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樂的事情,便是過年。
天空安靜下來,大人的嗓門也小了許多,他們勞作一年的心松弛了,孩子們才有了自己的歡樂。
雪落下來,村莊白得干凈。
鋪滿雪花的路,在我眼里就是一床棉絮,是讓我們隨意踐踏的。我的腳踩下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聽著這聲響,心里充滿了喜悅。
寄生在這個異姓的村子里,我屏息靜氣,生怕發(fā)出讓別人不悅的聲息。我像一只卑微的老鼠,藏身于自造的地洞里,思量外面的世界。
學(xué)校是讓我放松的地方。學(xué)的那些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支撐起我的精神,那些神奇的漢字將我喚醒了,我隱約看見了自己的命運(yùn)。寫作業(yè)帶給我難以言說的快樂,當(dāng)我驅(qū)動鉛筆在紙上描畫出一個字時,感到自己生出了一股微小的力量。字寫在粗糙的本子上,得壓住筆頭,用力劃動,一不小心筆芯就折了。所謂本子,是母親用上墳用的紙裁成,訂好,我再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支鉛筆我往往要用到最后一截,用手捉不住的時候,再把剩下的筆芯用硬紙裹起來,直到盡頭。在這么粗糙的本子上寫字,是需要耐心的,全神貫注才能寫好每一個字。
我在寫字的時候,心里想起的是母親的勞作。供銷社里一個薄薄的本子賣八分錢,我是買不起的。家里的日常開銷,已經(jīng)壓縮到極致。糧食和油是隊里發(fā)的,醋自己做,很少吃菜,家里有織布機(jī),除了過年做新衣裳買幾尺布外,鹽,是唯一需要花錢的。
一天早上,母親對我說:“你去賣幾個雞蛋吧,沒鹽吃了?!?/p>
當(dāng)時實(shí)行“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政策,不準(zhǔn)農(nóng)民養(yǎng)雞。事實(shí)上,每家每戶都偷偷養(yǎng)一兩只雞補(bǔ)貼家用。多了也養(yǎng)不起,人都沒東西吃呢。
母親從罐子里取出雞蛋,一個一個裝入布兜,再放到拔豬草的筐里,又在上面遮了一些干草,審慎地放到我手里,眼神里蓄滿期待和信任。我拎著沉甸甸的東西,朝七八里外的絳帳火車站走去。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這讓我松了一口氣。臨行前,母親交待過“千萬不能讓人看見”,如果有公家人追過來就跑,可不能給沒收了。走到坡口,我歇了口氣。透過長長的陡坡,我看見了鎮(zhèn)東頭的磚廠。下了坡,就到車站了。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最眼熱的地方,隴海鐵路線上一個三等小站,扶風(fēng)縣唯一一個通往遠(yuǎn)方的車站。秋天的風(fēng)吹過來,我感到一陣輕松。
從坡底上來一個推自行車的大人,他慢慢靠近我。我下意識攥緊了籃子里的布口袋。我感覺對方不像是壞人,一身制服,頭戴前進(jìn)帽,一副和藹的干部模樣。
兩人幾乎碰到一起時,他停下來,俯瞰著我。我有點(diǎn)慌張,從小到大還沒有一個陌生人這樣接近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在撲通撲通地跳。時間漫長,其實(shí)也就幾秒鐘吧,這個人輕輕開口道:“你的雞蛋賣嗎?”
哦,原來是買雞蛋的。他怎么知道我有雞蛋呢?
“我不賣雞蛋。”我用母親教的話應(yīng)付道。
他笑了,“你把我當(dāng)成那些人了!”隨即朝我伏下身,“一毛錢一個,賣嗎?”
我很快地看他一眼,他臉上綻放的是讓人放心的笑容。
“車站東頭就坐著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他們專門沒收雞蛋?!彼麑ξ艺f。
我愿意相信他,決定把雞蛋賣給他。母親吩咐,一個雞蛋至少賣八分錢?,F(xiàn)在人家出一毛錢,已經(jīng)很好了,我趕緊說:“好吧?!?/p>
那人熟練地扒拉開干草,解開口袋,從里面掏出一個雞蛋,放到耳邊晃晃,又對著太陽照照,才一個個收到自己的皮包里。他從皮夾里抽出一張嶄新的一塊錢,輕輕放到我手里。
我緊緊握住那張票子,手心里隱隱出汗。等他走遠(yuǎn)了,我才張開手,仔細(xì)打量著珍貴的人民幣。這是我第一次擁有一塊錢。我雙手展開,把錢朝向太陽,紙面上神采飛揚(yáng)的拖拉機(jī)女司機(jī),是那么可愛!
我第一次拿錢,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那天說要去參觀烈士紀(jì)念館,母親給了我一毛錢,我仔細(xì)裝入褲兜,拍拍外面才放心上路。老師帶著我們一大早出發(fā),扛著紅旗,沿著與隴海線平行的渭惠渠一路向西,靠雙腳走到了常興鎮(zhèn)。
那是我第一次遠(yuǎn)行。沒有帶水,也沒有帶吃的。饑,渴,一路走過去并不覺得。到了烈士墓前,才感覺干渴,就打開旁邊的水龍頭喝了幾口。吃是舍不得的。硬挺著趕回家,河里的水,河邊的樹,岸邊的青草,不再引起我的興趣。一邊走,心里一邊在想,何時能吃上母親的飯。走到村口,腿走向供銷社,手不由自主地伸進(jìn)褲兜,指頭在那張紙幣上摸了又摸,下決心買塊面包吃。平日里,一到供銷社門口老遠(yuǎn),就能聞到面包的香味。經(jīng)常有好吃的孩子偷了錢自己去買。每次去那兒,唾液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來。我一直忍著。今天我想滿足自己的心愿。
我掏出一毛錢,遞給售貨員。一塊面包七分錢,我用剩下的三分錢買了一根針。
走出供銷社,見四下無人,我先掰一小塊面包塞到嘴里。只是一小口,烤面包的那種香酥焦脆就讓我迷醉。面包,你不知道,你是多好吃的東西啊。
一小塊面包就這樣被我一小口一小口吞下去。回家的路上我充滿了力量。
賣雞蛋的這天,把一塊錢疊好,揣進(jìn)口袋,我就回家了。我想讓母親高興,她的兒子能賣雞蛋了。
在路上,我想,母親忙碌一天,也就像下了一只蛋。生產(chǎn)隊男人的工分每天十分,女人只有八分,八分也就是八分錢,母親一天辛勞就值八分錢。
快要過年了,我多想早早穿上母親用舊衣服做成的新衣裳。
走在雪地里,幾個小伙伴專心踩窟窿,看誰踩得深。幾只麻雀嘰嘰喳喳站在枯黑的枝頭,它們餓了,這是討食的語氣,但大人們也吃不飽,誰會管它們的死活呢。
過年是要做夢的,大雪天,睡在熱炕上,我的夢也是好的,我有一次夢見路上躺了無數(shù)硬幣,有一分的,二分的,還有五分的,自己兩只手不夠用,只管撿五分的大鋼镚。心想,回去交給母親,她就再也不用為油鹽發(fā)愁了,那只懶母雞愛不愛下蛋,我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