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來,女人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傾瀉進臥室。窗外天空湛藍,沒有一片云,樓底高大的梧桐靜靜佇立,偶爾有人從樹蔭中走過。
今天是她三十三歲的生日,午睡前她給丈夫打過電話,確認他晚上回來吃飯。打電話時她幾次欲脫口而出,提醒丈夫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但都忍住了。她希望丈夫自己能記得,或是偶然想起,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結婚三年丈夫沒有一次記得她的生日。不過,她仍想把希望留到最后,哪怕多保存一段時間也好。
她并不為此埋怨丈夫,丈夫的工作很忙、很累,一年難得休息幾天。他憑一己之力撐起了這個家,給她提供了優(yōu)渥的物質生活,這些遠比一個生日重要得多。
女人走進廚房,著手準備晚飯,丈夫對她的廚藝贊不絕口,可惜吃到的機會越來越少。食材置備完畢,只須簡單處理一下便可以上桌。她回到臥室,打開衣柜,挑選晚上要穿的衣服。手指劃過一件件衣服的邊角,落在淡紫色的絲綢晚禮服上。五年前,丈夫為了帶她參加公司的慶功宴,特意給她訂做了這件晚禮服。
她拉開鎖鏈將晚禮服套在身上,裙子勻稱地包裹住軀體,把曲線襯托得優(yōu)美豐腴。女人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滿意的微笑。她脫下晚禮服,把它平放在床上,又坐到梳妝臺前挑起了首飾。
首飾盒中有枚金色的玫瑰胸針,那是婚后丈夫送她的第一件禮物。玫瑰,她腦中浮現出鮮紅的色彩和誘人的芬芳。丈夫有多久沒給她送花了,五年?七年?她記不清,反正有很長時間。在今天這種日子能收到一束鮮艷的玫瑰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女人心中燃起了渴望。
她明白這個愿望只能由自己來實現。自己給自己送花雖然有些別扭,可總好過向別人索要,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丈夫。她查到花店的號碼打了過去,電話那端是位聲音輕柔的女孩。她訂了三十三朵玫瑰——她的年齡。
掛斷電話后女人心中泛起漣漪,像個小姑娘那樣認真地期盼著。兩個小時后玫瑰送到,她付了賬,將玫瑰除去包裝,一枝枝插在白色的瓷瓶內,擺在客廳的茶幾上。三十三朵嬌艷欲滴的玫瑰紅得耀眼,房間里頓時有了喜悅、浪漫的氣氛。
這將是個完美的生日。女人欣賞片刻,看了眼墻上的鐘,進廚房準備起晚飯。四道菜準時弄好,整齊地擺放在桌上,中間是她上午買回來的蛋糕。她回臥室化了淡淡的妝,換上晚禮服,戴上首飾,站在窗口等候丈夫的身影出現。
夕陽一點點沉沒,早過了丈夫歸家的時間。天邊的晚霞帶著玫瑰的色彩,女人看得如癡如醉。她知道丈夫今天又得晚歸,從前遇到這種情況丈夫還會打電話告訴她一聲,后來電話慢慢少了,直至沒有。
天空逐漸變黑,女人感到饑餓,可她不想動桌上的食物。在今天這個日子,饑餓與等待是一種忠貞,至少她這樣認為。她吃了個蘋果,略作緩解,無聊地坐在沙發(fā)中打量玫瑰,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鑰匙的開門聲驚醒了女人,她的頭有些暈沉。男人進屋,將客廳的燈打開,映入眼簾的玫瑰讓他一愣,隨即看到沙發(fā)中精心打扮過的妻子,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對不起,晚上臨時見了個客戶?!蹦腥俗载煹?。他脫下外套,瞥見餐桌上擺著的菜與蛋糕,更加過意不去,“你還沒吃嗎?該給你打個電話的,可……我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打電話時怎么不提醒我?”
女人起身,溫柔道,“沒關系?!彼X得丈夫的窘態(tài)很可愛。
“正好今晚沒吃飽,我陪你再吃一頓?!蹦腥烁锌f,“在外面吃過那么多東西,還是你做的菜我最愛吃?!?/p>
女人把涼了的菜熱了,夫妻二人坐在桌前吹蠟燭,切蛋糕。
“生日快樂!”男人看著美麗的妻子,“都怪那個客戶突然打電話給我……”他想解釋下晚歸的原因,說著說著便說到自己的工作上去,滔滔不絕。當他意識到妻子一直在沉默,不好意思地停下?!皩Σ黄?,讓你聽這些無聊的事?!?/p>
女人依戀地看著他,“我喜歡聽你說這些?!?/p>
男人在腦中搜羅著有趣的話題,猛然想起客廳里的玫瑰。“那玫瑰是誰送的?”
女人想說是自己買的,又怕丈夫笑她,借著今天的好心情便開了個玩笑,“我也不知道是誰送的。”
“怎么回事?”
“送花的人沒留下姓名?!迸擞X得很有趣,打算把這個玩笑繼續(xù)下去。
“哦?”男人目露懷疑,瞥了妻子一眼。
女人一歪頭,表示也很茫然。
“那玫瑰,”男人猶豫了一下,大膽道,“是我送的?!?/p>
女人定睛看著丈夫,他也在開玩笑嗎?
男人瞧著妻子驚訝的神情,慢慢展露出微笑,“想不到吧?我怎么會忘記你的生日。本來想給你個驚喜,打算下班后去買禮物,結果讓那個客戶給攪了?!?/p>
丈夫從什么時候學會了欺騙?他油滑的笑臉讓她感到陌生。女人微微顫抖起來,“真的嗎?那你能說出有多少朵玫瑰嗎?”
“這個,嗯……”男人沉吟著,沒想到妻子會反問。
玫瑰就在他背后,進門時掃了眼,大概有二三十朵,可具體數目實在難猜。九十九朵代表天長地久,十一朵代表一心一意,這中間還有什么花樣和說法?他硬著頭皮承認,“其實——花不是我送的。”
女人松了口氣,丈夫終究還是對自己說實話了。她剛想告訴他花是她自己買的,丈夫卻接著說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花不是我親自買的。是我交待助理去做的,她具體訂了多少朵玫瑰我也不清楚。男人在這方面都很粗心,認為只要送了便好,朵數與說辭是商人想出來的促銷手段。按理說只送一枝才最合理,代表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可若是如此,花店都得關門大吉了。所以他們偷換概念,誤導消費者。我們公司在銷售上也是如此……你怎么了?”男人發(fā)現妻子的眼神不對。
“沒什么,我很開心。你工作那么忙還記得我的生日?!?/p>
男人欣然受領,“你今夜真漂亮。這條裙子是什么時候買的?太適合你了,簡直像為你訂做的一樣?!?/p>
女人垂下頭去,“快吃吧,你工作一天得早些休息?!?/p>
午夜,男人被噩夢驚醒,起身去洗手間,回來時被茶幾上的玫瑰吸引住,坐在沙發(fā)中凝視良久。玫瑰在黑暗中看不出顏色,是一團散發(fā)著香氣的暗影。
晚飯時他滿心愧疚,未曾多想,現在頭腦清醒,疑問浮出了水面。到底是誰送的花,和妻子是什么關系?他打開燈,仔細數了兩遍,三十三朵,正好是妻子的年齡。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還知道她的具體年齡,關系絕非一般。
關系如此親近的人該不會多,沒準妻子早猜出來了,或者她根本就知道送花的人是誰,只是瞞著他?;叵肫拮映燥垥r的表情,男人更加深信不疑。好在當時自己機靈,說是派助理做的,不管出什么差錯,推到助理身上便可。
妻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欺騙他?以她當時的淡定來看,絕不可能是第一次。她今年三十三歲,依然年輕貌美,肯定會有男人打她的主意。自己整日忙于工作,早出晚歸,對她不夠關心,她必然會感到孤獨、寂寞,又有大把的時間和自由可以利用。男人越想越害怕,體內的鮮血滾涌著沖向大腦。
自己太大意了,以為很了解妻子,對她放心,可細想之下,才驚覺有關妻子的生活他幾乎一無所知,除了每天晚上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不同的生活節(jié)奏將他們分開,拉遠,他完全不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溫柔善良的女人了。
這束紅玫瑰像敵人的紅旗插在了男人本以為安全可靠的腹地,插在了他的心上。對方明知道他會看見,仍明目張膽地送來;妻子明知道他會詢問,卻毫無顧忌地收下,擺在屋中最顯眼的地方,這是赤裸的宣示與挑釁。
男人如墜深淵,冷至骨髓。對方連妻子的生日都知道,還會知道其他的什么?他的姓名與工作?妻子的習性和三圍?他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那個人是否來過家里,是否曾坐在沙發(fā)里和他的妻子交談?他肯定摸過她的手。男人惡心地從沙發(fā)中起身,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
妻子怎么能如此狠心。沒準他們已經上過床了!他萬分絕望,甚至能大概猜到對方的情況:那是個年輕、帥氣的男人,比妻子小,無所事事,專門哄女人開心。那個不要臉的小男人欺騙了他的妻子,很可能還花著她的錢——那都是他辛苦賺來的。男人握緊拳頭,感到呼吸困難。
丈夫下床女人是知道的,她背對著他整夜都未合眼。她等了許久,未見丈夫回來,躡腳下地來到臥室門口,發(fā)現丈夫正坐在餐桌前低頭沉思,背影看起來僵硬又沉重。她想說什么,欲言又止,悄悄退回到床上。
丈夫一定是在為他的謊言感到自責。他的壓力太大了,既想建立事業(yè),又想做名合格的丈夫,所以才一時迷了心竅,冒充送花者。他這么做都是為了她,是不想讓她傷心失望。
女人心疼起丈夫,懊悔不該訂那束玫瑰,更不該開這個無聊的玩笑,徒添了這么多煩惱。她想向丈夫說明實情,又怕揭穿了他善意的謊言,讓他難堪。
第二天下午,男人抽空回家,這種情況在他的工作生涯里極其罕見,通常他都是個工作狂,想停也停不下來。他打開門,屋內安安靜靜,妻子沒在家,只有那束玫瑰紅艷欲焚,向他耀武揚威。
他給妻子打電話,妻子的手機關機,這令他意外而震怒,在屋內兜著圈子。沒準妻子現在正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他們說著玫瑰的事,對他大加嘲諷。多么可怕的女人!他跌坐在沙發(fā)中,馬上又彈了起來,痛苦地蹲在地上。
不知過去了多久,女人回到家,見丈夫蹲在地上,失魂落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回來了?”她訝然問,一陣心慌。
瞧她那錯愕的樣子,一定是心虛了!男人壓抑不住怒火,騰地站起身,“我為什么不能回來,這里是我的家!”
女人忙解釋道,“我是說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男人斜眼看著妻子。她穿著灰色的小風衣,緊身的長褲,面色粉紅。多么誘人!可誰知道這副軀體剛才在做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回來早你不高興嗎?”他刁鉆地問。
女人察覺到丈夫今天有點異常,語氣與神情變得陌生、可怕,她從沒見過他這樣子。她脫掉外套,“怎么會不高興?你天天回來這樣早才好,省得我一個人寂寞?!?/p>
男人冷哼一聲,妻子終于說出了心底話,她感到寂寞,對他不滿,責怪他沒時間陪她,所以她自己另找了個人。
“你去哪里了?怎么手機關機?”他冰冷地質問。
女人出乎意料,丈夫從來沒關心過她的行蹤。她回答道,“我去上舞蹈課,課前把手機關了,忘了打開?!?/p>
“舞蹈課?”男人不信地盯著她,“我怎么不知道?”
“你工作忙,我便沒和你說?!?/p>
工作忙也成了他的罪狀,女人變了心真是蠻不講理!他辛苦工作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不是為了讓她生活得更好嗎?
男人面色陰沉,譏諷道,“你的事我不知道的太多了?!?/p>
女人默認。的確,丈夫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他不知道她去哪里旅游,見到過什么風景;他不知道她看過哪些好看的電影或喜歡的書;他不知道她學會了游泳、畫畫,參加過廚師班,還得了證書。她想和他分享這些,可惜幾次開口都被他不耐煩地擋了回去。他在這個家里進進出出,忙碌得像個客人,她只能小心地照顧他,不敢多言,怕耽誤他。
這算什么,無話可說了?在抵賴還是承認了?男人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團火在里面燒,又從眼里噴出來。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迸讼虢o丈夫一個安靜的空間。每次他遇到麻煩都是把自己關在屋中,討厭別人過問。
她想逃了,想結束這場對話。但沒那么容易,該輪到自己反擊了。男人盯著妻子的臉,拿出與客戶談判時的嚴厲與冰冷道,“今天我問過助理,送花的事她因為工作忙給忘了,那花不是我送的。”
“哦,沒關系?!迸讼氩坏秸煞蜻€在為這事糾結。他真的曾讓助理給自己買花嗎?
妻子的反應如此平靜,她果然早知道花不是自己送的。她故意不說,讓自己出盡了洋相。男人痛恨地瞟了眼花瓶道,“玫瑰是誰送的?你老實說,別騙我。”
騙,這個字刺痛了女人的耳朵。她有些難以啟齒,丈夫過激的反應改變了這個玩笑的性質,將她逼入死角。時間不容思索,她扭過臉否認,“不知道?!?/p>
“我數過了,一共是三十三朵,剛好是你的年齡,送花的人一定與你熟識?!蹦腥藪伋鰺o懈可擊的論證,像個老警察在審問罪犯。
女人對丈夫的逼迫感到不適,不愿再糾纏,“只是束玫瑰,你何必——”
“只是束玫瑰?”男人陡然咆哮起來,“別的男人都把花送到我家來了,我的家,我的妻子!只是束玫瑰?!”
女人嚇了一跳,跟著漲紅了臉,“你說什么?哪有什么男人!”
還不承認,這個虛偽、惡毒的女人。男人手指著玫瑰,憤怒道,“這束花不已經證明了一切嗎?情人送你的生日禮物?!?/p>
女人腦中陣陣眩暈,她氣憤又無助,傷心又委屈,“你不相信我嗎?”
“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別的男人在我眼皮底下和我的妻子談情說愛!”
“你在胡說什么,什么談情說愛?”女人急了,語無倫次,“你怎么能這樣污辱我?”
“這話該由我來說才對。你怎么能這樣污辱我?我為了這個家在外面拼命,你卻跑去和別的男人鬼混。還恬不知恥地把花送到家來,當面羞辱我!”男人盛怒之下抬手把花瓶打落,瓷瓶碎裂,玫瑰散落一地,水在地板上蔓延。
女人也像被那一擊傷到,倒在沙發(fā)中,捂著嘴抽泣起來。男人拿她沒辦法,心煩意亂地回到書房??薨?,哭吧,這個愚蠢的女人,都是你自找的,你親手毀了一切,根本不值得同情。
女人默默地流淚,她有些懷疑,剛才的話真是從丈夫口中說出來的嗎?原來在他心中自己是如此卑微、下賤,沒有尊嚴。他玷污了她的清白,玷污了他們的情感,而這是她生活的全部,他毫不留情地粉碎掉她的世界。
夜深了,房間內幽暗、沉寂,充斥著植物的汁液味。女人忍著悲傷打開燈,收拾地上的玫瑰與瓷片,她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精美的花瓶一起碎掉。
男人聽見動靜,從書房出來,居高臨下睨著跪在地上收拾東西的妻子。她以為躲過去了嗎,沒這樣便宜,自己受了這么大委屈,非得把事情弄清楚。
他窮追不舍問,“到底是誰送的花?”
女人不出聲,把玫瑰一枝枝握在手中。
男人哼了一聲,“舍不得情人送的花嗎?”
“我沒有情人?!迸送鲁鲆唤z氣息,孱弱地反駁。
男人不理,“今天你不老實交待,我們就離婚?!眲偛潘跁坷锵脒^了,自己已打草驚蛇,想要再抓住妻子的把柄必然難上加難,只能用嚴厲的懲罰逼她說出實情。
交待!離婚!女人失神間手指被瓷片割破,大滴的血滴落在地板上,比玫瑰還紅艷。她抑頭望著丈夫,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除了她的答案,其他的都不關心。
兩人對望了片刻,女人低下頭繼續(xù)撿拾玫瑰。
“好癡情?!蹦腥送诳嗟溃暗搅诉@種時候還護著他。可能你早就想離婚了,迫不及待去投入那個男人的懷抱?!彼D了下,臉上滿是慍怒,“我明白了,那臭男人送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想激怒我,讓我和你離婚,你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這是你們的陰謀!你居然和別的男人合伙來算計自己的丈夫,真卑鄙!我再也無法和你生活下去了,我要離婚!”
他說完最后幾個字,面色鐵青地離家而去,對癱在地上的骯臟女人不屑一顧。雖然他曾把她捧在手心,視若珍寶,可一切都過去了,事實證明這個女人不配得到他的愛。
幾天后兩人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走出大樓男人打量著女人問,“現在可以和我說實話了嗎,到底是誰送的花?你背叛我多久了?”
女人冷然看著這個和她生活了十年的男人,感到不可思議?!盎斓?!”她轉身離去,米黃色的風衣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像片飄落的枯葉。
男人無可奈何地撇撇嘴,向停車場走去。他縮緊了脖子,秋風真冷。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