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開的晚霞

林宥嘉

有誰來教我忘記你的方法/你的笑啊和你的淚啊還有血紅的晚霞/所謂的寬容堅強(qiáng)我做不到啊/

往后的寂寞年華怎么去消化/我沒有給你翅膀/你為什么還要飛翔/剩我一個人聽他們勸我你在天堂

——《早開的晚霞 》

1. 下班乘車經(jīng)過這座城市邊緣的跨河大橋，晚霞像血一樣濺了一地。有枚偷跑的煙火“嗖”地躥上天空，崩裂出一片火花，開得太早，天未暗，燦爛都還來不及顯眼。

我常想起哥哥，他喜歡煙花，對天空上炸裂出來的重?fù)袈?、隨之而來的火光，又愛又怕。小時候，過年放鞭炮，他永遠(yuǎn)擠在最前面看，等引信點(diǎn)燃了，他又第一個跑得最遠(yuǎn)。他每次都問我：“阿弟，你看到鞭炮炸開了嗎？我怕。”我都回答他：“你把眼睛閉上，就不怕了?！薄翱墒沁@樣看不到煙花呀?！薄皼]關(guān)系，你把頭抬起來，是不是有光透進(jìn)眼皮，一閃一閃的？那就是煙花了?！?/p>

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回答他快20年了。10歲那年，他從贍養(yǎng)院回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哥哥。父親生意失敗，母親臥病，家里付不起贍養(yǎng)費(fèi)，只好把他接回來。哥哥的眼睛細(xì)長，兩眼的距離出奇的寬，額頭比一般人還高。

父親已沒有精力管我，每天早上我從他的皮夾里拿一張鈔票，解決三餐；哥哥大我3歲，但學(xué)校拒收，父親就任他一人在家，有時父親替醫(yī)院里的母親送飯，也就忘了哥哥的三餐。但他總是不吵，總是等人問他吃了沒，他才囁嚅地回答：“好餓，餓！”他從不抱怨，像早已預(yù)知自己在這個家是多余的一樣，過多的要求會讓自己更不堪。

我只記得看了下哥哥的那張臉，我才知道，我在他人眼中，也是一張同樣的臉。哥哥摸了摸我腳上的襪子，上面有小叮當(dāng)?shù)目ㄍ▓D案，藍(lán)色的部分已經(jīng)褪色了。這是父親事業(yè)正好的時候，母親未病之際，我擁有的少數(shù)幸福記憶。父親去日本出差，買了很多小叮當(dāng)?shù)闹苓叜a(chǎn)品，我從那時候才第一次知道小叮當(dāng)。10歲之前，是一段充滿禮物的歲月。

不久，母親病亡。那年要上國中，我沒有哭，哥哥也沒有哭。我不哭是因?yàn)橐b作堅強(qiáng)，他不哭則是不懂。他沒有死亡的概念，不懂死是什么，他13歲才回到這個家，對母親的記憶淡薄，談不上什么感情。也因?yàn)槿绱?，親戚總說：“看那個憨仔，真無情，阿母死了，也不哭，莫怪啦，沒感情就是沒感情。”

對一個智能殘缺者尚如此苛責(zé)，對我這個健全的人，親戚在背后議論我的不流淚，想必是用更丑陋的字眼了。我不在乎，我只想有一天我要離開這些人，什么都不要。

2. 上了大學(xué)，我到了大城市，從此不再回家，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父親也很少打電話聯(lián)系，他一生失意潦倒，靠著打零工過活，他像是活著，也像是死去，像是站在你面前，卻對周遭一切陌生，像是缺席。他沒有酗酒，沒有打小孩兒，但也不關(guān)心任何人、任何事，他把自己變成一具行尸走肉。

走在路上，我的視線總是刻意地避開路上的行乞者，或舉牌打工的老人。有一次夜里下班，我看見辦公大樓的清潔工老人牽著他智力有障礙的兒子，在后巷整理垃圾。兒子拖著一大袋飲料瓶從電梯走出來，袋子太大，卡在電梯口，門又要關(guān)了，袋子被擠破，所有的飲料瓶散落一地。兒子神情慌張，急忙蹲下身雙手撿拾，但撿了這個，手上又落下一個，怎么撿也撿不完，便更慌了。

這是我少數(shù)想起哥哥的時刻，也想起自己的無情。

我初入社會，工作沒幾年，父親也病故了。一個寒冷的冬天，他在睡夢中無聲無息地走了。我第一次有恨他的念頭，恨他如此干凈地脫身，恨他對我和哥哥的不聞不問，恨他給我這樣的環(huán)境，恨他讓我連當(dāng)面說恨都來不及。

在葬禮上，哥哥問：“爸爸去哪兒了？”我們都告訴他：“爸爸去山上睡覺了。”他愣了一下，隨即痛哭失聲，邊哭邊說：“那就跟媽媽一樣，不會回來了?！?0歲，他終于明白了死亡，他的外貌比實(shí)際年齡更蒼老，頭發(fā)花白卻配著一張稚氣肥胖的臉。

父親沒有白活，他的葬禮至少有一個人為他而哭。

我無力照顧哥哥，便把他送到贍養(yǎng)機(jī)構(gòu)，但負(fù)擔(dān)不起昂貴的費(fèi)用，終究還是接了回來。我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山坡上，舉目望去，連人影都少見，而唯一和我長期共處一屋的，只有哥哥。那年，我騎摩托車，載他上了橋，看煙花。他甚少出門，一時開心地在我耳邊唱起了兒歌。我從來不知道他會唱歌。

3. 時間尚早，晚霞剛起，像血一樣紅。一枚錯放的煙花突然升空炸開，哥哥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咿咿啊啊”地對著我叫。河邊風(fēng)大，把他的一身外套吹得鼓鼓的，晚霞的余暉照著他已經(jīng)爬滿皺紋卻稚氣的臉。我從來沒仔細(xì)想過，他的喜怒哀樂是怎么回事，而那一刻，我肯定他是徹徹底底開心的。

那天睡覺前，他問我：“你會不會也去山上睡覺？不要去，好不好？”

以前大人都說，這樣的孩子是來討債的，等債還完了，他們就要回去。我開始每年載著他去看煙花，看到第3次那年，在他身體里發(fā)現(xiàn)了腫瘤。我在診室拿著他的病歷，久久說不出話，而腦海里飄過電視劇里的對白：“拜托醫(yī)生，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我哥，多少錢都沒關(guān)系?！蔽页靶ψ约盒睦镎f這樣的傻話，又忍不住躲到廁所里哽咽了起來。

他耐不住劇烈的化療，最終放棄了。他等不到第4次煙花。那是炎夏，他已有些意識混亂了，看到電視轉(zhuǎn)播前幾天日本的煙花祭，便錯認(rèn)為又是跨年時刻，吵著讓我?guī)ァ熁ㄌ丶冀k麗，竟在天邊打出了卡通圖案，哥哥指著某個圖案：“小叮當(dāng)?！蔽沂帐巴曜雷?，站了起來，對他說：“走，我們?nèi)タ礋熁?。?/p>

他身體很虛弱，即便是在夏天，仍裹著厚厚一層外套。又是黃昏，我推著輪椅到了河邊，跑了好幾家商店才買到幾盒小型煙花。我點(diǎn)燃了引信，快步跑到他的輪椅邊，推著他追著煙火跑，他沒力氣再像以前那樣“咿咿啊啊”地叫了，只輕輕捂著耳朵，指著天邊的火花。他看我點(diǎn)完引信跑到輪椅邊的模樣很滑稽，“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看著他笑的樣子，自己也笑得更用力，用力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也只有在這樣的黃昏時刻，看到錯放的煙花，面對猶如末日般的美景，我會想起我與哥哥的童年，他在我耳畔唱歌的音調(diào)，還有我們站在漫天煙花的夜空下，他始終沒有長大的模樣。他離開的時候，意識已模糊，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像在父親的葬禮上那樣，不舍地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