,長此以往,便無疑很難排出針對市場、質量上乘的滑稽戲來。
在上海這座滑稽藝術中心城市周邊,蘇州從來沒有停止過追趕的腳步,童雙春和徐維新都承認,最近幾年來滑稽的重鎮(zhèn)正在逐漸轉向蘇州。
顧薌
張克勤
蘇州滑稽劇團的《探親公寓》劇照
當年蘇州滑稽劇團用戰(zhàn)略的眼光,悄悄把飄在上海、無錫的“梅花獎”得主張克勤用東港新村的一把鑰匙“吸引”到蘇州,將滑稽界迄今為止僅有的兩朵“梅花”收入囊中(另一位是顧薌),組成了“最佳拍檔”。在獲悉無錫高仲欣即將辦退休手續(xù)時,他們又千方百計地將集編導演于一身的“高老頭”“策反”到蘇州,并且一留就是十三年。上海的著名滑稽演員兼編導王輝荃身前也同蘇州關系密切,對蘇州滑稽的發(fā)展作出過很多貢獻。
前兩年,蘇州滑稽劇團要辦滑稽培訓班未果,于是干脆委托徐維新幫他們到蘇州評彈學校去選拔人才,后來也因為體制上的某些原因而流產。但他們依舊不氣餒,繼續(xù)委托徐維新去蘇州評彈學校授課,專門介紹上海話和上?;?,目的是引起學生對滑稽藝術的興趣。
徐維新坦言,人家真的很有打算,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無論是為了吸引人才,還是培養(yǎng)接班人,都想了很多方法。
二十多年來,江浙滬七個滑稽劇團在全國性的戲劇活動中集體“沉默”,唯有蘇州滑稽戲獨步江湖,多次榮獲包括文化部文華大獎、保留劇目大獎、國家舞臺藝術十大精品劇目、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在內的多項國家級獎項。
當然,蘇州滑稽戲的一枝獨秀也離不開本土文化的滋養(yǎng),地方經濟的扶持,決策者的思路,以及精誠合作的團隊精神。
“鄰居小弟”的經驗就在身邊,作為滑稽大本營的上海,還不爭氣,說得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