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一個人,戀一座城,反之亦然。澤明此番辭職北上,在外人看來是下海經(jīng)商,其實是想逃離這座城市,因為他無法再愛那個女人了。澤明看得十分清楚,再糾纏下去已是枉然,只能使心結(jié)更死,那又何苦還要千回百轉(zhuǎn)、肝腸寸斷呢?放棄一段痛苦糾結(jié)的情,有時是一種明智之舉。
澤明投奔了在濟南創(chuàng)業(yè)的朋友們。半年后,便和好哥們宏達一起,掛靠了“山東電力設計院”,創(chuàng)辦了“天恒自動化有限公司”。這也就是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叫法,其實就是兩間門臉兒,幾個干活的人,而且這幾個人還是流動的,有活才來。公司西倚千佛山,南臨她的大學,當然那個時候他也只知道那是山東一所名牌大學,還不知道莘莘學子中有她。門臉所處的位置對于辦公司來說不是最佳地段,稍嫌偏冷了一些,好在電力自動化設計需要的是技術,不是人流量。門臉加上樓上的兩間臥室在內(nèi),都比鬧市區(qū)的一間店面還要便宜,何樂而不為呢!兩個人分工很明確,宏達路子廣,負責跑業(yè)務,澤明只管設計和組織人做活,附帶一日兩餐,其實多數(shù)時候只是做個晚飯,還經(jīng)常是從街上買得來吃。
吃苦,澤明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所以不怕。真正讓澤明感到無助的是某些陰沉的黃昏或是醒來卻又不愿睜開眼睛的清晨,不經(jīng)意間,一陣空茫和刺痛漫過心頭。澤明知道那就像毒瘤去除之后的空疼,人體的每個細胞都是有記憶的,何況是一段風花雪月的愛情。坦然面對,澤明感覺那陣痛反而漸次減弱,看來放下確是一劑良方。
離開的時候,澤明對那個女人說我走了但愿你能安寧。之所以說安寧是因為他們之間僅存的一點快樂已被后來的苦耗消磨殆盡,他離去,能夠息事寧人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至于痛苦,雖然很多,但澤明知道,棄苦求樂是人的本性,就像這三月來了會脫下厚重的棉衣一樣,扔掉痛苦是必然的,他相信自己能夠重新開始。
只是這開始來得很快,當它拉開序幕時,澤明還沒有完全收拾好心情,那丫頭就嘩啦啦地淹沒了他的心房,像一股亞熱帶洋流吹融的雪水,清冽透亮。后來,澤明靠近了,也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這熱鬧來自哪里。或許,只是那個黃昏,丑丫頭進門時給澤明的一種感覺,有聲的,明媚的,有如春日的午后,風吹過剛長出嫩葉的白樺林的感覺。
丑丫頭進門時,澤明和宏達已是酒未盡,碟已空,她便哈哈大笑道:“大叔,大哥,你們這是畫餅充饑呢!”話音未落就沖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宏達的一句話被酒嗆得斷斷續(xù)續(xù):“這,這怎么還差了輩了呢?”澤明嘲諷說該有個清醒認識沒有,人家沒喊你大爺已算是客氣的了。正說著,丑丫頭又出來了,把攥著的一把烤肉串摜在了碟子里說:“我就知道肯定不會有我吃的,哼!””小氣鬼”三個字已經(jīng)被肉噎在了她的嗓子眼里,還沒咽利索,又說道:“本人,鄭重地和你們商量一件事。”倆男人瞪大眼睛等著她的話,“我請求代個伙,就晚餐。你們是知道的,學校食堂的飯菜實在是難以下咽。”澤明心想代個晚餐還嫌動靜不夠大是怎么的,真以為我們居家過日子呢。正犯嘀咕,宏達竟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還揶揄澤明說這小子手藝不錯。澤明急得咬牙切齒,卻不便反對,只好不陰不陽地應道:“那你們就等著享福吧,保證酸甜苦辣讓你們嘗個夠。不過,購物我可不管。”“我順帶,錢平攤。”丑丫頭像課堂發(fā)言一樣,倒曉得不肯吃虧。一樁親密合作就這么定下了。
私下里,宏達說真不愧是新時期的大學生,衣服穿得像窈窕淑女,說起話來像野蠻女友。澤明說你除了通過聞烤熟的羊肉串能分辨出羊的公母之外,還懂什么呀。說著澤明竊笑起來,因為他也沒搞懂,只是覺得活潑與沉靜居然被那丫頭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且相得益彰,既不因活潑而顯得淺薄,也不因沉靜而顯得呆板。后來,澤明問過丑丫頭:“初次露面,為何一股野丫頭勁?。俊彼f:“那房東太太死活不讓我租住,說是倆男租客不愿意,我就不信,哪有到手的錢不肯賺的,我一頓哀求,她果然同意了。后來我想你倆不就是嫌我是個女的嗎,所以我裝豪放?!睗擅髡f你裝出來的豪放也是婉約派的。丑丫頭嘿嘿笑著又補充道:“來不及了,我要進行研究生考試的準備,宿舍太吵,這兒正好,不遠不近,所以我必須住進來,不然也不會為難你倆?!边@回輪到澤明嘿嘿笑了兩聲,心想誰為難誰還不一定呢。
后來,澤明說起這事,宏達說:“這是能裝出來的嗎,站著撒尿她會嗎?真是,害得我方便一下還得注意別弄出聲響,憋屈死我?!睗擅骺吭诖差^,把書放在胸口上,回敬道:“好人不都讓你做了嘛,今后晚餐由你來做,我可保證不了天天做出像模像樣的菜來。”宏達噗嗤笑出聲來:“行啊,我半夜回不來,你倆先食色?!睗擅饕惶职褧伊诉^去,喝道:“回你那狗窩去,你給我小心點,我可開著嫂子熱線呢。”宏達冷不防被書砸了一下,一邊朝門口退著一邊揮著拳頭警告道:“你小子別昏天黑地地跟我老婆亂說,女人不懂男人的苦?!睗擅鳟斎恢篮赀_也就是窮樂呵,人不壞。
丑丫頭其實很美,只是澤明的心還痛著,所以那個黃昏當她風風火火闖進門來,宏達意味深長地朝他擠眉弄眼時,澤明低眉睨眼道:“丑丫頭。”這話偏偏讓那丫頭聽見了,她揮舞著一把肉串逼問澤明:“我丑嗎?哪兒丑了?哪兒丑了?”澤明悶葫蘆似的,只管抿酒傻笑。宏達便打圓場說:“丑丫頭在我們那里是一種昵稱,而且是那種關系之間才有的稱呼?!甭牶赀_這么一說,丑丫頭便放過澤明,轉(zhuǎn)而噘著油漬漬的嘴巴非要追問宏達那種關系是哪種關系。兩個男人哈哈大笑起來,突然覺得屋子里溫暖了許多。
那晚,丑丫頭臨關房門時把頭卡在門外說:“我,名叫田花花,這年頭想知道什么很容易,想不知道倒很難,不管你倆以何種關系,都不許再叫我丑丫頭了,哼!”“砰”的一聲,一扇門隔開了地老天荒。
“什么?田花花?呵,這名土得可夠國際范的。”宏達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興奮不已,澤明也不理會,他在想著丑丫頭的話不無道理,如今的網(wǎng)絡已經(jīng)使得社會變得通透,比如他此次的逃離,準確地說,應該是雙方達成某種協(xié)議后的相互放逐,如果有一方還沒死心,都難逃彼此。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逃離其實是一種放下。只有放下了,才能逃得開。
二
“丑丫頭”的稱呼被她本人聽到之后反而順理成章起來,澤明說你的真名留待出名以后再用吧,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一旦登上大雅之堂,那種強烈的反差說不定會有一種出奇的效果,為你增色也難說。澤明說著配以諷刺意味的壞笑,丑丫頭并不介意,也嘿嘿地笑說起她名字的一二風波。有一次,一位不太熟悉她們的任課老師強調(diào)說,讓你們實名制注冊,可有的同學就是不聽,比如田花花,這是哪位同學???請把網(wǎng)名改成真名。教室里頓時笑聲四起,有同學說這就是真名,可老師還是似信非信。丑丫頭說現(xiàn)實中的很多事情何嘗不跟她的名字一樣,真實的反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而虛假的卻總有人頂禮膜拜。
澤明現(xiàn)在也有這種亦幻亦真的感覺。當他累了一天,筋疲力竭地爬到樓上推開門時,濃濃的飯菜香使他精神一振、疲憊頓消。那一瞬間,他有一種回到家中的錯覺,正待叫一聲媽,我肚子餓了,卻有人叫他:“澤明哥,尖椒牛柳你來炒,快點,我餓死了?!边@丑丫頭還真不丑,不但捎菜回來,還隔三差五地把晚飯做得香噴噴的。一種溫暖在澤明心中慢慢氤氳。
澤明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有個丑丫頭吵吵鬧鬧的緣故,他只覺得心中的那股絞痛越來越輕,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等他發(fā)現(xiàn)這股痛很久沒來侵蝕他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到了六月。六月是愛憎分明的,要么晴空萬里,要么風雨大作。六月也是喜怒無常的,變臉很快,白天還是酷熱難當,夜晚有可能雷電交加。
那天晚上就是個惡劣的天氣,狂風擦著地面似乎要卷走一切,然后突然地風歇了,雨開始傾瀉下來,瓢潑似的,雨小漸停的間歇,那炸雷滾過天空,兇神惡煞般,像是要把天幕撕個粉碎。澤明從睡夢中驚醒,還沒回過神來,像有一股強風一下子推開了他的房門,一團不知什么東西重重地砸在他的床上,隔著薄被緊緊地貼在他體側(cè)。一時間,澤明嚇得也不敢動彈。待他從窸窸窣窣的聲響中聽出是丑丫頭時,他有一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渾身燥熱起來。當他聽出丑丫頭在哭泣時,他笑了,慢慢地從被子里抽出身來靠在床頭,輕輕地拍著拱在他腋下的丑丫頭,安慰的話卻說成了諷刺之語:“怎么樣,知識能夠武裝你的大腦,卻武裝不了你的膽量吧!別怕,有我呢?!?/p>
風雨雷電瘋過一陣,戲耍著走遠了。澤明起身下床抽出被子蓋在丑丫頭的身上,安慰她:“你安心睡吧,我守著你,雷電膽敢再來,我,我肯定打不過它,我護著你。”丑丫頭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閉上眼睛睡了,她太困了,她和風雨雷電抗爭了大半個晚上。
澤明點上一支煙坐在沙發(fā)上,他平時很少抽煙,但此時點上一支很有必要,它是他面對她的一個道具,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手足無措。不知什么時候,殘云余雨全都褪盡,半輪皎月懸在窗外,格外的明凈,風雨過后,天空異常的清朗。澤明看著熟睡中的丑丫頭,安靜恬美,想象不出她怎么一走路說話就風生水起的,澤明想到一個詞:水火交融。質(zhì)樸與時尚于丑丫頭身上渾然天成,又因為那種質(zhì)樸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從而使得她的時尚有了一種感人的親切。
半月西沉,已近天明,澤明輕手輕腳地出了門。以前在家時,他有晨練的習慣,一般年輕人很不屑的太極,他打得很好,后來因為戀愛受挫,停職下海,搞得焦頭爛額,這個好習慣也就丟下了很久。
雨后的空氣格外的新鮮,車輛很少,行人近無。澤明在一塊空曠處面水而立,起勢運氣打起了太極。太極講究的是怡氣養(yǎng)體,以意行氣,以氣運身,內(nèi)外兼修,人氣合一,在物我兩忘的境界中達到健身的效果,否則就是單擺浮擱,有其形,無其意。澤明覺得幸福何嘗不也是這樣呢?有時你越想做好,幸福卻越是背道而馳。那一段戀情不就是嗎,他全力以赴,結(jié)果卻是南轅北轍。
澤明想起昨天夜里涌過他身體的那陣燥熱,這是不是一種在渾然不覺中降臨的幸福呢?在他初離南京時,這種躁動也曾像潮水一樣經(jīng)常泛濫將他淹沒,讓他窒息??墒亲蛲?,當這種感覺流過身體時,他卻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激動,他不知道這是幸福還是災難。
回到房間時,丑丫頭已經(jīng)不在。從床上一片狼藉的樣子,可以想象她走得倉促混亂,這和他的前女友不為個事擺著一張臉讓你猜半天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但澤明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她前女友安靜的外表下卻有著折磨人的各種手段,而丑丫頭卻不會,雖然還并十分地了解她,但直覺往往不會偏離太遠。
三
澤明以為這個夜晚就那樣過去了,本來也沒什么嘛??墒峭盹垥r,丑丫頭卻說:“澤明哥,昨晚謝謝你啊?!?/p>
“昨晚?昨晚你倆干什么了?”宏達果然窮問不舍。
澤明懶得理他,只是拿眼望向丑丫頭,意思是你還真夠大方的,生怕別人不知道還是怎么的??墒浅笱绢^不但沒有理會他,反而又問道:“早晨你干嘛去了呀?”
“跑步去的?!睗擅鲹屩卮?,他不想給宏達留下想象的空間??墒呛赀_哪里肯放過:“你倆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昨晚你沒聽到什么嗎?”丑丫頭問他。
“他的呼嚕聲蓋過了雷聲,他還能聽到什么。”雖然有點夸張,但這確實是澤明不愿和宏達同住一室的原因,即使為了省錢也不愿意。
宏達問:“昨晚打雷了?”
澤明和丑丫頭笑作一團,說那一定是把你的呼嚕聲當成雷聲了。
決心下得再大都不如立刻做起來,從那個清晨起,澤明又開始了晨練。不緊不慢,穿過經(jīng)十路,沿千佛山的盤山公路跑上一程,回到公司,渾身輕松,一天都神清氣爽。他喜歡這種狀態(tài)。他感覺又回到了從前。
那是個能夠預示一天晴好的清晨,澤明剛跑出一段距離,就聽身后有人炸著嗓門喊他:“澤明哥,等等我?!辈挥没仡^就知道是那個瘋丫頭,但澤明想不明白,大清早的,她找他干什么?
那丫頭襟翻袂舞,太空漫步似的向他跑來,漸近漸聽她喘息聲重。澤明說:“慢點,慢點,不著急?!背笱绢^說:“你急也沒用,我要跟你一塊跑步?!薄鞍??”“嫌我累贅嗎?”“那倒不是,我擔心你跑不動?!薄斑@不還是嫌我累贅嗎?”“那好,一起跑吧?!闭f是不嫌,澤明哪里還能撒得開手腳,不過他心想,恐怕也就兩三天的熱乎勁吧,遷就一下了,可實際是他小看了丑丫頭。跑著跑著,丑丫頭能夠跟得上他了。跑著跑著,丑丫頭身輕如燕了,跑著跑著,丑丫頭真有把他甩到后邊去的勢頭。一段時間跑下來,澤明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要是能在我家鄉(xiāng)的浮龍湖邊晨跑,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丑丫頭說這話時滿臉憧憬。
“人們把城市日益加劇的環(huán)境污染寄希望于生命科學的飛躍,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彼芯康木褪巧茖W。
“我要讓我的身材和生命一起飛躍。”一個學習生命科學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叫人有點匪夷所思。她不可能不知道,決定人胖瘦的細胞數(shù)目和體積在一個人青少年時期就形成了,明明清楚成人減肥那都是事倍功半的事,卻依然對自己已經(jīng)十分勻稱的身材耿耿于懷,這恐怕就是女人吧,澤明心想。
跑到最后,丑丫頭能氣息勻順地邊跑邊和澤明聊天,倒是澤明一心不可二用的樣子,總教育丑丫頭跑步別說話,丑丫頭當然明白不管做什么其技巧就在于張弛有度地懸好那口氣,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說:“不游遍七十二泉,不算來過濟南,怎么樣,快放暑假了,我們一塊游游吧。”
澤明真沒想到丑丫頭會發(fā)出這樣的邀請,一時有點遲疑:“倒是真想游一游,可是你是知道的,公司一天也離不開我呀。”澤明說的是實情。
“不行?!背笱绢^像個頑皮的孩子望著澤明輪廓分明的側(cè)臉,語氣卻又像在鼓勵孩子:“只要你肯擠,時間一定會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p>
這話說得軟硬兼施,澤明只好假模假勢地揮揮拳頭哄她道:“爭取,爭取?!?/p>
直到此時,丑丫頭在澤明心中仍然像是一個鄰家妹妹,雖然在那個急風驟雨的夜晚,當他看著側(cè)臥在床上的丑丫頭時,也曾有過那么一股不知名的躁動,但澤明認為那純粹是生理上的一種反應,那不表明他對她動了心。他不知道她已在他心中。
時間到了七月頭,暑假已經(jīng)開始,丑丫頭終于瞅到一個宏達沒有出門的下午,便軟磨硬拉,加上宏達也旁敲側(cè)擊,這才讓澤明丟下手頭上的事情,答應和丑丫頭出去玩上半天。半天太倉促,澤明建議就到附近的千佛山上走走,丑丫頭說去哪都行。
城中無山,即使偏僻處也藏匿著縱橫交錯的小徑,他們走的就是這些野道。一入山林,陰翳朵朵,山風陣陣,丑丫頭的笑聲朗朗,一種久違的輕松在澤明的周身彌散開來。丑丫頭也像是回到了童年,笑著,驚嘆著,像一串長了腳的風鈴在樹林里奔跑著,摘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她說:“你知道爸媽為什么給我取名叫田花花嗎?等有機會,你到我的家鄉(xiāng)去看看就知道了?!背笱绢^的眼神穿越了時空:“就是這個時候,麥子收完了,插秧還早,為了肥田,田野里全都種上了炸醬草,放眼望去,翠綠翠綠的,開滿玫紅色的小花,就像停落的無數(shù)只小蝴蝶。風一吹,這無數(shù)的小蝴蝶扇動著翅膀吮吸著新鮮的葉汁。那種美,你不親眼目睹,是很難想象的。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背笱绢^說這些時,和澤明背靠著背,相抵而坐。
“哦,我明白了,田花花就是其中的一朵,你們家人也太有想象力了!”說得激動起來澤明一轉(zhuǎn)身,丑丫頭毫無防備,一下子斜滑到澤明的懷里。澤明還沒來得及尷尬,丑丫頭拿著手中的野花去搔澤明的鼻孔,澤明反手奪過花來也去癢癢丑丫頭,兩人嘻哈扭作一團。
夕陽映紅天邊的時候,他倆開始下山了,丑丫頭蔫懨懨的,拽著澤明的手臂,依靠在他的肩頭,筋疲力盡的樣子,嘟著嘴說是再也走不動了。澤明說看在你平日里哥哥長哥哥短的分兒上,俺就背你一段吧??蓾擅饕怖哿?,又是下坡,剛走一會,腿一打顫,便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兩人又笑作一團,澤明說你松手啊,想勒死我呀,可丑丫頭雙手箍在澤明的脖子上就是不撒手,所以兩人扭動了半天,才坐正了身子。剛一坐穩(wěn),丑丫頭便湊在澤明的耳邊低低地說道:“做我的男朋友吧?!边@句話不是央求的語氣,也不是征詢的口氣,像是玩笑,又像是不經(jīng)意間泄露的秘密。說完她也不等澤明的回應,哈哈笑著爬起來朝山下跑去,像球一樣,連彈帶躍,險象環(huán)生,嚇得澤明跟在后面喊著:“慢點,慢點,你慢點。”
那個晚上,微微疲乏的澤明本應沉沉睡去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里卻又從夢中醒來,所以那個清晨到了該起床跑步的時間,他卻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丑丫頭也沒去跑步,看來她也睡過了頭。
四
宏達抿著小酒問澤明:“這幾天,你有點魂不守舍的,知道嗎?”
澤明說:“沒有啊?!?/p>
“都寫在臉上呢,你就老實說,是不是因為小田回家的緣故?”
“人家暑假回老家干我什么事!”澤明嘴硬。
“別打岔,你要是不好說,我給你挑明?!?/p>
澤明一激靈站了起來,他使勁地搖著手說:“哥,你千萬別。”他找來一根煙點燃后又坐了下來:“你也不想想,她二十二,我二十九,她想戀愛,我想成家,她開始讀研,我還創(chuàng)業(yè)無門。虧我喊你聲哥,她叫你聲叔,你也不想想。”
“那你跟哥說句實話,你倆那個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點什么?出雙入對的?!?/p>
“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我有那么傻嗎?”
“哦,那還好辦?!币谎霾弊?,宏達喝下一大口酒:“別怪哥沒提醒你,天底下最難處理的莫過于情感,你可要想好了。別到最后熬得一鍋豆子粥,吃,吃不下去,分,分離不出。”
澤明心想,這感覺我比你深刻,栽到同一鍋粥里被燙死,我還沒那么蠢??山?jīng)宏達這么一挑,澤明也覺得自己近來是有點寢食難安的賤相,總會想起她。一抬頭,他總想起她每次堵在門口說“我回來了”的情景,明明已經(jīng)站定,卻還是給人襟飄帶舞的感覺,仿佛她是從天而降。看電視,他會想起她偶爾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卻又記掛著學習的樣子,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線映襯著她那雙彎月一樣的笑眼,那是她臉上最難琢磨的部位,也是澤明最喜歡研究的,因為你永遠也看不清它在想著什么,即使生氣了,那一雙眼也還是笑瞇瞇的。吃飯時,他會想起丑丫頭的頑皮,她總是和澤明搶吃同一道菜,還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穿杯過盞把飯粒黏在澤明的臉頰上、鼻尖上,雖然后來澤明知道了她的小把戲,但還是防不勝防,她的花樣層出不窮。如今澤明有時真有食不知味的恍惚。
和她在一起,澤明不知道自己的心會在什么時候動一下,而這種不可知也正是魅力所在。他還記得那個下午,他背她下山時的另外一個小插曲。她趴在他背上很不老實,非要用一根細藤蔓給他扎個小辮,手不停地在他的頭發(fā)里劃拉著,弄得澤明很不好走道,有一下差點滑到深溝里,嚇得澤明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幾下吼道:“你給我老實點?!蹦乔樾我矅槈牧顺笱绢^,她趕緊老老實實地用雙臂緊緊地摟著澤明的脖子。這緊緊的一摟帶給澤明的快感,讓澤明后來無數(shù)次地想起和回味,那是一種純凈的快感,也是他和前女友糾纏不清那么長時間都沒有體會到的。
夜深人靜,澤明也認真思考過,但想破了腦瓜,最后也就得四字:順其自然。除此還有他法嗎?澤明的猶豫,除了和宏達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因之外,還有兩個他沒有說出來的隱憂:一是前一段戀情的曲折難纏讓他心有余悸,另一方面是丑丫頭那活潑率真的性格。這本不是什么壞事,但對于經(jīng)歷過沉重打擊的澤明來說,無疑顯得太過輕飄了一些。至少,他覺得丑丫頭不是他想要結(jié)婚的對象,而光戀愛不結(jié)婚的游戲,他已經(jīng)玩不起了。
所以,澤明選擇順其自然??墒?,這是一種很世故的選擇,是他的借口和自我安慰而已,至少在這件事上是一種勢利,這意味著他將視情況而定,會隨對方愛他的程度來增減自己的砝碼。
離暑假結(jié)束還有一段時間,澤明心想丑丫頭快回來了,像是感應,他一抬頭,一個人堵在他的公司門口,門外的陽光把她映襯成了剪影,正是丑丫頭,她張開雙臂夸張地說:“哈哈,我回來了!”澤明一時沒反應過來,很不解風情地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怎么?不想我回來嗎?”丑丫頭一甩頭發(fā)嘻哈著向樓上跑去,丟下一路碎響。澤明看著她的背影心花怒放,但同時也有點茫然失措。
丑丫頭提前回來的理由是:導師招他們回來確定研究課題。真正的原因誰也不知道,但無論是澤明還是宏達都能感覺得到,丑丫頭圍著澤明轉(zhuǎn)的時間明顯多于去學校的時間,但澤明繃著一張若即若離的臉,恐怕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接受還是拒絕。宏達看不下去了,背后說澤明你別到最后弄得個雞飛蛋打的,該如何拿捏,你要趁早。
澤明何嘗不想果斷,特別是和丑丫頭獨處時,她的純真,她的嬉鬧,都會在不經(jīng)意中讓他感動眩暈一下。如果在此之前,澤明沒有經(jīng)歷那場挫敗的戀愛,也許他不會這么理智,但思前想后,他不再敢不顧一切。痛定思痛,更痛。
時間就在澤明的糾結(jié)中到了冬天,丑丫頭還是那樣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但澤明看得出,她的沒心沒肺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樣地道了,偷偷打量澤明的眼神中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憂郁。澤明充滿了自責。
時間越是快到年底,宏達越是沉不住氣,說這時間似乎被凍僵了,見澤明笑而不答,便又張牙舞爪地沖著澤明說小子你是沒有老婆不知道這思家的苦啊。澤明說你也就這么大出息了,受不了,就回去吧,這里有我盯著呢。宏達說你小子想好了,真不回家過年?澤明說要不怎樣,你留下?兄弟倆一陣壞笑。
丑丫頭也不知道是因為澤明還是學校有事,說是要堅持到年邊上才會回家,這樣屋里就只剩下他倆了。一天晚上,丑丫頭抱著個絨布大熊貓,幾進幾出之后,終于靠在房門邊上裝出膽怯幽怨的樣子喊了一聲:“澤明哥——”這一聲哥喊得是千嬌百媚,讓人肉麻骨酥,“我留下來陪你過年吧?”但一說話仍然是笑瞇著眼,一貫的漫不經(jīng)心。那一瞬間,澤明有一種被融化了的感覺,他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朝她走去,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唯有一個擁抱才能表達他此時的感動,但伸出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他抱住的是那只大熊貓玩偶,兩人笑著扯著玩偶在沙發(fā)上打作一團。之后,澤明拉著丑丫頭的手非常嚴肅認真地對她說:“你一定要回家過年?!?/p>
丑丫頭說:“沒有關系,家人不會說我什么的?!?/p>
“這樣說吧,你要是不回家,我就回家,明白了吧,不要問為什么,等你回來,我再細細跟你解釋。”
最后這一句,后來折磨澤明很久,因為他其實沒有什么需要向丑丫頭解釋的。怎么解釋?因為很多原因,自己不愿和她談一場結(jié)果難料的戀愛?可是人家說過要和你戀愛了嗎?不過應驗了一句歌詞而已:只怕一開懷就受到傷害。澤明有一種騙了她的感覺。
五
澤明確實騙了丑丫頭,他還記得她最后說“那你等我,一過完年我就回來”時那妥協(xié)和乖巧的樣子,可是他卻沒有等她回來。丑丫頭走后,他跟宏達通了電話做了商量,然后自己也收拾收拾回到了南京?;丶疫^年,這本沒什么,問題是過完年后他沒再回到濟南,而且再也沒有回去過。宏達罵得他狗血噴頭,他也只是嘿嘿笑著賠著不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不再回濟南,他在逃避什么。
后來,澤明又回了原來的單位,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吊著。一如他走時那樣,沒有人知道他重回單位的真正原因,都只當是世事艱難而已。只有澤明自己,在夜深人靜的夜晚,躺在自家那張寬大舒適的床上,看著自己的靈魂在黑暗中責問自己。
澤明明白,他第一次逃離自己的城市,表面上看雖是肩荷痛苦,背負折磨,而離開恰恰是幫他甩開了痛苦和折磨。當逃離到了勢在必行時,也就無痛苦可言了。而他再次逃離一座城市時,看似還沒開始,沒有傷害,可這卻是最折磨人的:因為一切都還是那么美好,諸多不確定因素正是誘惑所在。這就足以讓人無法釋懷,甚至連歲月也無法蝕痕。
很久以后,通過宏達輾轉(zhuǎn)寄來了一封信,是丑丫頭的:“澤明哥,你能告訴我,哪一分哪一秒遇到的才是真愛呢?你的丑丫頭?!毙哦痰讲荒茉俣蹋@是丑丫頭的風格,拿得起放得下。雖然就一個問句,澤明至少解讀到兩點:第一,我們之間到底是不是真愛,你為什么都不勇敢地嘗試一下就輕易地放棄了呢?第二,放棄了我,你敢保證你在下一分下一秒遇到的就是真愛嗎?最后署名中“你的”一詞,寬容中略帶譏諷,蘊含著丑丫頭那一臉落花不語空辭樹的悵然若失。
讀罷,澤明更加地痛苦,思路也更加地混亂。無疾而終?修成正果?悲劇收場?喜劇結(jié)束?想到最后,丑丫頭到底是恨他?喜歡他?深深思念他?還是完全沒放心上?他都模糊了。折磨就源于這種種不確定的可能性,澤明仿佛掉進了一種痛苦的輪回里。
后來,澤明當然和宏達通過電話,宏達態(tài)度很好,也表示歡迎他再回去,可是只要一提及丑丫頭,宏達立刻就變了臉吼道:“自己問她去!”因為自己的世故和疑慮而逃離了她的城市,還怎么有臉再去問她,澤明知道左和右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所左右的毫厘是否已經(jīng)使他的未來謬以千里都未可知,但澤明從這場還未完全綻放的戀愛中悟出一點:躲避一個人是件很容易的事,難的是你無法永遠回避自己的內(nèi)心,除非你真正放下。而澤明一時難以放下,他總想起那個夏日的黃昏,夕陽給每棵樹繡上了金邊,丑丫頭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溫熱的鼻息仿佛還在他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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