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長流

婁光

1.紫 萍

早晨，桑梓路，劉醫(yī)生的診所里，人們在議論死去的阿蘇。阿蘇其實是城郊村的女人。

“這女人，干嗎喝農(nóng)藥呀，過不下去就離婚，怕什么？”

“就是，就是。又沒被捆著綁著?！?/p>

“好啦，一個外地女子哪有那么多辦法，看那酒彪子兇神惡煞的！”

“因為一只狗？不可能！肯定搞錯了。人怎么可能為狗去死？”

劉醫(yī)生站在藥柜前，那些聲音在身后亂飛，如睡意朦朧時枕邊的蚊子，在那短暫的幾秒鐘時間里，他完全呈蒙昧狀態(tài)。大清晨聽到人的死訊，讓他極不自在，好像那事情與他有關(guān)，職業(yè)本能決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

他越來越得要對這件事情發(fā)表一點看法。剛才轉(zhuǎn)過身取藥的時候，他就想好了該說點什么，可當(dāng)他把包好的藥丸遞給那個患眼疾的病人時，還沒開口紫萍卻進來了。

她跨進門檻，脖子下垂著，眼睛卻時不時地向上睜著，偶爾瞥一眼看她的人，雙手捧著肚子，一直捧著，那手好像本來就是長在那里，只有腋下夾著的那塊白手絹，隱隱然有點生氣。這么多年都是如此。

這么早?。?！早飯吃過了吧？有人和紫萍打招呼。人即刻站起來，到我這里來坐吧。滿屋子的人都望著她，似乎都在說，到我這里來坐吧。

紫萍勉強抬起頭，想要把整個屋子掃視一遍，同時微微一笑，只掃了一半，那笑容也還沒有用完，眉頭馬上皺了回去——無論多大的恩賜，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歡迎，全都當(dāng)成了嘲諷。

她理所當(dāng)然地，坐在那人讓出的位置上，隨即發(fā)出低沉的哼哼聲。不用說，又病了，不知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無論什么病，只要生在她身上，再經(jīng)這么哼哼兩下，都是合理的——他們剛才的舉動就是對這個常識的認可，他們很同情她，卻又不準備幫助她詛咒那病魔的無情。

他們繼續(xù)議論阿蘇。終于劉醫(yī)生在說。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把這個話題續(xù)上的：他說有一次阿蘇從鄉(xiāng)下抱著兒子過來看病，問了半天孩子哪里不舒服啊，阿蘇只是笑，也不說話，最后才搞清原來不是孩子病了，而是她病了。劉醫(yī)生就問那你哪里不舒服啊，阿蘇不說，不是說不來，而是不好意思說——就連這點意思也是劉醫(yī)生自己猜出來的。以后阿蘇每次來，也不等她張口，他就開始猜，東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著，而是故意猜錯，逗她玩——直到阿蘇點頭，才算真正猜著了。劉醫(yī)生說從來沒見過像阿蘇這樣的女病人，怎么那么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婦女。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么害羞，根本不像結(jié)過婚的……說來說去，劉醫(yī)生還是那幾句話。

劉醫(yī)生打開一個棕色藥瓶，倒出幾顆白色藥丸，又從另一個塑料瓶里取出幾顆黑色的。他把它們包在一起，囑咐病人該怎么吃。

紫萍比剛才哼得更厲害了。雙手交叉護著肚腹，腦袋垂到了胸口，整個身體縮成一團。

在小診所里，看病是不需要排隊的，誰先看，誰后看，劉醫(yī)生說了算。他叫誰，誰就過來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沒叫到的，就乖乖地等著，不急不躁，先聊會兒天再說吧。

今天，劉醫(yī)生沒馬上叫紫萍。要是以往，劉醫(yī)生老早就叫她過去了。劉醫(yī)生早看到她了。三天兩頭來，昨天頭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個疼——那個疼是什么疼，劉醫(yī)生不問，紫萍就不說，可每次還是讓劉醫(yī)生猜著了，不然怎么把她打發(fā)走？

他的辦法似乎很讓她滿意，要不然她可以到大醫(yī)院看，可她就是要到劉醫(yī)生這里來看。慢慢地，桑梓路的人都說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可劉醫(yī)生不會這么說，無論大家說什么，劉醫(yī)生也不會說這個話，這等于是承認他把好好的一個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個有腳疾的病人從凳子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出去了。劉醫(yī)生對那個坐在角落里的婦女使了個眼色，那人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來。

劉醫(yī)生竟說起笑話來，那笑話并不可笑，只是有點葷，有點來路不正，還沒講完，自己卻先笑起來，搞得大家只好陪著笑，笑聲干巴巴的。還沒等那笑聲落下來，紫萍雙手叉腰，發(fā)話了。

“你們還笑，醫(yī)生是救死扶傷的，病人不舒服，還專門說笑話？”紫萍皺著眉，雙手無意識地甩著那白手帕，動作很是優(yōu)雅。

“你今天又哪里不舒服了呀？”劉醫(yī)生笑嘻嘻地問。

“嗯，啊，哪里都不舒服。”她捧著肚子，哼得更厲害了，“我什么時候舒服過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笑了，劉醫(yī)生也笑了。

“哎喲哎喲……疼死我了。你們竟然還笑？”她絞著眉頭，那聲音卻軟綿綿、嗲兮兮的，就像劉醫(yī)生給她配的藥粉，倒在水里，輕輕一攪拌，散得沒了形。她以前是穿鄉(xiāng)走村唱野臺子戲的，戲班子解散后住進了桑梓路，就開始生病，一直生到現(xiàn)在，可能入戲太深，一直沒有出來——留給她的只是這么個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試試用新藥……”劉醫(yī)生的目光在瓶瓶罐罐上搜索著。

“可別給我亂吃什么激素啊……”紫萍掐著嗓音叫起來。

劉醫(yī)生有些生氣了，原本瞇瞇笑的臉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緩了過來。“你以為我是那些庸醫(yī)啊，動不動就給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幾個人在輕聲附和劉醫(yī)生的話，說劉醫(yī)生絕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庸醫(yī)，也不會給人亂吃激素的。劉醫(yī)生聽了這些褒獎的話后，對他們點了點頭。

“我要打針！”紫萍忽然說，“我還沒打過針，給我打一針吧，長痛不如短痛。”

劉醫(yī)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瞇眼沉思了片刻。

紫萍抬頭看著他，很想打上一針，又有點怕的樣子。

劉醫(yī)生頓了頓，這個叫紫萍的病人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沒錯，他從沒有給她打過點滴，不是說紫萍的病癥還沒有達到掛點滴的程度，在劉醫(yī)生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掛點滴或打針的適用對象——那不過是給藥途徑的不同。

他完全是憑著感覺給人吃藥或打針，憑那一點，他治好了那么多人，墻壁上掛著那么多錦旗和匾額，他對自己目前為止所取得的成績是滿意的。

劉醫(yī)生決定給紫萍掛點滴。既然病人都提出來了，那就應(yīng)該滿足她的要求。這也是劉醫(yī)生的為醫(yī)之道。endprint

“好吧，今天先給你掛點青霉素試試?！眲⑨t(yī)生說。

紫萍點點頭，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動掉了下來，她繼續(xù)往上捋著。

“效果應(yīng)該有的吧？我可從來沒有掛過鹽水。”她瞇眼輕聲問著，又像是自言自語。

是玻璃瓶被拗斷的聲音，是一小支裝在紙盒子里的藥水瓶，那砂輪在瓶脖子上輕輕摩幾下，再摩幾下，然后一拗，就能斷掉。這樣的聲音在診所里經(jīng)常聽見，沒什么好稀罕的?？墒潞笕藗儏s說從玻璃瓶的碎裂聲中聽出了某些不好的預(yù)兆。還有人說那天劉醫(yī)生的行為有些反常，他的腿總是抖個不停，好像在跳舞。還有，那只蜜蜂一直在診所里飛來飛去，趕也趕不走，都深秋了，哪來的蜜蜂？

無論是蜜蜂的叫聲，還是玻璃瓶子的碎裂聲，都無法阻止點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紫萍淺藍色的靜脈深處緩緩流淌過去。終于掛上點滴的紫萍心滿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閉著眼睛，沉浸在疾病康復(fù)期特有的寧靜里。

她的感覺好極了，輸液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早知如此……閉著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輸液室與就診室隔著半堵墻壁，這邊的講話聲那邊聽得見，那邊的動靜都在劉醫(yī)生的眼里。

什么也逃不過劉醫(yī)生的眼睛。

黃昏的時候，消息傳來，紫萍死了，死在劉醫(yī)生的小診所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同時說不出話來的還有劉醫(yī)生，他雙腿發(fā)抖，差點暈倒在病人身上。

2.獸醫(yī)劉

養(yǎng)豬大戶四嬸家的一頭豬病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四嬸很著急，怕這種情形蔓延，有人向她推薦了獸醫(yī)劉。

“就是城里那個醫(yī)死人的劉醫(yī)生？不是被吊銷執(zhí)照了嗎？”

“現(xiàn)在他是獸醫(yī)啦。放心吧，給豬看病，沒問題的?！?/p>

還是叫他劉醫(yī)生吧。劉醫(yī)生現(xiàn)在的正規(guī)職業(yè)是超市送貨員。醫(yī)死了人，桑梓路的小診所就開不下去了，出了城，騎著摩托穿村走鄉(xiāng)。四嬸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送貨途中。不一會兒，外面響起摩托車的突突聲，他來了，摘了頭盔，將車子往那墻上一靠，黑色長筒橡膠靴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讓人疑心他是涉水而來，四嬸遲疑的片刻，只聽得他在大聲嚷嚷：“豬在哪里？我看看?！?/p>

還是背著從前在桑梓路出診時用的棕色皮箱，上面畫著一個紅色十字架，變黑了，劉醫(yī)生的臉上也有些風(fēng)霜和扎實了。四嬸見了，第一感覺這是來給人治病的，等第二感覺上來后，她才迎了上去，搓著手，仍是習(xí)慣性地把他往屋子里領(lǐng)。

劉醫(yī)生大聲說：“錯了，錯了，帶我去你家的豬圈。”

四嬸反應(yīng)過來，呵呵笑著，轉(zhuǎn)了身，才往豬圈的方向走去。劉醫(yī)生走在后頭，他人很高，走路的時候甩著膀子，肩膀一聳一聳的，感覺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可沒有人在看，便顯得滑稽。

有沒有給它喂過腐爛的食物？別的豬有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劉醫(yī)生的問題很多，因為豬不會說話，他才問得那么多。有些問題連四嬸這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也沒有想到。

豬圈的門開了，一股臭味沖了出來。劉醫(yī)生迎著臭味，走了進去，他的黑色長筒靴踩在污水橫流的豬圈里，發(fā)出模糊的吱吱聲。

“是這頭嗎？”劉醫(yī)生進入豬圈，他拍打著角落里那頭輕聲哼叫的豬崽，望著四嬸。

“就是這頭，應(yīng)該是吧?！辈恢獮槭裁?，到了這時，四嬸倒有些猶豫了，這豬圈里養(yǎng)著一、二、三、四……那么多頭豬，它們拱來拱去，每一頭都長得差不多的，此刻都在嗷嗷亂叫。

“剛才它還在那里什么也不吃的，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呢？”四嬸埋怨這頭到處亂跑的豬干擾了她的判斷力，可她必須馬上肯定，讓劉醫(yī)生待在這臭烘烘黑漆漆的豬圈里實在說不過去。

“就這頭，給它打針吧?！彼膵疠p聲說。

“不行。”劉醫(yī)生非常堅決，甚至對四嬸的表現(xiàn)有點生氣。這是不能馬虎的，打錯了怎么辦。

四嬸出去了，劉醫(yī)生仍站在臭烘烘的豬圈里，那些豬因為身旁站著一個人，都老老實實地挨靠在角落里，鼻孔里發(fā)出哼哼聲，似乎有點懼怕。

四嬸拎著一桶豬食過來，倒在食槽里，豬們過來搶食，只有墻角的那頭悶悶不樂。

劉醫(yī)生望著四嬸，得意地說：“豬雖然不會說話，但我們會觀察?！?/p>

四嬸點點頭，沒有說話，心里想，我養(yǎng)了十幾年的豬了，不用你這城里人來告訴我。

劉醫(yī)生把針筒藏在身后，過去，輕輕地握著病豬的耳朵，給它撓癢癢，撓著撓著，待那豬放松警惕，馬上把針頭一戳，還沒等豬開始反抗，藥水已經(jīng)推完了。

劉醫(yī)生笑著說：“打完了?！卑涯轻樛惨慌e，似乎在邀功。黑色長筒靴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草底下的污水因為壓力溢了上來，漫過了他的長筒靴。劉醫(yī)生一腳高，一腳低，艱難地從豬圈里爬出來。他邊走邊對四嬸說：“一般打一針也就夠了。下一頓還是一點也不吃，再給我打電話?！?/p>

四嬸點點頭，有點不以為然，家里的豬從來沒有打第二針的。

劉醫(yī)生又說：“這幾天給它開個小灶，把食料剁碎煮熟了喂給它吃比較好?！?/p>

四嬸更加不以為然：“要那么麻煩??？”

劉醫(yī)生正色道：“不能這么想，生病的豬是很嬌氣的?！?/p>

四嬸不語了，劉醫(yī)生這是怎么了？豬又不是人，要這么小心做什么？她掏錢給劉醫(yī)生時，忽然問道：“這幾天腿腳有些不太利索，你那里有沒有膏藥？”

他愣了愣，嘆口氣說：“現(xiàn)在，我那里沒有這些東西了，不進了。再也不進了?！?/p>

四嬸低聲說：“你可以進一些的。下次我打電話來的時候，你再帶給我也成。”

“我進那些東西做什么？用不著了?！眲⑨t(yī)生有些生氣。

四嬸仍然笑嘻嘻地說：“用得著，用得著?！?/p>

劉醫(yī)生搖搖頭，似乎在說，你不懂的，我也不想和你說那么多。

接過四嬸的錢之后，劉醫(yī)生數(shù)了數(shù)，塞進貼身口袋里，在口袋外面按了按。

臨走時，劉醫(yī)生忽然問道：“有水嗎？沖沖這鞋。”endprint

四嬸愣了愣，忙說：“有有有，我去給你端來。”

那靴子被沖得干干凈凈，陽光下，顯得特別黑亮。主人穿著它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爻T外走去。

劉醫(yī)生跨上摩托車的時候，對四嬸喊了一句：“嬸子，以后豬生病了可以給我打電話，人生病了請找城里的王醫(yī)生，再不行就去醫(yī)院，不要搞錯了，?。俊焙巴?，踩一腳油門，轟的一聲，人和車被射出去老遠。

劉醫(yī)生走后，四嬸找了隔壁的三姨聊天：“這個劉醫(yī)生真是奇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家不讓你開（診所），你不會偷偷摸摸地開啊。到鄉(xiāng)下來開也行啊，賺錢最要緊，給豬看病哪有給人看病賺得多?！庇终f：“倒看不出他給豬看病看得那么認真，從前也沒見他這樣過，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p>

三姨接過四嬸的話茬子，把四嬸說的這些換了語氣說了好幾遍，四嬸在邊上直點頭。她們對整個發(fā)生在劉醫(yī)生身上的事情完全看不懂，不懂歸不懂，看見了總是要說的，這也是對他的關(guān)心。

“他為什么不去賄賂衛(wèi)生局的人？弄個執(zhí)照有那么難嗎？現(xiàn)在家里那么窮，連兩個書包都背不起。”三姨說的是劉醫(yī)生讓兩個讀高中的女兒都輟了學(xué)。

“是啊，也不知道賠了多少……不過，干什么都有風(fēng)險的?！彼膵鹫f。

“你聽說了沒，有人說他要在動物身上實驗完了，再找人做實驗。”三姨悄悄告訴四嬸。

“不可能。他現(xiàn)在是‘欠債滿頭頸，生產(chǎn)不安心，愁都愁死了，還能翻身給人看病？”四嬸斬釘截鐵地回答。

三姨沒有答話，顯然她對四嬸的回答有意見，她就那么了解他？大家還不是一樣的。四嬸見三姨悶悶的，也不搭腔，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各忙各的去了。

看見的人卻都知道，劉醫(yī)生根本不像她們說的那樣愁眉苦臉，和人說話仍是笑瞇瞇的，甚至比在桑梓路小診所時的態(tài)度還要好。即使看著豬圈里的豬，都要點一點頭，甩一甩胳膊。

——可她們總覺得這不是真實的劉醫(yī)生，大家都在等著劉醫(yī)生做出些落魄之人該有的舉動來，可一直沒有等到，大家嘆息不已，到底是醫(yī)生啊，心理素質(zhì)那么好。

3.月 香

放學(xué)后，阿蘇的女兒月香沒直接回家。在阿蘇走后，還是第一次。奶奶在家里等急了吧，還有弟弟，月香狠狠心，盡量不去想他們。今天上課時老師教孟郊的《游子吟》，要求大家回家背誦并默寫。一路上，月香默然背誦著，把那詩記得爛熟。

她嘴里念念叨叨，被那旋律牽絆著，下意識地，嘴唇張張合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今天她走的是曲曲彎彎的小路，走著走著她迷路了。路邊有菜園，菜園里有野蔥，還有韭菜，一簇簇，細小而密集，她半蹲著，沒敢動韭菜，而是用指甲掐那蔥葉，很快就攥了一小把。阿蘇做的野蔥油餅噴噴香。月香愛吃，弟弟愛吃，連酒彪子父親也愛吃。月香攥著一把野蔥，癡癡站立了片刻，很快又放開了。奶奶不會做野蔥油餅。

月香看著散落一地的野蔥，有點可惜，她沒再去揀，反正也沒用，奶奶不會做野蔥油餅，真希望長大后，這野蔥還長在路邊，齊齊整整的，等著她去采。這么一想，月香就高興起來，步子也邁得大一些。

在離村莊較近的地方，月香看到很多人圍在一起，在人群的中央是劉醫(yī)生，他蹲在一條奄奄一息的狗前，那棕色藥箱打開著，紗布、剪刀、紫藥水，還有瓶瓶罐罐的東西，井井有條。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那藥箱里的東西。

她知道劉醫(yī)生的事情，在城里把一個女人醫(yī)死了，賠了很多錢，現(xiàn)在是走村串鄉(xiāng)的獸醫(yī)?？伤趺丛诙自谝粭l病狗前，看樣子還要給它動手術(shù)。還是要解剖它？

那狗的腿斷了，流著血沫子，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細沙嵌到那傷口里去，身子一顫一抖的，很痛苦。

“喂，那狗怎么了？被人打斷腿了嗎？”有人探進頭來。

“被車軋斷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你知道嗎？”劉醫(yī)生正在給狗清理傷口。

那人連連擺手，似乎不愿意多費口舌，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唉呀，這狗要死了吧，流那么多血？”一個路過的女人尖叫了起來，馬上騎著自行車走開了。

月香也想快快走開，這條狗不是那條狗，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墒?，看著那狗的眼睛，心撲撲亂跳。

劉醫(yī)生在給狗接骨頭。他動作很慢，手指有點僵，工具也不齊全，有點瞻前顧后，不知該怎么辦的樣子。

“喂，你們能不能走開點，擋著我了?！眲⑨t(yī)生叫了起來。

孩子們迅即退后。那狗不斷地往外面吐氣，那氣哈到路邊的泥沙上，那泥地就有點濕漉漉的。劉醫(yī)生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那狗吐了吐舌頭，水汪汪的眼睛變得更水了。

“誰給我去找塊木頭來?！眲⑨t(yī)生大聲叫嚷著，似乎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滿了自豪。

“我去吧?！痹孪闩艿酱舐愤叄啦贿h處有家木材廠。

等她回來的時候，那狗已經(jīng)不流血了，身體的顫抖似乎也好些了。劉醫(yī)生額頭上的汗流得更多了，看上去還是那么緊張。月香蹲下身，看著他把那截木頭伸到狗腿下面，再用繩子綁了幾綁，傷腿被固定住了。

劉醫(yī)生站起來，拍了拍手，開始東張西望。“狗的主人呢，怎么還不來？”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詢問邊上的孩子。

孩子們沒有回答他。

“再等三分鐘，如果主人還不來，我就不管了。”劉醫(yī)生大聲地宣布，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他原地走了幾步，習(xí)慣性地甩甩胳膊，又朝遠處望了又望。

三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要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路過這里。劉醫(yī)生開始不安起來，他把箱子背在肩上，在狗身邊踱來踱去。

“誰會來領(lǐng)一條快死的狗？除非他們想吃它的肉?！痹孪憷淅涞卣f。

“你這小姑娘怎么說話呢？難道養(yǎng)狗就是為了吃它的肉。哦，我知道了，你是誰家的孩子……”劉醫(yī)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月香想，你這城里人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黑了，圍觀的孩子都回家了?？稍孪氵€在那條病狗周圍轉(zhuǎn)圈，她想知道劉醫(yī)生會把它怎么樣。endprint

劉醫(yī)生說：“小姑娘，你走吧?！?/p>

月香微微笑了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走后，你就會把那條病狗“處理”掉。她也不說話，就那么微笑地看著劉醫(yī)生，特別在知道他治死一個人之后，她更加有理由這么想了。

“劉醫(yī)生，你為什么要救它呢？”月香幽幽地問。

“對啊，我為什么要救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救它，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我想走開的，可那只箱子把我拽回來了。狗也是一條命哇！你愿意幫助我把它搬回家嗎？”

他想把這條狗弄回家，他對它好得有點不太正常，月香這么想著，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墒撬募以诔抢镅?！不管多遠，月香在心里堅持要去。

他們費了一些勁才把那狗弄到木板上，狗很重，外傷讓它的身體更顯得沉重不堪。月香在前面抬著，劉醫(yī)生跟在后頭，路很長，還要時刻防備著狗從木板上跌落下來。他們小心翼翼，累得氣喘吁吁。

“劉醫(yī)生，你等會兒是不是要把它給解剖了？”這話說出后，月香有點怕。

過了很久，劉醫(yī)生的聲音才從月香的腦后傳來，讓她有一種嚴重的不真實感。

劉醫(yī)生說：“你說呢？”

那三個字說得好輕，好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可她知道他在笑著，一點也不因為她可能的誤會而生氣。無數(shù)個“你說呢？你說呢？”輕柔地，緩慢地，像無限發(fā)酵的面團，迅速膨脹開來，讓她震驚不已?；蛟S她的直覺是對的，一個獸醫(yī)為了治好更多的病狗，解剖一兩條無主的野狗也是正常的?？伤麆偛庞终f狗也是一條命，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又看見了那晚的場景，狗被吊在樹杈上，像秋千那樣蕩來蕩去。

4.巴 克

劉醫(yī)生的寵物診所還是回來開在桑梓路上，不過是在側(cè)面一條窄小的巷子里。桑梓路本來就是花鳥魚蟲的市場，而小巷那里是寵物一條街。鐵籠子里關(guān)著的大都是狗，品種各異的狗，毛發(fā)柔軟，眼眶微凸，當(dāng)它們一動不動的時候，真像玩具商店里出售的絨毛玩具。

它們都在汪汪汪地叫著，一只叫了，另一只跟著叫，所有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著。它們是在用叫聲和人類說話。

在桑梓路或更寬闊的馬路上，經(jīng)?？梢娔切┐┟ひ路呐?，牽著一條可愛的絨毛狗，非常悠閑地散著步，偶爾親昵地喚著身邊愛犬的名字：“嘿，莉莉！莉莉！”或者“姍姍，心肝小寶貝兒，快過來！”

一個這樣的女人抱著她的愛犬走進劉醫(yī)生的寵物診所。

診所里，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女人正抱著愛犬在掛鹽水，女人的頭微微低垂著，一只涂著紅色蔻丹的手，輕柔地，有一下無一下地撫摸寵物狗的毛發(fā)。另一個穿皮革短裙的女人站在工作臺前，雙手握著狗爪子，腦袋偏過去，似乎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劉醫(yī)生正在給她的小狗打針。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小狗的毛發(fā)，露出一塊淺色皮膚，用酒精棉球擦了又擦。

女人抱著狗進來了。那鐵籠子里的狗，紛紛把前腿掛到籠口上，沖著她汪汪亂叫?？匆幌?，叫一聲，眼睛吧嗒吧嗒的，女人隨意瞥了一眼，馬上就把注意力收了回來。

女人懷里的狗似乎很老很老了，毛發(fā)脫落處露出一塊塊紅腫糜爛、布滿斑點的皮膚，就像披著一條破敗的碎牛肉色毯子。它閉著眼睛，貼著女人的身體，或者是女人的身體緊箍著它。在一陣輕微的抽搐之后，它伸了伸腿腳，又猛地縮了回去。

女人抱著那狗坐在角落里等著。

“能不能給我的巴克安樂死？”在別人走后，女人來到劉醫(yī)生面前。

巴克？劉醫(yī)生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是狗的名字。為什么？不能治了嗎？劉醫(yī)生試圖用眼神和女人交流，可女人一點也沒有與他對話的意思。

“它的肚子已經(jīng)爛了。它很痛苦。我想讓它安靜地離開?！迸苏f。

劉醫(yī)生搓著手，想把那病狗從女人懷里接過來，可她并沒有放手的意思。

“就是不能讓它有任何痛苦，多少錢都可以。”女人補充說。

“總得讓我看看它得了什么病吧？”

“惡性腫瘤?！闭f完這四個字，女人依然面無表情。

劉醫(yī)生萬分尷尬地看著女人和她懷里的狗，他很想笑，可他不僅沒有笑，反而馬上變得嚴肅起來。這個月以來，已經(jīng)是第四條了。他變得鎮(zhèn)定。

“怎么最近碰到的都是這種事……”劉醫(yī)生嘀咕道。

“你在說什么？”女人有些不耐煩。

“沒什么。我說我可以做到，安樂死。讓它沒有痛苦地……走?！眲⑨t(yī)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避免提到那個字。這是一個禁忌。

女人把狗放在工作臺上，掏出隨身攜帶的梳子，梳理著病狗板結(jié)的毛發(fā)，梳了一半，停下了，似乎很怕它疼著。狗肚上有一個沒有長牢的瘡口，黃色膿液正在滲出。那狗忽然抽搐起來，四肢抖得厲害。女人馬上顫抖著把身體貼上去。

女人捂著臉出去了。

剛才還齊聲吠叫的群狗忽然噤了聲。診所里安靜極了，那病狗的喘息聲也在漸漸消失。氣味卻越來越重，是那種很臭很臭的腳臭味，從鼻尖底下、離嗅神經(jīng)最近的地方散發(fā)出來，濃得幾乎讓人窒息。

診所里的狗和人都屏聲靜氣，沒有一點聲音。針筒、麻醉劑、氫化鉀注射液、酒精棉簽一一放置在金屬托盤里，那托盤就在那病狗的身后。劉醫(yī)生近身打量著那狗，那狗也在看著他，狗的眼神非常非常虛弱，眼睛中間近瞳孔處是灰白色的，整個眼珠子似乎浸在一攤液體里，那是眼淚嗎？劉醫(yī)生想，那不可能是眼淚，那一定是病灶分泌出來的液體，或許腫瘤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眼睛里去了。

狗的眼神仍停在在那條線上，似乎懶得再動一下。劉醫(yī)生避開那條線，來到病狗的身后，那尾巴上的毛發(fā)已經(jīng)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濕嗒嗒的，沾染著膿液，連看一眼都讓人惡心?？赡请p眼睛，為什么一只病狗卻有一雙像人一樣的眼睛？

劉醫(yī)生有點心煩意亂。他回頭看著那籠子里的吉娃娃，它前腿抓在鐵籠上，也在看著他，那眼神如出一轍，悲傷、茫然、驚恐、無助……它不會說話，可它似乎什么都懂。

他對自己說，我結(jié)束的是這狗的痛苦，而不是它的生命。誰也沒有權(quán)利結(jié)束別人的生命。他對身邊的助手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助手戴上手套，習(xí)慣性地搓了搓手。先是消毒，給針筒灌注射液，在進針之前排出多余的空氣，嚴格按照程序來，馬虎不得。endprint

在做這一切時，劉醫(yī)生一直看著那狗，本來他是可以避開的，可他沒有這么做。第一次做的時候，他怕主人反悔，要他們簽字?，F(xiàn)在他不會這么做了，還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事情反悔的。相反，他們會感激他。

劉醫(yī)生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此刻，那些事情紛至沓來。他們找他給寵物安樂死，有些甚至是健康的，只因為主人要搬家了，又不能帶它走，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們就來找他幫忙。當(dāng)女人進來的時候，那狗已經(jīng)躺在臺子上，身子蜷曲，眼睛緊閉，就像睡著了一樣。

女人給了劉醫(yī)生錢。女人把狗抱走了，就像抱走一個熟睡的孩子。女人看起來很平靜，甚至有點笑意。

“這是給得最多的一次?？磥?，這女人很有錢。”劉醫(yī)生對他的助手說。他語帶笑意，不是因為心情高興而笑，而是他必須得笑，畢竟那么點時間就賺了那么多錢。

助手是個年輕人，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對很多業(yè)務(wù)上的事情還弄不明白，對于這項操作，因為執(zhí)行了多次，倒是輕車熟路。

他們兩個就這個問題聊了幾句，帶著點興奮的語氣，又有些莫名的激動。特別是劉醫(yī)生，話特別多。

就在他們聊得起興時，群狗忽然叫開了，好像從令人吃驚的事情中蘇醒過來。它們前腿攀附著鐵籠子，齊齊站立著，好像要從那籠子里走出來。

也不知劉醫(yī)生嘀咕了一句什么，它們瞬間安靜下來，屋子里的情狀逐漸恢復(fù)到女人到來之前的模樣。

5.阿 蘇

阿蘇離開的那個晚上，月香在姑姑家過夜。是阿蘇叫她去姑姑家睡覺。月香逢人就說：“因為那只狗。他們要吃狗肉，我媽不想讓我難過。其實她自己更難過。沒想到她會喝藥。”

狗是月香帶回家的。那天，阿蘇叫她去神仙洞寺廟里給弟弟燒香。弟弟病了，一到晚上就發(fā)燒。月香不想一個人去寺廟，可為了弟弟，她還是去了。寺廟里住著一對老夫妻，男的駝背，女的獨眼，樣子有點可怕。可月香和他們混熟了，也就不怕了。

月香點了蠟燭，燒了香，在菩薩像前說了弟弟的事情。

回來的路上，狗從矮樹林里躥出來，一路緊跟著她，她停下，狗也停下，她擦汗，狗就搖尾巴。她往前走，狗也向前，一路走走停停，跟著她到了家。

他們不讓它進門，一只野狗，來歷不明，萬一有病呢。他們叫她把狗弄回去，哪里來，回哪里去。他們其實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酒彪子父親。他一喝醉酒，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眼眶瞪裂。阿蘇和月香都怕他。

月香往外頭走，狗也跟著走。月香跑起來，狗也撒開四蹄跑起來。月香躲在墻壁后面，狗也停下，四處張望。月香避開狗，繞遠路回家。

遠遠地，月香就看見狗在家門口搖尾巴。她笑了，快步跑了起來。月香一跑，狗的尾巴搖得更起勁了。

酒鬼在這個地方叫酒彪子。阿蘇的丈夫，也就是月香的爸爸是個酒彪子。酒彪子喝醉酒，癱倒在月光地上，那狗過來舔他的手，嚇得他酒醒了一半，脫下鞋子啪啪亂打，打得狗嗷嗷亂叫。打完狗，酒彪子開始打阿蘇。阿蘇在睡覺。酒彪子打得她滿屋子亂滾，直討?zhàn)?。狗在屋外嗷嗷亂叫，阿蘇在屋里嚶嚶哭泣。

月香躲在被窩里抹眼淚。

打完狗和阿蘇，酒彪子躺下，打呼嚕。阿蘇爬起來，鉆到月香的被窩里，娘倆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挨到天亮。

酒彪子出門了，阿蘇把剩菜剩飯潑在水泥地上，狗過來，用舌頭舔得一干二凈，它還舔阿蘇的繡花鞋，把那鞋底也舔得一干二凈。阿蘇拿起掃帚作勢要打它，它立馬躥到槐樹底下，搖尾巴。

那狗見了阿蘇和月香就搖尾巴，遇了酒彪子就躲，好像有人教過它一樣。

酒彪子要把狗趕走，說浪費了糧食，等養(yǎng)胖了，也不知進誰的肚子。狗不是人，不怕打不怕揍，怎么攆也攆不走。阿蘇不敢給它東西吃，它就去外面找食。白天出門，晚上才回來，睡在柴堆里，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汪汪叫，認定這地方就是它的家。

狗瘦得皮包骨頭，是餓的，真可憐。趁酒彪子不在，阿蘇偷偷把食物扔到門外，它就屁顛屁顛地跑去舔個精光，吃飽了，它就搖尾巴，搖啊搖，愜意極了。

阿蘇到池塘邊衣裳，它就蹲在一邊發(fā)呆，阿蘇洗完衣裳起身，它前腿一蹦，后腿隨之起立，一溜煙跑到前頭去了。下雨了，狗在門外汪汪亂叫，阿蘇聽到叫聲開門收衣服，拍拍狗的腦袋，狗很高興，搖尾巴。有一天，酒彪子沒有喝酒，在屋子里打起阿蘇來，狗在屋外嗷嗷亂叫。酒彪子開門拿石頭擲它，沒有擲中，酒彪子懊惱不已，去追狗。忘了阿蘇。

幾個月里，失蹤了十幾條狗。他們說狗殺手把一種叫“七步倒”的毒藥裝在包子里，給狗吃。為此，酒彪子要吃狗肉，阿蘇不讓。酒彪子呵呵大笑說：“不是我吃它，就是它吃毒包子，你說哪樣子好？”

阿蘇就是不讓他吃狗。

狗沒有吃毒包子，卻咬人了。那個人氣勢洶洶地對阿蘇說：“你的狗有沒有狂犬??？它咬了我一口，如果我死了怎么辦？”

阿蘇說：“我的狗沒有病。你不會死的?！?/p>

那人說：“你說沒病就沒病??？不行，你說了不算，現(xiàn)在，我要去醫(yī)院打針，你快拿錢給我。如果我得了狂犬病，死了，你們也要賠的。”

阿蘇說：“你不會得狂犬病的。你不會死的?！?/p>

那人奪過阿蘇手里的錢，說：“哼，又不是你說了算。我去找醫(yī)生。回頭再找你的狗算賬?！?/p>

那人走后，阿蘇把狗用鐵鏈鎖在地下室里。狗汪汪亂叫，滿嘴是血，咬鐵鏈咬的。阿蘇不忍心，把狗放了。

那人從醫(yī)院里回來了。他沒有死。他笑嘻嘻地對別人說：“醫(yī)生說狂犬病的潛伏期很長的，運氣好的話能活到明年，運氣不好的話明天早上起來就死翹翹了?！?/p>

很快，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酒彪子也知道了這件事，把阿蘇打了一頓。打完阿蘇，又去打狗。

酒彪子在窗前喝酒，那人慢吞吞地來了。

“你家的狗咬了我，你說怎么辦？”那人一腳踏在板凳上，一腳立在泥地上，唾沫橫飛地說。endprint

“我老婆不是給你錢了嗎？你還想怎么樣？”酒彪子說。

“就這點錢，想要打發(fā)我？你知不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是可能死人的?！蹦侨苏f。

“你現(xiàn)在死了嗎？”酒彪子挑釁地說。

“你以為我現(xiàn)在不會死嗎？我馬上死給你看?！蹦侨苏f完，就要往地上躺。

酒彪子叫道：“哎，兄弟，兄弟，快起來，別這樣……”馬上過去扶他。

那人斜靠在門板上剔牙，斜著眼睛，似乎在說：“你們看著辦吧，我可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要死的人?！?/p>

酒彪子過去和那人耳語了幾句，那人一拍大腿，連說了三個“好”，馬上收起架勢，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沖酒彪子嚷道：“說話算數(shù)??！”

酒彪子朝他擠眉弄眼：“兄弟，放心吧！”

那人走后，阿蘇馬上對他說：“你和他說什么了？”

酒彪子把臉一板，瞪眼道：“男人的事情，女人閉嘴！”

阿蘇哭了。

酒彪子怒吼道：“哭什么哭！當(dāng)初是誰不讓我宰了它，給老子惹出這檔子事來，還有臉哭？”

黃昏的時候，酒彪子讓阿蘇去城里劉醫(yī)生的小診所買藥，說肚子疼。

阿蘇走后，他們就來了，三個男人帶著一只麻袋，鬼鬼祟祟出現(xiàn)在院門外。

酒彪子把一碗剛做的飯倒在地上，呼狗過去吃，狗不去。酒彪子叫月香：“去把狗叫來?！?/p>

月香不解，酒彪子可從來不會給狗喂食，還是剛做的。

酒彪子又叫：“快去把狗叫來?！?/p>

月香一出現(xiàn)，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狗一過來，他們馬上從身后抄了上來，鐵棍子藏在身后。

當(dāng)狗低頭吃食時，一根繩索呼地飛來，不偏不倚，一把套住它的脖頸，一聲慘叫之后，狗被吊到樹杈上，像一只懸掛的破麻袋，秋千那樣蕩來蕩去。有人用鐵棒撬開狗嘴，一瓢一瓢往里灌水，灌到肚子里的水從喉嚨口滿出來，改用木棒擊打狗身，那水從嘴里、鼻孔里噴射而出，哀嚎之聲不絕于耳。狗雖已氣息奄奄，卻仍未死去。

那灌水的對棒打的說：“怎么樣？別把它打死了吧？”

“當(dāng)然，留口氣，味兒更美，水沸了吧？趕緊拖過去?！蹦侨诵χf。

他們把狗裝進麻袋里，往外面拖，拖得氣喘吁吁。

那人跟在后頭，笑嘻嘻地對酒彪子說：“怎么樣？動作還利索吧！”

酒彪子豎起大拇指：“煮好了別忘了叫我！”

“放心吧，我們先走了，有好酒等著您呢！”那人哼著歌走了。

阿蘇沒去買藥，預(yù)感到什么事走到半路趕回來，佇立在一旁，剛才那狗被吊到樹上，被灌水時，她一直看著，直到那狗被拖走了，她才反應(yīng)過來。

她在地上跺了幾腳，徑直往屋子里走去。

酒彪子在身后叫：“那狗咬了人，遲早是要被打死的，死了就死了吧，不過是一條狗。等下給你吃肉，狗肉大補！”

阿蘇在房間里歇斯底里地哭嚷著：“你給我閉嘴?！?/p>

半夜，酒彪子醉醺醺地回來，搖晃阿蘇的身體。阿蘇根本就沒睡著。

“快吃肉！”酒彪子把肉端上來，“聞聞看，香不香？”

阿蘇把頭埋進被窩里，雙腳在床上亂蹬亂踹。

酒彪子抓著阿蘇的頭發(fā)，把她拎起來，往她嘴里塞肉。阿蘇把狗肉吐在酒彪子臉上。酒彪子的酒醒了大半，用筷子撬開阿蘇的嘴巴，繼續(xù)塞肉。

一陣干嘔，阿蘇吐了酒彪子一身。酒彪子打了阿蘇一巴掌。

第二天醒來，酒彪子發(fā)現(xiàn)阿蘇躺在地上，臉青了，身體已經(jīng)僵直。屋子里一股農(nóng)藥味，又好像是狗肉的味道。

嗅了半天，酒彪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失靈了，到處都是狗肉的味道。酒彪子像狗一樣在地上爬了一圈，連桌子、椅子、地板都有了狗肉的味。酒彪子哭了。

酒彪子打破酒瓶子，來到城里。

6.酒彪子

那天，一個戴蛤蟆眼鏡的男人，來到小巷里，在劉醫(yī)生的寵物診所外徘徊不前，如此大概有十來分鐘，忽然，他一個箭步，上前推那扇玻璃門，推了半天，人還在門外。

劉醫(yī)生起身開門。

“怎么是你？”劉醫(yī)生看到酒彪子的那一刻，有點吃驚。

“是我，我也來城里生活了，一年半多了，天天路過你這里，可一次也沒進來過，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著要進來和你說兩句，好像再不這樣做就沒有機會了。我知道寵物診所是做什么的，給狗啊貓啊治病的吧，從前你是給人看病的，這個職業(yè)對你倒也合適。對了，以前我不可認為那些貓啊狗啊也需要醫(yī)生，它們生下來不就是給人吃的嘛？”說到這里，他咽了下口水，“真的，我不只吃過狗肉，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什么肉沒吃過啊，直到那一天，我干活回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什么東西都找不到，我餓得半死，沒有氣力做飯，我聽見院子里有一條狗在咳嗽，它咳嗽的聲音和人一模一樣，天哪！我沒有聽錯吧，狗也會咳嗽？就像人在咳嗽一樣？你要笑我了吧，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可我還真是不懂，我不知道狗竟然會咳嗽，這個事情把我嚇住了，也不是真的嚇住，只是覺得奇怪，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怎么說呢，我忽然覺得有點害怕了?；盍四敲创髿q數(shù)，我還沒有怕過什么。他們都說我老婆是被我害死的，我沒有想過要讓她死啊，全是因為那條狗，他們殺了那條狗，我老婆這個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她總覺得那條狗和我們家有關(guān)系，和她有關(guān)系，它是跟著我女兒回家的，狗死得那么慘，她一下子受不了了，那段時間又常常被我打，她是被打怕了，而那條狗……也是被打死的?！?/p>

在說到“被打死的”這幾個字時，他苦笑著，臉上有一種嫌惡的神情。

診所里沒有別人，劉醫(yī)生和寵物們都安安靜靜的，好像聽得懂這個男人在說什么。

他調(diào)整了下坐姿，繼續(xù)往下說。

“我有一身好力氣，什么活都能做，清潔工、搬運工、泥水匠什么的，都沒有問題，可我沒有選擇那種工作，我一直在想自己應(yīng)該去做什么，不僅是為了賺錢，我要去做讓自己感到費勁的工作，我要讓自己過得不舒服，不僅是身體上的不舒服，還有心里的，一句話，我要跟我自己做對。我先到酒廠打工，洗酒瓶，聞著滿天滿地的酒香卻不能嘗上一口，那種難受就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身上咬，我硬是把酒給戒了。我去做動物飼養(yǎng)員，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份愛心，我是個殘忍的人，我怕自己因為沖動把那些動物殺死，或者因為無法忍受那些臭味，給它們下毒，這樣我就會被關(guān)起來，難道我很想被關(guān)起來？我瘋了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停下來看著劉醫(yī)生，似乎想從他臉上得到答案。endprint

劉醫(yī)生也在靜靜地看著他。他在聽他繼續(xù)往下說。

“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了，把鐵釘弄在香蕉里給猴子吃，沒想到那猴子很聰明，居然能把釘子吐出來，呸的一聲吐在我面前，就像一顆子彈，把我嚇壞了，不敢看那猴子的眼睛，還好它不會說話，可我告訴你，那不會說話的動物才可怕！以后，那猴子一見到我走進飼養(yǎng)區(qū)，就用那眼神看著我，我真是受不了?！?/p>

“我不能再當(dāng)飼養(yǎng)員了，我又到一家工廠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那工作倒也安靜，天天坐在傳達室里，除了我之外，還有兩條大黃狗，是廠里專門弄來看門的，到了晚上，整個廠區(qū)靜悄悄的，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不，是兩條狗，一個人。前半夜，我是不睡覺的，到了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反正有狗，如果有人進來，狗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不過我還是不敢睡得太死，怕真的發(fā)生什么，沒想到那個晚上真的出事了，我被一陣涼意弄醒，有人正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我腦子一片空白，嚇得直哆嗦，那人說把眼睛閉上，我就老老實實地把眼睛閉上，他們把我反綁在椅子上，用廢報紙塞進我的嘴里，我難受得要死，氣都喘不過來，我一直閉著眼睛，直到那些人走開了，我的眼睛還閉得緊緊的。我聞到一股尿騷味，一摸，連褲子都濕了?！?/p>

說到這里，他的眼睛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閉上了，渾身顫抖起來。他抓住劉醫(yī)生伸過來的手，緊攥著不放。

“我被廠里開除了，廠長把話說得很難聽，說我還不如那兩條狗。后來我才知道，那兩條狗，可憐的畜生，竟被那幫人割喉了，血沫子濺得老高，噴到電線桿子上，倒在倉庫外面的水泥地上眼珠子還是睜著的，它們算是英勇就義了?？晌夷?？直到警察來了，還把眼珠子閉著，不敢睜開，像死人一樣閉著，你說，這樣的人還能當(dāng)保安嗎？連條狗都不如?！?/p>

他喘了口氣?？粗鴦⑨t(yī)生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嘴角一歪，竟笑了。

劉醫(yī)生伸著脖子，似乎在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酒彪子挪了挪身子，轉(zhuǎn)移了身體的重心，往前湊了湊。他從容不迫，四下張望著，他看到劉醫(yī)生的工作臺，墻上掛著的解剖圖，籠子里關(guān)著的寵物，剛才光顧著說，沒來得及好好打量。他對劉醫(yī)生點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老早你給人看病，現(xiàn)在你在這里給狗看，要我說，都是醫(yī)生，都一樣的?！彼谠\所里掃視了一圈，慢吞吞地說。

劉醫(yī)生大吃一驚，顯然沒料到酒彪子會說到他頭上。

“那不一樣，不一樣的?！眲⑨t(yī)生搓著手，囁嚅地說。

酒彪子不說話，眼睛瞟來瞟去，似乎在說，有什么不一樣，都是治病，人與狗也是一樣的。

“這幾年，我很小心，狗也是生命，它們不會說話，可我從來沒有疏忽過，這是真的?！眲⑨t(yī)生確實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一個字。

他們沒辦法不想到那件事。

“沒錯，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的。要我說，你并沒有做錯什么?！本票胱优φf得輕松，卻不去看劉醫(yī)生的臉，也不給他說的機會——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

“聽說在城里，還有人請你，殺狗？”酒彪子一臉詭異，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那是……安樂死。不一樣的?！眲⑨t(yī)生辯解道。

酒彪子笑了笑，不說話。

“真的，這是一種人道主義。對狗好。”劉醫(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哦。是嗎？”酒彪子輕輕地咳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

劉醫(yī)生有點不高興，想把話題岔開，可沒有成功。酒彪子牢牢把握主動權(quán)，無論說到哪里，只要輕輕地一繞，又回去了。他今天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這個害死老婆的混蛋！

劉醫(yī)生站起身，走到那鐵籠子邊上，伸了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雪白的京巴，可隔著籠子，那狗趴在里面，扁闊臉，圓溜溜的眼珠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摸不著那只狗。他的手在鐵籠上方的空氣中晃了晃，就收回了。

“這狗真可愛，你看它的耳朵，還有毛發(fā)，嘖嘖，就像一個肉團?！本票胱诱f。

“嗯，這狗不好養(yǎng)，冷天容易感冒的?！眲⑨t(yī)生冷冷地說。

酒彪子走近鐵籠，半蹲著身子開始欣賞起來，不由發(fā)出由衷的贊嘆聲。似乎不能相信這些狗竟然是村里那些野狗的近親。

“你說這些狗，吃起來是不是味道不一樣？”酒彪子忽然問道。

什么？劉醫(yī)生心里一顫，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他撇了酒彪子一眼，干脆說：“都是狗，能有什么不一樣。差不多的?！?/p>

酒彪子瞪大眼睛，似乎在說：“你吃過？”

“誰會去吃它們？它們那么貴！”他馬上回答，有點生氣。

“我可沒這么說。”酒彪子馬上辯解道。

他肯定是吃過它們的，只是不敢承認——想到這里，酒彪子輕輕地笑了，笑得有點得意，有點自以為是，這個劉醫(yī)生啊，犯了錯，治死人，如今倒是享福了，給那么多狗看病，偶爾吃個一兩條也是極有可能的，還不承認！那種狗的味道到底是不一樣的吧！還說差不多，誰信??？瞧瞧它們多么嬌貴，喝牛奶吃鮮肉長大的，能和鄉(xiāng)下的狗一樣？慢著——他吃的會不會是病狗啊，到他手上的還能有好狗？想到這里，他不由一陣惡心，胃里的東西刺激性地廝殺著，硝煙彌漫，一路高歌猛進，可臉上仍保持著微笑。為什么要自我折磨，這是毫無必要的嘛。酒彪子的表情舒展開來，他拍了拍自己的臉，試了試手的力道，他輕輕地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往外走，今天說了那么多，心情輕松得好似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

為什么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人，無恥！酒彪子離開后，劉醫(yī)生坐在犬類散發(fā)的氣息里，恨恨不已地想著。他一邊恨著，一邊無意識地用手掌擊打面頰，這樣的動作持續(xù)了一會兒，完全是下意識的，直到有火辣辣的疼痛感襲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為自己做出這樣的動作感到吃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