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落的人

日落商店的門，一定會在黃昏之前關(guān)掉。

無論有多少顧客，一到時間，店主就會毫不猶豫地宣布：“本店現(xiàn)在打烊?！甭牭竭@句話，大家都露出有一點遺憾的樣子，但也沒有抱怨，各自告了別，就離開了，店主隨后也匆匆出門。

“是要去等日落吧?！币娝觳阶哌^，路上的人們都這么竊竊低語。

日落商店在這一帶很有名，它出售的一切都跟日落有關(guān)。搬到這里沒多久，小影就聽說了這家店，很多同學(xué)繪聲繪色地講過，不時還有人拿出幾個精巧的小玩意兒來顯擺。不得不說，那些小玩意兒可真是美呀！她總想什么時候溜過去看看，可等她趕到，店門總是已經(jīng)關(guān)了。這次因為明天是中秋節(jié)，學(xué)校例外地提前下課，她才第一次得償所愿。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地面映出一片杏色的柔光，走到店門口站定，小影的心禁不住狂跳：店鋪不大，卻應(yīng)有盡有。云彩般的吊燈“浮”在半空，墻上、柜子上、櫥窗里，擺滿大大小小的陳設(shè)品。品種很雜，琳瑯滿目：玻璃鎮(zhèn)紙、鉛筆、橡皮、文具袋、香皂、杯子、勺子、毛巾、冰箱貼、飯盒、雨傘、鈴鐺、鬧鐘、掛毯、抱枕……總之是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一樣物品都被細(xì)心擦拭過，精心地挑好位置擺放。

只要稍一留神，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店里流動著晚霞的顏色，彩霞輕盈地在所有陳設(shè)品上飄來飄去，所到之處，色澤和光芒就隨之改變，小影感覺就像站在真正的晚霞里。另外就是那種迷人的氣息，小影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芬芳，它混雜了許多種香調(diào)，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濃郁和醇厚，溫柔又有力地將小影裹住。

打烊聲響起時，她已經(jīng)站了不知多久，可她就像被磁石吸住了腳，一動也不能動。

“要關(guān)門了喲！”柔和的聲音再一次提醒她。

小影這才看清店主的長相，原來不過是個大姐姐呀，淺淺地笑著。

見她不動，店主姐姐又輕輕加了一句：“去晚了的話，就收集不到完整的日落了?！?/p>

一個念頭像火焰一樣，突然從心里躥了上來。

“聽說你每天都會去等日落，對不對？帶我去好嗎？”

店主姐姐避開她的目光，沒有搭話，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東西，走到門邊。關(guān)門前，她才沖小影歪了歪頭，仿佛毫不在意地說 ：“來吧！”

銀色的卷簾門“嘩嘩”拉了下來，守護神一般地把那個異彩紛呈的世界藏了起來。

小影跟著店主姐姐飛快穿過一條條街巷。

“這樣不行，太慢了，會趕不上的。”盡管已經(jīng)走得很快，小影還是覺得很吃力，店主姐姐只好隔幾步就停下來等她。“不如這樣吧。”轉(zhuǎn)到無人的街角，店主姐姐把身上的玫瑰紅絲絨斗篷松了松，示意小影鉆到下面。

小影緊貼姐姐站著，姐姐身上也有那種奇妙而迷人的香味。

“要趕路了喲，靠緊了不要動。”姐姐的手環(huán)住了小影的肩頭，紅絲絨斗篷輕輕摩擦著她的臉。

突然就覺得腳底一輕，紅絲絨斗篷里也明亮了起來。小影發(fā)現(xiàn)她們站在一架玫瑰色的電梯里，上升，上升，不斷地上升。

電梯的終點是山頂上的一個露臺。

“太好了，沒有遲到?！苯憬憧瓷先バ那楹芎茫扉T熟路地朝著露臺上的長椅走去。

“這是什么山？” 小影清楚地記得，搬來的這座城市，是沒有山的。

店主姐姐神秘一笑：“日落山。”

小影在她旁邊坐下，眼里還是寫滿了疑問。

“無論天晴還是下雨，日落山永遠(yuǎn)不會讓人失望?？偸菚腥章?，總是值得等待?！钡曛鹘憬隳暻胺?，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太陽已經(jīng)偏西，很快就要落山。

“會翻繩嗎？”店主姐姐問。

“嗯？”

“就是這種，套在手上，用指頭翻的?，F(xiàn)在的女孩子不太玩了吧?！钡曛鹘憬闳〕鲆粭l打好結(jié)的金線。

“哦，這個呀，我會一點！”

“那就來試試看。”

在手腕上套好，繞一圈，然后拇指和小指相互鉤一鉤手腕上的金線，再換中指，相互鉤一鉤手掌上的金線 —— 一張網(wǎng)就織成了。

金線細(xì)如蛛絲，光滑柔韌，閃動著耀眼的金光。那種金色像是直接取自太陽，純正又明亮，得瞇起眼睛，才能勉強看清。金線觸碰到的地方，好似通了細(xì)細(xì)的電流，又熱又癢的感覺，就像藍色的小魚，倏地一下子就游過去了。

“從現(xiàn)在起直到日落完全結(jié)束，你能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嗎？”店主姐姐問。

小影沒有把握，但還是點了點頭，她看見店主姐姐也用金線翻了一張小網(wǎng)。

夕陽漸漸西沉，天邊云朵驟集，半空突然一亮，碎錦般的云霓放出異彩。那美麗又輝煌的顏色，輕紗一般籠罩了整個天地。

“淡金色、郁金色、玫瑰金色、灰金色、淺麻金色、奶金色、金茶色、薄柿色、柑橘色、藤黃色、玉蜀黍色、橙紅色、琥珀色……”店主姐姐喃喃自語，“人類就是窮盡一切語言，也沒法描述出這色彩的千分之一；就是用盡所有顏料，也沒法畫出這色彩的萬分之一，難怪你要去晚霞的國度呀?！?/p>

小影想問話，可又什么也說不上來，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身體似乎變得透明了，整個兒地被晚霞吸了去一樣。

空氣里不知何時飄起了桂花的香味，她用力地嗅著。是啦是啦，她原先住的那個小鎮(zhèn)，一到九月，就是這樣醉人的甜香呀。到了傍晚，風(fēng)把淡黃色的花兒吹落一地，她就和姥姥手牽著手，在密密鋪了一層落花的小路上散步，說著些比花香還要甜蜜的話。姥姥還會用扁竹筐采來桂花，加上細(xì)細(xì)的砂糖，做成糖漬桂花，光是想一想，就會饞得流口水呀。還有她住過的老屋，那暖暖的紅磚墻，散發(fā)出一種陳年的陽光的味道，里面還混合著曬干的玉米和辣椒的香味。如果再仔細(xì)一點的話，還能辨別出冬天里熏臘肉和香腸時，摻和了松葉的清香的煙味。

“什么時候回來？”

“放假就回來?！?/p>

“別忘了我呀?！?/p>

“我會想你的！”

搬走前和好朋友的對話，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小影的腦海。真想現(xiàn)在就去看看她呀。這么想著，那種快要變成晚霞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她變得又輕又薄，風(fēng)箏似的往天空飄去。

是到了什么地方呢？

正恍惚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

“小影，來玩游戲吧?！?/p>

是一直想念的好朋友呀！

“好哇！”小影又驚又喜。

她們牽著手，在開滿苜蓿和紫云英的原野上奔跑起來。跑著跑著，原野變成了紅山茶的顏色，然后又變成紫金色，最后消失在藍紫色的天幕下。

小影這才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全部落山，最后一抹晚霞，也漸漸隱沒在初升的夜色里。手中的金線沉甸甸的，像清晨的蛛網(wǎng)似的，綴滿晶亮的透明水鉆，發(fā)著奇異的光。

店主姐姐教小影巧妙地把整張金線網(wǎng)從手指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水晶匣子里。

“那種金線，不是普通金線吧？”小影問。

“采集立春的第一抹曙光，盛夏清晨雨后初晴的陽光，深秋正午的陽光，初雪后的第一道霞光，再加海上、山上、湖邊、沙漠里、城里和鄉(xiāng)下最后一抹落日的光，用時間銀梭精心編織而成，你說它是不是普通的金線？”店主姐姐微笑著反問。

“等日落的時候，用上它，就能見到想見的人吧？”

店主姐姐認(rèn)真地看著小影：“不止呢！不但能見到想見的人，還能把每一天的日落都完整地記錄下來。不但可以把日落都記錄下來，還能把人的心情都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那些散發(fā)著奇光的水鉆，叫作‘晚霞的記憶’，采回去后，用日落熔爐高溫熔化，再按照需求，做成各種商品出售?！?/p>

“如果等日落的人不一樣，金線記錄下來的晚霞記憶是不是也不一樣呢？”

“是的。”店主姐姐簡短地回答。

“那么，姐姐店里商品的那種奇妙感覺，那種讓人心里暖暖的、酸酸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樣的晚霞記憶呢？”小影窮追不舍。

店主姐姐頓了一下，嘆了一口長氣：“其實你也體會到了的?！?/p>

小影有些不解。

店主姐姐閉上了眼睛：“是思念啊。天邊的每一片落霞，都是我的思念啊?！?/p>

“很久以前，有兩個姑娘，想開一家最好的商店。因為兩人都很喜歡日落，所以決定開一家能讓人們看見全世界的日落的商店。兩個人當(dāng)中，手工比較好的那個，負(fù)責(zé)造型和制作；畫畫比較好的那個，負(fù)責(zé)采色上色。但是，采集日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采來的晚霞也很容易變色、褪色。她們試過了種種方案，都失敗了。

有一回，畫畫的那個姑娘，在等日落的時候，去到了晚霞的國度。她在那里得到了制作金線的秘方，還帶回來一把時間銀梭。兩人用銀梭織呀織呀，織成了能網(wǎng)住晚霞的記憶的金線，可畫畫的姑娘卻累倒了?！蚁氲酵硐嫉膰热?，我想要用自己的手畫出最美的晚霞?！f，然后就變成一道澄澈的金光，消失在天邊?！?/p>

“那個畫畫的姑娘，是你的朋友吧？做手工的那個，就是你吧？”小影問。

店主姐姐點點頭：“我每天都在這里等待日落。我知道，我每一天看到的晚霞，都是她用畫筆涂出的。在這里采到的晚霞，永遠(yuǎn)不會褪色、變色，永遠(yuǎn)不會一成不變，永遠(yuǎn)都值得期待?！?/p>

“看到晚霞，就像看到姐姐的朋友吧！”小影握住了店主姐姐的手。

店主姐姐摸摸她的頭，什么也沒說。

“好了，也該回家了，你家里該著急了?！钡曛鹘憬阏f著站起身來。

日落山上的夜色已經(jīng)開始蔓延。

店主姐姐擁著小影鉆到紅絲絨斗篷下，一道玫瑰色的光芒閃過后，她們已經(jīng)回到了來時的街角?！翱旎丶野桑熘髞淼昀锶∧愕亩Y物?！钡曛鹘憬愣诘?。

三天之后，小影得到了一條絲巾，系到脖間，輕軟得像云霧。白天，它只是一條精致的透明絲巾；到了傍晚，絲巾上就會出現(xiàn)瑰麗無比的晚霞。

戴著它，想念誰的話，就一定能見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