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潮流下的一朵浪花

散木

夕陽下的中央研究院

中央研究院是民國時期最高的學術(shù)研究機關(guān)，集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于一體，1928年于南京成立，抗戰(zhàn)期間曾西遷內(nèi)地，至1946年“復(fù)員”后部分單位遷回南京，一些機構(gòu)遷至上海。其時中研院風頭不減，據(jù)說其中的生物組接近世界最高水平，數(shù)理組則與世界頂尖水平不相上下，人文組更是幾乎達到世界一流水平?！肮鈴?fù)”后當局擬將全部研究機構(gòu)集中于南京，首先就在南京九華山開始興建數(shù)理化研究基地，同時計劃擴充人員和設(shè)備，所謂宏圖大展，正待其時。到了1948年4月1日，中研院正式公布了81位首屆院士的名單，人才濟濟，年齒最長者是83歲的吳稚暉，最年輕的則是37歲的陳省身，其中包括中國氣象學與氣候?qū)W的創(chuàng)始人、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

不過，畢竟是“夕陽西下”的時節(jié)了，1948年9月23日，中研院成立20周年紀念會暨首屆院士會議在南京雞鳴寺的中研院禮堂舉行，蔣介石在陰雨中主持典禮，政府要員何應(yīng)欽以及教育界名流張伯苓、吳貽芳等也來“增光”，但81位院士卻只來了51位。后來有人說：這次民國歷史上極重要的科學盛會，竟頗有些“美人遲暮”的意味，開會時人們推舉歷經(jīng)清朝、北洋、民國三朝的張元濟老先生講話，83歲的張元濟竟作蕭殺之辭，他說：“倘若內(nèi)戰(zhàn)再打下去，別的不用說，我恐怕這個中央研究院也免不了要關(guān)門?！币环捵屧趫龅娜嗣婷嫦嘤U，相顧失色。

未幾，內(nèi)戰(zhàn)愈演愈烈，中研院開始著手南遷。迨至中共農(nóng)村包圍乃至占領(lǐng)城市的首戰(zhàn)——濟南戰(zhàn)役打響，國民黨整體潰敗，其防線已退至中原的淮海地區(qū)，中研院擬議遷往廣州、桂林、重慶和臺北四地，當時代院長兼教育部部長朱家驊亦著手應(yīng)變：以臺灣大學為基地（以傅斯年為校長人選），緊急安排科研機構(gòu)和學者由內(nèi)地遷臺。說話間，三大戰(zhàn)役勝負已顯，南京岌岌可危，朱家驊連忙連續(xù)召開談話會，中研院各研究所負責人商定了緊急應(yīng)對措施：安排人員遷臺，家屬自行疏散，出國者則盡量襄助其成；文物、圖書、儀器、檔案等物產(chǎn)則封存、南運。

蔣經(jīng)國與竺可楨的不期而遇

就在這個歷史關(guān)頭，1949年5月6日，在上海龍華的楓林橋，潛居于上海的竺可楨竟與離別大陸前的蔣經(jīng)國意外邂逅了。

如今上海徐匯區(qū)的龍華楓林橋（當年中研院的一些機構(gòu)就設(shè)在此地，如今也是上海各類科研機構(gòu)和高等院校相當集中的地方）曾經(jīng)是一個著名的地方，舊時此地流氓、惡霸出入，是上海灘惡勢力明爭暗斗的必爭之地。竺可楨和蔣經(jīng)國的邂逅，就發(fā)生在這里的上海中山醫(yī)院。該院創(chuàng)建于1936年，是當時中國人管理的第一所大型綜合性醫(yī)院，隸屬于國立上海醫(yī)學院。

1949年5月6日，時距上海解放還有20天，而杭州已經(jīng)解放3天了。當時蔣經(jīng)國正在上海指揮將國庫中的金條運往臺灣。應(yīng)該說，作為浙江同鄉(xiāng)，竺可楨與蔣介石和蔣經(jīng)國父子的關(guān)系素來大致不錯，但此時的蔣經(jīng)國卻是竺可楨最不想遇到的人。彼時正是兩個政權(quán)交替的關(guān)口，學者以及知識分子則是國共兩黨爭取和爭奪的對象。作為著名科學家、教育家的竺可楨，當然也就成了其中的標志性人物。后來有人說，兩人相遇時，蔣經(jīng)國勸說竺可楨趕緊赴臺，并且是以父親的名義請他去的。對此，竺可楨婉言相卻。然而，比對兩位當事人的日記，卻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的文字，只有寥寥幾筆記錄。竺可楨在當日日記中寫道：“上海醫(yī)學院。與朱恒璧偕至其市府街寓所，途遇蔣經(jīng)國?！笔Y經(jīng)國當日的日記則是：“六日。上午，奉父命訪顏惠慶先生于中山醫(yī)院。下午五時，隨父登江靜輪，夜宿船上。”

由兩人的日記，我們得知蔣經(jīng)國并不是專門去找竺可楨的，而是“奉父命訪顏惠慶”去的，上海醫(yī)學院院長就是顏惠慶的弟弟顏福慶。而竺可楨則是去看望朱恒璧。竺可楨與蔣經(jīng)國是不期而遇的。

竺可楨的“辭職風波”

述及1949年竺可楨的歷史抉擇，須從竺可楨擔任浙江大學校長期間，與國民黨的關(guān)系說起。相似于五四運動時期北大校長蔡元培的辭職風波，到了1948年內(nèi)戰(zhàn)趨于高潮之際，國民黨統(tǒng)治中心地帶的杭州，也有一場浙大校長竺可楨的“辭職風波”。

竺可楨1936年到任浙大校長，不久就有令他痛感棘手的學生運動。壁報、團體、游行、罷課，乃至學生被捕和流血事件，使竺校長焦頭爛額，甚至有過多次辭職的打算和行動。1947年，浙大學潮的高峰——于子三案爆發(fā)，把竺可楨推到風口浪尖。1948年，圍繞“于案”的善后，國民黨和學生雙方尖銳對峙，乃至風暴驟起，夾縫中的竺校長左支右絀、動輒得咎，用盡全部氣力，而結(jié)局卻讓他寒心和絕望，身心交瘁之余，對校長一職亦可謂避之不及矣。時局的發(fā)展已使他無法堅持當年上任校長時所訂立的辦學理念和宗旨，如此，何苦“尸位素餐”于校長之位？如是，“于案”之后，竺可楨去意已定。

時間到了1949年4月1日，那是竺可楨任校長時期浙大最后一次校慶活動。當日，他在慶祝招待會上講話，首先說到教職員工生活的困頓，用孟子和希臘古典詩人埃斯庫羅斯的名言安慰之，所謂“天之將大任于斯人也”，“從困苦艱難中方可得到真學問和經(jīng)驗”。他還從宏觀方面陳述世界歷史和文化的演進，依然堅信“漸進”史觀，“檢討”社會、民族乃至學校和自己，大到對待世界的“恕道”，小到學校的“改良”，所謂“唯有每公民能公而忘私，恕人責己，國家才會太平，民族才會復(fù)興”。

這是多么悖時的話語，然而竺可楨對時局并不樂觀。不久，竺可楨得知業(yè)已“下野”的老蔣“決計不離溪口，風采甚瀟灑”，原因之一是相信美國仍是可靠的后臺。竺可楨則判斷“美援不可恃，因美國人士對于中央政府過去作風已失信用”。幾天內(nèi)，他與政府“博弈”全校師生的生活物資供應(yīng)，又拜見了國民黨元老邵力子、張默君等，聽取他們對時局的看法。而彼時的校園內(nèi)，已是“準解放區(qū)”的風貌了，合唱團在唱著左傾的歌曲，竺可楨則“嫌政治氣味太重”。顯然，他似乎已經(jīng)預(yù)見到一場風暴必將來臨，南京、上海等地已有學生游行與軍警沖突而死傷的新聞，杭州也不可免矣。

14日，“今晨李季谷（竺可楨的同鄉(xiāng)，歷史學家，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打電話來，謂周主席（即浙江省代主席周嵒）詢渠以浙大是否有游行之舉。余甚為驚異。因為學生未主張罷課，豈有游行之事耶？”不久，有人看到“特務(wù)人員之二張黑名單，一為反動分子，不易見到；一為和平分子，朋友甚多在內(nèi)，而余亦名列其中”。18日，竺可楨遂拜訪李季谷，“告以十四號本校學生本無游行之舉，而是晨即軍警林立”。李季谷說浙大學生游行一事是浙江警備司令電話通知的，后經(jīng)竺校長予以澄清“絕無此事”。而15日上?！缎侣剤蟆穭t報道“杭州各大學本定十四日游行，經(jīng)省府防范周密，未見事實”。為防范不測，浙大于21日成立“安全委員會”后易名“應(yīng)變執(zhí)行會”），行未雨綢繆之事。

竺可楨以“恕道”開路，卻不知形勢的發(fā)展是遠遠超乎他的預(yù)測的，甚至他自己已被列入了國民黨“黑名單”中的“和平分子”，而所謂“和平分子”，就是靜待“易代”的社會名流。

果然，到23日，是夜學生上門來說，“傳說今晚二點軍警將包圍浙大，因此大恐。女生要求搬入工學院大禮堂”?！坝嘁源藶闊o稽之談，乃不允。但入夜女生不安，紛紛遷入工學院，至子夜喧嘩之聲不絕”。翌日，形勢更趨緊張，李季谷來告，省府擬遷往寧波，國民黨軍隊或撤往上海，或撤往杭紹公路，“杭城已無兵士”。

張其昀（浙大文學院院長兼史地系主任，當時曾赴奉化、溪口追隨蔣介石父子左右）來詢問竺可楨“去就問題”，他是傳達此前王東原的意見（王東原時為國民黨總裁辦公室軍事組組長，王的意見可能就是當時蔣介石的意思——筆者注），說竺可楨如有離意，則可派飛機相接。竺可楨不僅加以拒絕，反而勸說張其昀“不必如此驚動”，并且勸他暫時先到上海而不往寧波，“因滬上友人甚多，可從長商酌也”。在竺可楨看來，張其昀是浙江大學的棟梁之一，“為校著想，渠去系一巨大損失”也。不過，張其昀后來還是追隨蔣氏父子去了臺灣，而竺可楨的行蹤則是當時他為張其昀所設(shè)計的方案。

到了25日，浙大停課，學生自治會的壁報已經(jīng)在宣傳共軍即將入城的消息，而“學生自由行動，學校已入無政府之狀態(tài)”。

之前，國民政府所在地南京被攻克后，教育部部長杭立武向竺可楨發(fā)來電報，勸竺可楨及早赴上海。26日，竺可楨聽說上海交大已逮捕了80多名學生，杭立武召集上海各大學校長談話，命令“不得罷課游行”，“學校如有政治活動分子，由教部交單與各校傳詢”。是夜，浙大已是風吹草動，全校已呈“騷然”之狀。隨即，竺可楨于翌日走訪國民黨浙江省教育廳長、省府秘書長、省保安司令等，詢問國民黨軍隊是否會在浙大捕人，并且當即給杭立武復(fù)電：“滬校疏散，浙大師生震驚，此時暫難離杭?！?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16/tzgj201605tzgj20160512-3-l.jpg" style="">

在得到國民黨省主席、保安司令“決不入浙大捕人”的承諾后，竺可楨“心為之大安，但從此亦決定余不能不離校，因杭既來電，囑余去滬，則表示余已可離校不負責，亦等于準余辭職矣”。也就是說，竺可楨得到省府的承諾和杭立武的電令后，一方面可以安心于浙大將無危險和風潮，一方面終于可以從此卸去校長一職，轉(zhuǎn)而擺脫繁瑣且艱難的行政職責，去重新收拾科研業(yè)務(wù)了。須知這是當年竺可楨上任校長時的條件之一，也是他任校長13年間念茲在茲的夙愿了。

26日晚，竺可楨決定辭職。不過他不是一走了之，當日他先后出席了杭州商會的“救護會”、浙大的“應(yīng)變執(zhí)行會”，對時局有所安排，又于翌晨一一寫信給浙大“應(yīng)變執(zhí)行會”的嚴仁賡、蘇步青，以及自己的秘書諸葛振公等，表示“從此弟亦不能再事戀?！?，并有所交代。

29日，竺可楨又收到杭立武的再次來電催促。于是他果斷于當日下午離校，隨即趕往車站。子夜時分，在人頭攢動的火車中（有大批國民黨的兵士），他心情忐忑地前往上海。30日中午，火車到了上海。

歷史轉(zhuǎn)折關(guān)頭的去或留

竺可楨暫住在楓林橋永利公司的宿舍。不時，浙大同仁及師生紛紛來電，勸其返校。竺可楨在日記中苦笑地寫道：“但余目前已無（法）去杭矣。”為什么？可謂一言難盡矣。那么下一步如何走呢？幾乎是剛到上海，竺可楨就安排陪他同來的浙大姚維明返回杭州，請他轉(zhuǎn)告夫人陳汲等，自己“決不去臺灣或廣州”。翌日即5月1日，竺可楨見到了杭立武，因為杭有“要事相商”，一問果然是要他去臺灣或廈門，竺可楨一口回絕了，并提出辭去校長的請求。當晚，杭立武又送來旅費2000萬，竺可楨則只是“當袁洋五元”，以不屑視之。

5月2日清晨，竺可楨上街買早點，順便買了一張《新聞報》，一看居然登載有鈕永建和自己已飛臺灣的消息，“見之使我大為驚惶，不知此消息之何來”。后來見到張其昀，得知杭立武也“正在搬家，似日內(nèi)即將出發(fā)者”，張其昀也勸竺可楨馬上去臺灣。

竺可楨情急之中，立刻給浙大的嚴仁賡、蘇步青寫信，告訴他們自己并沒有去臺灣，所謂“近代物理學尚未發(fā)現(xiàn)分身之術(shù)，兄等置之一笑可耳”，至于自己所以離開學校，“于狂風驟雨中倉皇出走，拋十余年共患難之友朋、生徒、妻子于不顧”，乃至辭去校長，則事出有因，他在信中說：

十四年來，弟在浙大雖竭盡綿力而仍不免左支右絀，爛額焦頭。幸賴同仁維護，同學之協(xié)助，學校得以撐持。近則弟已年達耳順，精力日衰，不能更應(yīng)付繁劇，自當退讓賢路，使年富強力者出而主持，則浙大前途庶可無限量。

后來，人們對竺可楨在歷史轉(zhuǎn)折關(guān)頭的赴滬一行，有種種揣測和說法，比較詳細的則如吳征鎧（著名物理化學家、核化學家、化學教育家，先后畢業(yè)于金陵大學化學系、劍橋大學物理化學研究所，時為浙江大學化學系教授，后為中科院院士）的回憶：

1949年春，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zhàn)役中已獲全勝，并開始準備渡江，當時國民黨政府教育部部長杭立武來電催他赴臺灣。竺可楨決心留下，此事他當然不能公開宣布。就在4月下半月，國民黨教育部又下了一道命令，要竺可楨去巴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竺可楨經(jīng)過考慮，用拖延法應(yīng)付，按兵不動。但事與愿違。在杭州解放前幾天，國民黨又來了一道命令，內(nèi)容和上次一樣，但文件是由浙江警備司令部轉(zhuǎn)來的。此時竺可楨覺得這一次由軍方轉(zhuǎn)，是一個信號，如果不去，軍隊就可以抓他去，因此，他決定去上海，但家屬仍留在杭州，他到上海后再想辦法。

到了上海，還是住在楓林橋中央研究院，下榻于樓梯對面的貴賓室，那是他每去上海必住的地方。此時的中央研究院也已慌亂一片。有幾個所已經(jīng)搬去臺灣，化學所已決定不搬。所長吳學周早已接待中共黨組織從東北派來上海招聘人才的張大煜先生，當然，他會設(shè)法去幫助竺可楨先生。

5月6日，竺可楨從樓梯上下來，正碰見蔣經(jīng)國，蔣問：“你怎么還沒有走？”竺正在支吾，蔣補充說：“我叫人去為你買機票?！斌谜f：“歷史興替，大勢已去，臺灣能維持多久？您與令尊經(jīng)歷不同，依我看，您也不必去臺灣了?！笔Y經(jīng)國生氣地說：“人各有志?！辈粴g而散。

當事人竺可楨和蔣經(jīng)國都對那次邂逅沒有留下更加詳實的文字，吳征鎧這一段回憶可謂珍貴，亦可謂傳神。特別是根據(jù)吳學周的談話，我們得知當時中共已赴上海“招聘人才”，而中共方面已經(jīng)在設(shè)法幫助竺可楨了，揆諸竺可楨稍后日記的記述，以及后來陳毅和他談話的內(nèi)容，所謂“爭奪竺可楨”并不是捕風捉影。

其實，當年竺可楨的去與留，莫若看其本人的話語，1961年12月30日，竺可楨在《思想自傳》中回憶說：

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在杭州解放前三天，我卻離開浙江大學而到上海中央研究院，這是什么緣故呢？首先，由于國民黨特務(wù)視浙大為眼中釘，而且從他們看來，我是站在學生方面，是他們的對立面，在他們撤走以前，有可能做些對于我不利的事情。其次，我對共產(chǎn)黨辦學方針毫不了解，不如回中央研究院重理舊業(yè)為適當。等上海解放，我就給浙大打電報：說我已辭去校長職務(wù)。

“對于我不利的事情”會是什么呢？后來人們通過一些例子，這樣猜測：“如果國民黨拉不走竺可楨，也不是不存在劫持或是暗殺的可能。從今天披露出的史料看，當年國民黨軍警就曾扣壓了民主人士張瀾和羅隆基，準備以押送臺灣的名義，在途中將其處死，幸為潛伏在國民黨中的中共地下黨員所救。”那么，竺可楨當時所考慮的，不知是否自己被“劫持或是暗殺的可能”。不過，竺可楨與張瀾、羅隆基等，畢竟是不同的，竺可楨是名義上的國民黨黨員，而實為無黨派歸屬的科學家和教育家，與倒向共產(chǎn)黨的民主黨派頭目，不可同日而語。多年后，在美國定居和工作的前浙大學生謝覺民回憶說，他后來去臺灣，蔣經(jīng)國曾單獨邀請他午餐，并親口對他說：“當年我奉父命，邀請令師竺可楨先生前來臺灣，可惜他未能前來?！憋@然，蔣氏父子彼時借重于同鄉(xiāng)的竺可楨，希望他能如張其昀一樣到臺灣去，而言下不甚唏噓，卻無責怪之意，則其當年之舉，似以勸說為主，不似有殺伐之心。

那次竺、蔣的相遇，是偶然的邂逅，抑或小蔣“奉父命”所為，若以當事人的日記看，或許與謝覺民的回憶有所出入，不過，這不是大的問題了。那次相遇后，竺可楨回到住所，大概向身邊的學生講述了這件事。于是，如人所說，“他的學生中很多都是中共地下黨員，馬上建議他以后少出門少露面，竺可楨聽從了。竺可楨確確實實感覺到了危險”。

再三推卻國民黨的“爭奪”

5月17日中午，竺可楨忽然接到傅斯年臺北來電，邀他去臺灣大學任職。竺可楨在日記中說：“得孟真自電，囑赴臺大。余將函復(fù)辭謝。因余十四年長浙大，若欲重執(zhí)教鞭，亦非有一年之溫習靜讀不可也?！蓖妻o的理由是剛剛卸任校長，對學術(shù)已有生疏，須溫習靜讀一年。19日清晨，竺可楨又接到杭立武發(fā)自廣州的來電：“請上海醫(yī)學院朱院長接洽，乘機飛穗，已為兄辦護照，并聞?！边@也許是國民黨方面“爭奪”竺可楨的最后舉措，杭立武說已替竺辦好了護照，這是指安排竺可楨飛赴巴黎一事。當時國民政府行政院及各部已遷至廣州，竺可楨應(yīng)邀去巴黎參加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科學與其社會關(guān)系委員會”會議，如要前往，須赴廣州辦理護照。而“上海醫(yī)學院朱院長”，就是前述的朱恒璧。那么，竺可楨的態(tài)度如何？在歷史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是否還有其它打算？即大陸和臺灣之外的去處？

杭立武來電的翌日，竺可楨赴上海的中央銀行，“擬提取所存六百余元美金以為萬一赴法國出席科學會議可作為旅費，不料私人存款亦須在廣州提取，故此款又落空矣”。于是，竺可楨不由感嘆：“凡奉公守法之人往往吃虧，此現(xiàn)政府之所以不能受人愛戴也?！?/p>

這似乎是竺可楨心有所動？當時竺可楨的親戚陳源（竺可楨續(xù)妻陳汲的哥哥）正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陳源為“中國常駐代表”，后來竺可楨曾參與對陳源、凌叔華夫婦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然而從他日記里“萬一赴法國出席科學會議”中的“萬一”一詞可知，當時他并沒有下決心一定要去，至于廣州、臺灣，更是根本不打算去。揆諸當時許多文化人，如陳寅恪、錢鍾書等，何去何從，其中一個標準是不離故土——文化的根。而彼時的陳源等，仍不過是“白華”的身份而已。當時陳源未聽從徐悲鴻等友人勸說其返回大陸的建議，卻幫助了其時“中國科學院”院長人選之一的李四光秘密返回大陸。彼時院長人選還有竺可楨、陶孟和，后來李、竺、陶三人為副院長，郭沫若為院長。9月16日，竺可楨與陶孟和、吳有訓、吳學周等聯(lián)名致信趙元任、趙忠堯、李方桂、張香桐等旅美科學家，動員他們盡早“束裝成行”。

終于，5月27日，上海解放的當日，《大公報》發(fā)表消息：“竺可楨未去臺灣?！笔侨?，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

吳正之（即吳有訓）來談，謂上海科學學術(shù)各團體定于六月一日下午在科學社集會，討論如何參加其他團體之活動云。正之詢余意見，余謂民十六年國民黨北伐，人民歡騰一如今日。但國民（黨）不自振作，包庇貪污，賞罰不明，卒致有今日之顛覆。解放軍之來，人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希望能苦干到底，不要如國民黨之腐化?？茖W對于建設(shè)極為重要，希望共產(chǎn)黨能重視之。

接下來，是中共陳毅等與竺可楨為代表的許多科學家的交往，而竺可楨已被內(nèi)定為新建的中國科學院的院長人選之一。

那么，浙江大學呢？無疑，竺可楨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它，他聽到了許多消息，所謂“浙大師生均希望余能回?！保⑶衣犝f新任杭州市長譚震林“已按中共當局令余回浙大主持”，而竺私下則表示“余對浙大校長一職實厭惡萬分也”，隨即轉(zhuǎn)告同仁、同學，自己難以脫身，因為中央研究院、中國科學社的善后需要他參與處理。不久，妻子的一封來信徹底斷了他回校的念頭：“知浙大校內(nèi)壁報說我受英美教育之毒，做事不徹底，不能對惡勢力爭斗，只剩了些科學救國空談；竺對于舊的固然厭惡，對于新的心存懷疑；但民主與反民主不容有中間路的，而竺某偏偏走了中間毀滅之路云云?！被蛟S妻子在杭州更能體會，她竟然來信說：如果竺可楨回校，“她就要分居”。

7月3日，上海浙大校友會舉行年會，出席校友達600余人，彼時不時有校友挽留他，竺可楨的態(tài)度卻很堅決：“余表示決絕不干”，“余在浙大十三四年，自四十六以至六十歲，實為余之壯年時期?，F(xiàn)已達衰老，應(yīng)讓余退休。因大學校長職務(wù)繁重，非老朽如余所能勝任也”。當然，這話里有話。

6日，竺可楨北上。13日，他抵達北平。也就在上海年會的兩周之后，北平中山公園又有浙大校友200余人集會，眾人一致要求竺可楨回浙大，且再次發(fā)起簽名運動。對此，竺可楨甚為感動，乃至致答詞時竟語不成聲。

此時的浙大于接管后換了新貌。9月1日，竺可楨獲知馬寅初任浙江大學校長。再后，傳來了停聘眾多教員、職員的消息，竺可楨感喟其“全以過去有恩怨關(guān)系為主，而不問教授法、學問之如何也”，與北大、清華、南開可謂全不相同也”。

10月1日，竺可楨出席開國大典。16日，竺可楨出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

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