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全部來了,山花開了,水聲小了。融下的雪水流走了,只有不多的水積存在低洼處。師傅的心情好多了,他終于催促我回家了。
回家的路又長又短。因為不需要像來時那樣尋尋覓覓,也不需要走那么多廢路,所以用不著花那么多天了??墒俏液薏坏靡徊骄涂绲郊依?,所以又恨這路長得沒有盡頭。
啊,我們的小屋孤零零的讓人一眼就看到了。我可回來了。爸爸媽媽和貓一起歡迎我,而我卻兩手空空。這時我才后悔起來,如果我手里提一條大魚進門,他們會高興成什么樣?。?/p>
我站在屋子中央,媽媽擦著淚眼。我的鼻子里細細分辨著家里的氣味,濃濃的地瓜和芋頭味兒、蘿卜味兒覆蓋了一切,只是沒有魚的氣味,一絲都沒有。
爸爸急于見到師傅,不愿耽擱,叮囑了一番家里事情,就和我上路了。
從回家到返來,一共用去了六天。令我想不到的是,進了小石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濃濃的草藥味兒嗆得我鼻子痛。原來分開的幾天里師傅病了,他在為自己熬藥呢。爸爸上前攙扶他,他推開爸爸,擺擺手。我喊著:“師傅干爸!”爸爸就制止說:“別那么啰唆了,以后就叫‘爸’,跟叫我一樣!”
我對師傅叫了一聲“爸”。老人一只手?jǐn)埼以趹?,停留了一小會兒。這是我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對我。
為了歡迎爸爸,師傅從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條二拃多長的魚,是用醬糊起的鮮魚。爸爸大驚,叫著:“就這么吃了?”
師傅沒有回答,動手做魚。
爸爸還是滿臉驚異,攤開手問我:“就這么吃了?”
“對,就這么吃了!吃了以后師傅還會捉的……”
“那我們差不多也抵得上老族長了。聽說只有老族長才舍得這樣吃大魚。”爸爸因為喜悅和感動,不停地在屋里走,搓手。我知道,滿屋里的魚味兒沒法讓他安靜下來。
夜晚師傅又喝藥了。我聽到爸爸與他在里屋小聲交談,貓也被趕出來了。他們談了很久。后來爸爸才尋個機會把他們談的內(nèi)容告訴了我。
原來師傅對爸爸說,他的身體大概不中用了,說:“你真該早些把孩子送來?!卑职志驼f:“現(xiàn)在送來也不晚,這不正好照顧你哩?!睅煾嫡f:“這就拖累了孩子?!卑职终f:“你就把他當(dāng)成你的親兒子吧,古語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就把這話當(dāng)真吧?!睅煾嫡f:“我當(dāng)真了?!卑职终f:“你就早些把捉魚的本事傳給他吧,他肯定不會讓你丟臉的。他會接下去,做‘魚王’的傳人?!?/p>
爸爸講到最后四下看看,確信近處沒有其他人才小聲說:“可是老人說了,手藝是一定會加緊傳你的,不過他可不是什么‘魚王’!”
我那會兒立刻失望了。我說:“也許他真的不是‘魚王’……”
“怎么會呢。你沉住氣吧。你親眼見了他逮魚的本事,那還有假?天底下無論什么行當(dāng),有真本事的人都會悄悄藏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個平安,要不早晚有人來謀害他了……”
爸爸的話讓我吸了一口涼氣。
爸爸又說:“等別人以后問你他是不是‘魚王’,你一定也要回答,說‘他才不是哩’,記住了嗎?”
爸爸走了,回家了。行前師傅給了他一小壇魚醬,爸爸說:“這禮太重太重了,讓我們一家怎么報答你呀!”老人攬住我的肩膀說:“你送了我一個兒子。”
夏天來到了,像以往的夏天一樣,谷地里的水多起來。如果轉(zhuǎn)到山嶺的南坡,可以看到一汪汪深水。我在水邊蹲了很久,憑嗅覺知道這里面一定有魚。大山水少,只要有水就有機會。我匆匆回去報告了老人,說雨水積了很多,一些水洼連在了一起。我建議他把里面的大魚全捉回來,因為再有不久這些水就要流走,那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老人并無太大興趣。不過他總算和我一起來到山嶺南坡的水邊,手中什么也沒有帶。這我毫不吃驚,真正的“魚王”也許總是赤手空拳逮大魚吧。我心中充滿了期待。
他蹲在水邊,在觀察,在嗅。他考我一樣問:“水草的腐腥氣和魚腥氣,你怎么分得出?”我分不出。他又問:“‘熟水’和‘生水’,你怎么分得出?”我分不出。他指指這一大汪水說:“‘熟水’里才有魚,‘生水’里沒有魚。這里有八成是‘生水’?!蔽覇柺裁词恰吧保f“生水”就是剛下的雨水和化成的雪水,而“熟水”是一直存在一個地方的?!斑@里的‘熟水’,就是原來存在這里的水,那是有魚的,不多。”
我搓著手,想讓他把里面不多的大魚逮上來。
他站起來要往回走了,說:“這得會水才行。我不會水?!?/p>
我不信,我差不多叫起來:“你不會水?”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說:“我不會游泳。只要水抵到膝蓋那兒,我就不能往里走了?!?/p>
看他一臉的認真,我知道半句假話都沒有??晌艺f什么才好?說老天爺騙人哪,逮魚能手、魚王,怎么會怕水?這事真是太怪了,我一輩子都不會理解??蛇@又分明是真的,看吧,這種怪事就讓我給遇上了。
看著他背影的那一會兒,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魚鷹的兒子,頭頂長了羽毛樣的卷發(fā),一切只是山里的傳說。
整個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話都不愿說。我心里堵得慌。
這個夜晚老人在入睡前把燈苗兒撥大了些,抓了地瓜糖嚼著,想說點什么。我和貓端坐著?!白紧~這個行當(dāng)里,也不是人人都有一副好水性,那得看怎么捉、在哪里捉。如果在大河大海大湖里,那非得是好水性不可,沒有這個本事就別想成個好漁人。這樣的人算是‘水手’,他的身子是濕的,時不時就要沾水……”
我用心聽,覺得這太好懂了。
“如果在沒有多少水的大山里,那就不一定會水了,因為捉魚的人不用鉆到水里去,他只要能認識有魚的水和沒魚的水就成。魚在哪里、大或小,都要知道。然后就是把它捉上來。這些人是‘旱手’?!?/p>
我聽明白了,原來眼前的師傅就是一個“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