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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與真相

    2016-04-29 00:00:00連城
    小星星·作文100分 2016年11期

    1

    五六歲以前,我認(rèn)為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村頭的代銷店,那里有吃有喝有玩,還有大人抽著煙卷談閑天,等于是一個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偶然被大人帶去,總是很高興。坐在黯黑垢膩的水泥柜臺上,看到柜臺下面幾口大缸,盛著醬油、醋和鹽??繅ε胖涣锬绢^貨架,火紙、火柴、肥皂、煙卷陳放其上?,F(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相當(dāng)簡陋的,但那時卻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樂園。大人在買了生活必需品之后,偶爾也給我買點零嘴,坐在柜臺上吃酥皮剝脫的月餅是件很讓人驕傲的事。

    管店的是個中年男人,三十來歲,但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看,他已經(jīng)是老頭子了。買東西的人都喚他“守田”。

    “守田,給我一包火石!”

    “守田,給我拿包煙!”

    那個人應(yīng)著,人多的時候,未免就忙得像個陀螺。

    忽然有一天,大約是親戚家辦喜事吧,媽要買布去隨禮。我們村的代銷店太小,沒有布賣,媽就帶我到隔壁村去。為什么要帶我去買布呢?大約那一天就是正日子,買好了布就好帶我趕去吃酒席。

    那個代銷店真是大!我?guī)缀跻獣灹?。那里才是花花世界啊,一比起來,我們村的那個小店簡直太寒酸了。人家四間大屋子,朱漆貨架上排著成捆的布匹、緞子被面、毛毯、花手絹……錦繡繁華得滿坑滿谷。直到我念中學(xué)的時候那個店還在,門楣上有水泥浮雕的一行字—某某鄉(xiāng)供銷社北部分社,那樣繁華自然不奇怪了。

    我驚嘆不已,順著那些锃亮的橡膠靴子、漂亮的球鞋,一路看過去……且慢,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朱紅的印泥盒子,雪白的信箋,精致的鋼筆,光潔的橡皮……我走不動了!雖然并沒有上過學(xué),我對文明先天性的癡迷已顯露出來,我一下子愛上了它們,著了魔一樣。

    我的口袋里還有幾分錢,這幾分錢壯大了我的膽子,我異想天開地想要擁有它們。

    “守田,你過來,我想看看這個……”

    我鼓足勇氣,怯生生地叫了營業(yè)員一聲。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只在柜臺后面居高臨下地瞟了我一眼。那臉,那眼,比西門吹雪的更冷酷。一下子,我覺得自己像螞蟻一樣小。

    他就一直冰川似的站著,無所事事地、冷酷地看著門外。

    我的臉熱得要命,木訥了一陣子,出去了。

    那個營業(yè)員是遠(yuǎn)近聞名的冷面孔,20世紀(jì)80年代搞活市場初期就被供銷社炒了。然而那次,實在怪不得他:并不是所有站在柜臺后面的都叫“守田”,我們村的那個店員名守田,姓潘。這是我到念小學(xué)的時候才明白的一件事情。

    2

    小時候,我們家的電器除了兩只燈泡之外,就是一臺收音機。那個收音機有藍色的塑料外殼,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我和妹妹圍著它,聽心愛的“小喇叭”,聽“星星火炬,開始廣播”。有個董浩叔叔講故事,我們最迷他。政治口號當(dāng)然聽不見——女孩子嘛。歌倒聽一點,什么“豬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給咱英勇的八呀路軍”,都耳熟能詳。還有一首較歡快的女聲歌曲,我們也愛聽。聽久了,就鸚鵡學(xué)舌起來,蹦里蹦外都唱:“笑呀笑呵呵,笑呀笑呵呵……”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妹妹和我唱的詞兒不一樣。我唱“笑呀笑呵呵”,妹妹唱“小羊來唱歌”,怎么回事呢?收音機里那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是模棱兩可的,既像“笑呀笑呵呵”,又像“小羊來唱歌”。

    我說:“是‘笑呀笑呵呵’!”

    妹妹說:“是‘小羊來唱歌’!”

    爭論不分高下,也不理會了。我們蹦里蹦外,各唱各的。

    “笑呀笑呵呵呀……”

    “小羊來唱歌呀……”

    許多年后,我過了三十歲,在異鄉(xiāng)的工廠謀生,偶然在嘈雜的車間聽到這首曲子,心中一震,頓生“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那是一個女孩買的磁帶,歌詞表還沒有丟掉,我問她要了來。一看,“咔嚓”一聲,幼時的一個悶葫蘆被打破了!

    既不是“笑呀笑呵呵”,也不是“小羊來唱歌”,那是一個姑娘柔情萬種地呼喚:“小呀小哥哥!”

    那首歌,原來就是著名的《花兒與少年》。在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嘴里,它被唱訛了,而且訛得那么離譜。

    3

    念初中的時候,音樂課是從來不上的,音樂課本發(fā)下來,都往破爛堆里一塞,所以一個班五六十號人,沒有一個人識得簡譜。我在塞之前是要過一回目的。一過目,看到里頭好多歌曲,都寫著“佚名”詞,“佚名”曲,心下對“佚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人真是個全才呀,又會編詞兒,又會編曲!

    那時我還有一個嗜好:愛讀閑書。無論什么東西,只要是有字兒的,歷書也罷,畫片兒也罷,都看得津津有味。自然,報紙雜志之類,更是不消說了。我在那些字紙之間,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佚名”的大作,或長或短,或哲理小文,或幽默人生。我想,“佚名”這人到底是個什么人呢?是作曲家?還是文學(xué)家?他有那么多的作品,名氣和地位應(yīng)該不在魯迅和老舍之下吧,怎么老師倒沒有講過?

    我經(jīng)常納悶。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不納悶的,或許是在成年以后吧,也并沒有人點破。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某人做過某官,著有某某詩集或某某詞集,已散佚。

    這樣的句式讀多了,我漸漸知道“佚名”究竟是誰了。他既非通才,也不是萬古不世出的大學(xué)者,他是被歲月湮滅了名字的人。他的才華凝聚成珠,供我們把玩、珍藏、享受。

    有一天,我們也要被光陰吞沒。我們留下的文字,可能也要被冠上“佚名”之名。就算是“佚名”,也總歸能留下一點就留下一點,因為曾經(jīng)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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