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與笑

魏鵬

那天，寶玉在姨媽家吃鵝掌、鴨信時，喝多了酒，對小丫頭、老媽子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斗笠沒戴好，便罵小丫頭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賈母因沒有見到寶玉的乳母，便問了句：“李奶子怎么不見？” 寶玉踉蹌回頭道：“她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她作什么！沒有她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后來聽說乳母拿了他的豆腐皮包子，又喝了他的楓露茶，便將茜雪捧上來的茶杯順手往地上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yǎng)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

曹雪芹的一支生花妙筆，將富貴之家公子的醉態(tài)躍然紙上，同時也寫了醉前、醉后及寶玉左右的大小人物。醉前，主要人物自然是黛玉和寶釵。在吃冷酒還是吃熱酒的問題上，寶玉說自己只愛吃冷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xué)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以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嗑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她：“誰叫你送來的？難為她費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摈煊褚幻娼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她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黛玉這番話，不僅奚落了寶玉，也諷刺了寶釵，一箭雙雕，同時也顯示出她說話尖酸刻薄的性格。正如李嬤嬤說的那樣：“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p>

在寶玉醉前，曹雪芹重點寫了寶釵和黛玉；寶玉醉后，曹雪芹突出寫的是晴雯和襲人。

寶玉一到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靵砼c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耍Φ溃骸拔彝?。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這就是曹雪芹筆下的晴雯，她聰明伶俐、我行我素、鋒芒畢露的個性似黛玉又不同于黛玉，她不因?qū)氂褡砹硕薪z毫讓步?？蓱z醉了的寶玉還得替晴雯暖手。

襲人又是怎樣的呢？當(dāng)時襲人在里間炕上和衣裝睡，引寶玉來慪她頑。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寶玉摔了茶杯，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賈母遣人來問時，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杯子?！币幻嬗职参繉氂竦溃骸澳懔⒁庖獢f她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服侍你?！睂氂衤犃诉@話，方無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準(zhǔn)備睡覺。這就是讓寶釵感到“有些識見”“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的襲人。她與寶釵越是默契，就越與晴雯格格不入。在寶玉醉酒之后，曹雪芹不僅寫出寶玉對她們二人的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寫出了她們二人涇渭分明的性格特征。

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時，曹雪芹描寫了貴族家宴上主奴大笑的場面，因那笑聲、笑態(tài)切合每個人的性格特征，向來為廣大讀者所神往，其藝術(shù)功力之高，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登峰造極。在寶玉醉酒時，曹雪芹寫出了醉前、醉后及寶玉左右的人物不同的個性，不同樣令人擊節(jié)嘆賞、嘆為觀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