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米芾(1051—約1108),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號襄陽漫土、海岳外史。祖籍山西,遷居襄陽,有“米襄陽”之稱。史傳說他個性怪異,喜穿唐服,嗜潔成癖,遇石稱“兄”,膜拜不已,成“米芾拜石”典故,因而人稱“米顛”。他六歲熟讀詩百首,七歲學(xué)書,十歲寫碑,二十一歲步入官場。書法上,他是“宋四書家”(蘇、米、黃、蔡)之一。其書體瀟散奔放,又嚴(yán)于法度,蘇東坡盛贊其“真、草、隸、篆,如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米芾平生于書法用功最深,成就以行書為最大。其畫跡不傳于世,但書法作品卻有較多留存。南宋以來的著名匯帖中,多數(shù)刻其法書,流播之廣泛,影響之深遠,在“北宋四大書家”中,實可首屈一指。
康有為曾說:“唐言結(jié)構(gòu),宋尚意趣。”意為宋代書法家講求意趣和個性,而米芾在這方面尤其突出,是北宋四大家的杰出代表。
元豐五年(1082)以后,米芾開始尋訪晉人法帖,只花了一年時間就得到王獻之《中秋帖》。這幅經(jīng)典名帖,對米芾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總覺得右軍不如其子。生性不羈的米芾并不滿足于小王,早在紹圣年間就言“老厭奴書不換鵝”,“一洗二王惡札”。據(jù)說米芾學(xué)過東晉羊欣,北宋詞人李之儀說,“海岳仙人不我期……筆下羊欣更出奇”。那么米芾學(xué)羊欣大概在卜居海岳庵,是元祐六年之后的事情了。盡管如此,米書并沒有因此定型,其在元祐三年書寫的《苕溪帖》、《殷令名頭陀寺碑跋》、《蜀素帖》,僅一個半月內(nèi),風(fēng)格卻出現(xiàn)較大的差異,還沒有完全走出集古字的門檻。
大概在五十歲以后,“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何以為主”時,米芾才最后完成了自己風(fēng)格的確立。不過,由于米芾過于不羈,一味好“勢”,即使小楷如《向太后挽詞》也躍躍欲試。這“勢”固是優(yōu)點,但同時又成了他的缺陷?!敖K隨一偏之失”,褒貶分明如黃庭堅者應(yīng)該是比較客觀的、公道的。
后人認(rèn)為,米芾對書法的分布、結(jié)構(gòu)、用筆,有著他獨到的體會。要求“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大概姜夔所記的“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也是此意。即要求在變化中達到統(tǒng)一,把裹與藏、肥與瘦、疏與密、簡與繁等對立因素融合起來,也就是“骨筋、皮肉、脂澤、風(fēng)神俱全,猶如一佳士也”。章法上,重視整體氣韻,兼顧細節(jié)的完美,成竹在胸,書寫過程中隨遇而變,獨出機巧。米芾的用筆特點,主要是善于在正側(cè)、偃仰、向背、轉(zhuǎn)折、頓挫中形成飄逸超邁的氣勢、沉著痛快的風(fēng)格。字的起筆往往頗重,到中間稍輕,遇到轉(zhuǎn)折時提筆側(cè)鋒直轉(zhuǎn)而下。捺筆的變化也很多,下筆的著重點有時在起筆,有時在落筆,有時卻在一筆的中間,對于較長的橫畫還有一波三折,勾也富有特色。米芾的書法中常有側(cè)傾的體勢,欲左先右,欲揚先抑,都是為了增加跌宕跳躍的風(fēng)姿、駿快飛揚的神氣,以幾十年集古字的渾厚功底作前提,故而出于天真自然,絕不矯揉造作。學(xué)米芾者,即使近水樓臺如米友仁者也不免有失“艱狂”。
學(xué)者考證,宋、元以來,論米芾法書,大概可區(qū)分為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褒而不貶,推崇甚高;一種是有褒有貶,而褒的成分居多。米芾名氣之盛,因“紹興天子訪求其書,始貴重于天下”,于是“天下翕然學(xué)米”。從高宗刻“紹興米帖”和起用米友仁作書畫鑒定人兩事可見端倪。吳琚、張孝祥、范成大、張即之、趙孟堅等皆有可觀的成績。其他參合蘇、米的陸游、朱敦儒等更不在少數(shù)。韓侂胄刻《閱古堂帖》置蘇、米于同等地位,此時二公的影響已勢均力敵了。北方的金國,吳激、王庭筠都是學(xué)米芾的好手,王尤為突出。元人“燕人王鐸字振之,嗜石成癖,慕元章為人,以賄求為襄陽令。后果得之,號‘王襄陽’”(元陸友《研北雜記》)。元代趙子昂、鮮于樞都收藏過米芾書法作品,并給予高度評價。學(xué)米芾者有白珽、張鐸、李元珪等人。入明,學(xué)米芾最為踴躍,如張弼、李應(yīng)楨、祝允明、文徴明、陳淳、莫是龍、徐渭、邢侗、米萬鐘等,無不取一瓣心香。尤以王覺斯為突出。至清,崇拜者益眾,但大多由董(其昌)入米,加之后來碑學(xué)中興,米家書法便有些不顯山不顯水了。近世學(xué)米芾又日漸增多。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多幅米芾書帖,讓我們細細觀之。
米芾《知府帖》(圖1),紙本,行書,縱29.8厘米、橫49.6厘米。
釋文:黻頓首再拜。后進邂逅長者于此,數(shù)廁坐末,款聞議論,下情慰忭慰忭。屬以登舟,即逕出關(guān),以避交游出餞,遂末遑只造舟次。其為瞻慕,曷勝下情?謹(jǐn)附便奉啟,不宣。黻頓首再拜。知府大夫丈棨下。
此為致知府大夫書札。對照字形,與米芾三十八歲的《苕溪詩》相近,但有學(xué)者認(rèn)為書寫時間也許略早:理由之一,“坐”、“議”、“論”數(shù)字結(jié)體的緊斂,以及不少起筆側(cè)鋒的逋峭,都帶有歐陽詢的特征,而這在《苕溪詩》中已經(jīng)較為少見了;理由之二,“游”字水旁之挑接寫短衡的上翻筆勢,與同寫于三十八歲的《蜀素帖》中“泛泛五湖”的“湖”字如初一轍。所以似可認(rèn)為,這件尺牘是米芾三十五歲左右的書作。
雖說此幅是米芾的“少作”,但并不因此降低《知府帖》的藝術(shù)價值。整個布局上,只有首行有小缺失,首字“黻”略小,且第二字“頓”的氣勢大大地壓過了“黻”字,這是在一般行草作品中罕見的。
“邂逅”二字也許是為了章法排列而放在了一起。前六行的用筆幾乎一樣,片狀的筆法多,這也是米芾的作品一大特色之一,雖是小字的尺牘,字字仍飽滿不單薄;末四行始,筆鋒轉(zhuǎn)為用中鋒較多,尤其“慕”字以下,少了小心翼翼的筆法,書寫時多了情意,信筆揮灑開來,硬挺的線條搭配厚重的筆觸,使后半部有不一樣的特色。
米芾《致伯修老兄尺牘》(翰牘九帖之二,圖2),紙本,行草書,縱25.4厘米、橫43.2厘米。
釋文:(前補書:丞果實,亦力辭,非愿非愿)芾頓首啟:畫不可知(旁注:不知好久),書則十月丁君過泗,語與趙伯充,云要與人,即是此物。紙紫赤黃色,所注真字褊(扁),草字上有為人模墨,透印損痕。末有二字來戲,才字也。告留,念其直,就本局虞候撥供給錢?;蚰馨孜崂嫌盐嵘崛?,差兩介送至此,尤幸尤幸!再此。芾頓首上,伯修老兄司長。不記得也。在紙尾。來戲,才字。
米芾的用筆,善于在正側(cè)、偃仰、向背、轉(zhuǎn)折、頓挫中形成飄逸超邁的氣勢。尤以尺牘真性情,代表作如《致伯修老兄尺牘》。從《致伯修老兄尺牘》單字“透”、“紙”、“老”等字,足見米字沉著痛快的風(fēng)味。米芾起筆往往頗重,到中間稍輕,遇到轉(zhuǎn)折時提筆側(cè)鋒直轉(zhuǎn)而下。
米芾《晉紙?zhí)罚ê矤┚盘瑘D3),紙本,行草書,縱23.7厘米、橫39.1厘米。
釋文:此晉紙式也,可為之。越竹千杵裁出,陶竹乃腹不可杵,只如此者乃佳耳。老來失第三兒,遂獨出入不得,孤懷寥落,頓衰颯,氣血非昔。大兒三十歲,治家能干,且慰目前。書畫自怡外,無所慕。芾頓首。二曾常見之,甚安。
米芾在三十余歲所書的《叔晦帖》,曾提過他鐘愛的三個兒子:“鰲兒、洞陽、三雄”,而“鰲兒”是指長子米友仁,“三雄”則為幼子米友知。米芾在年過五十歲后,遭逢前所未有的家庭變故,先是小女兒于1100年過世,接著更沉重的打擊則是幼子米友知于1103年早卒,《晉紙?zhí)肪吞岬竭@段遭遇。
據(jù)趙希鵠《洞天清錄集》說法,晉代的北紙用橫簾抄紙,所以紙紋為橫向,質(zhì)地松而厚,稱為側(cè)理紙。南紙用豎簾,因此紋路為豎。二王真跡多使用會稽豎紋竹紙,紙的高度約一尺許,長度約一尺半。
《丹陽帖》(翰牘九帖之六,圖4),紙本,行草書,縱23.5厘米、橫22.8厘米。
釋文:丹陽米甚貴。請一航載米百斛來,換玉筆架,如何,早一報,恐他人先。芾頓首。
此帖所致為米芾之友人。此友人乃《適意帖》中“覷一玉格,十五年不入手”之“吾友”。“丹陽”乃潤州古稱。據(jù)專家考證,秋榖未登,青黃不接,米價必至踴貴,故此帖必作于崇寧二年夏秋之間。
米芾愿以玉筆架換百斛丹陽米,寥寥二十余字,“如何”二字是商量的口氣,有點調(diào)皮;“早一報,怨他人先”,則活脫可見其幽默詼諧。從文字看來,已有《世說新語》中晉人名士風(fēng)度。
此米芾“翰牘九帖”之一,此尺牘的書法風(fēng)格,正是在追求以二王為代表的晉人書札作風(fēng)。米芾名其居為“寶晉齋”,十分仰慕的正是晉人風(fēng)流。他研習(xí)二王甚勤,尤其《蜀素帖》,后半部全從右軍《蘭亭》中來。但他最為傾心的是“破體”的小王,故《海岳名言》有謂:“子敬天真超越,豈父可比也?!甭涔P痛快,氣勢開張,英俊豪邁,更契合于米芾的性格?!兜り柼返膶懛ň秃瞳I之筆札相近。但是,既經(jīng)“重法”的唐代,提按已是普遍的筆法,兼之米芾個性強烈,字勢愈加跌宕,用筆更形起落,牽絲顯露,出鋒銳利。
米芾《致伯充尺牘》(翰牘九帖之七,又稱《業(yè)鏡帖》,圖5),紙本,行草書,縱23.5厘米、橫21.6厘米。
釋文:敬聞命。此石亦不惡。業(yè)鏡在臺州耳。芾頓首。伯充臺坐。彥臣如何?
《致伯充尺牘》為信札,是寫給趙叔盎的信。《致伯充尺牘》與米芾其他書作相比,有一種長話短說的效果。他寫得匆匆忙忙,字里行間帶過的意味太多,有些字形原是米芾瀟灑得峭拔一些的好材料,但在此間,均以回環(huán)轉(zhuǎn)折牽扯而過,無心作開張橫撐。因此,輕盈的用筆居多,有時似蜻蜓點水,純以筆尖跳躍舔過,使用露鋒尤多,順應(yīng)筆尖,直截了當(dāng)戳入,各種形式、角度的蘭葉描取代于橫、點、捺的位置上,這些筆畫短小輕盈,點綴著整幅生動無比。
米芾《甘露帖》(又稱弊居帖,圖6),紙本,行書,縱35.5厘米、橫50.3厘米。
釋文:芾頓首再啟。弊居在丹徒行衙之西,翛閑堂、漾月、佳麗亭在其后,臨運河之闊水。東則月臺,西乃西山,故寶晉齋之西為致爽軒。環(huán)居桐柳椿杉百十本,以藥植之,今十年,皆垂蔭一畝,真一畝之居也。四月末,上皇山樵以異石告,遂視之。八十一穴,大如碗,小容指,制在淮山一品之上。百夫運致寶晉桐杉之間。五月望,甘露滿石次,林木焦葦莫不沾,潔白如玉珠??ぶ袌D去,至今未止。云欲上,既不請,亦不止也。芾頓首再拜。
《甘露帖》主要是米芾向人陳述在潤州(江蘇鎮(zhèn)江)的居所“寶晉齋”的地理位置與建筑布局,他提到居所附近不但有運河經(jīng)過,還有多座富有詩意的建筑亭閣環(huán)繞,庭園中也種滿了各色植物數(shù)百株,當(dāng)時米芾的“寶晉齋”已經(jīng)落成十年,植物生長到都可蓋住一畝的區(qū)域,因此恰好可以稱為“一畝之居”,這使得我們對聞名遐邇的“寶晉齋”有更具體的印象。另外,他除了布置園居外,更開始在庭園布置奇石,他雇用了百名壯丁運來一座奇異的巨石,其中不但有變化萬千的奇特洞穴,在奇石上還出現(xiàn)布滿了潔白露珠的祥瑞現(xiàn)象,讓米芾相當(dāng)歡喜,在信中提到珍愛而不愿割舍的心情。
米芾《烝徒帖》(圖7),紙本,行書,縱29.9厘米、橫31.6厘米。
釋文:芾烝徒如禁旅嚴(yán)肅,過州郡,兩人并行。寂無聲,功皆省三日先了。蒙張都大、鮑提倉、呂提舉、壕寨左藏,皆以為諸邑第一功夫。想聞左右,若得此十二萬夫自將,可勒賀蘭。不妄、不妄。芾皇恐。
《烝徒帖》是北宋米芾書寫的一封自我推薦信,是米芾信札書札中經(jīng)典作品之一。信中向長官說明他足以擔(dān)任治理運河的工作,希望能做到“都大”位階的官職。米芾清楚地剖析運河的河道彎曲、河水深淺與水流速度之間的關(guān)系,以希望獲得長官賞識。
作為一代書法大家的米芾,同時對軍政事務(wù)和工事也有著一定的經(jīng)驗和見解。《烝徒帖》中便提到如何整軍、備戰(zhàn)的實務(wù),他毫不忌諱地夸耀自己訓(xùn)練出來的軍隊,素質(zhì)有如京師的禁衛(wèi)軍,并提到縣內(nèi)的戰(zhàn)斗建筑工事,如壕溝、營寨、軍需倉庫等,都是各地之中的佼佼者。
米芾《德忱帖》(圖8),紙本,行草書, 縱25.4厘米、橫78.6厘米。
釋文:五月四日,芾啟:蒙書為尉(通慰),審道味清適。漣,陋邦也,林君必能言之。他至此見,未有所止,蹄涔不能容吞舟。閩氏泛海,客游甚眾,求門館者常十輩,寺院下滿,林亦在寺也。萊去海出陸有十程,已貽書應(yīng)求,倘能具事,力至海乃可,此一舟至海三日爾。海鰉云自山東來,在弊邑境未過來爾。御寇所居,國不足,豈賢者欲去之兆乎?呵呵!甘貧樂淡,乃士常事,一動未可知,宜審決去就也。便中奉狀。芾頓首。葛君德忱閣下。
此帖為致葛德忱書札,作于元符二年五月四日,離秩滿(謂官吏任期屆滿)不足一月,故有“欲去”之語。此為米芾著名的《草書九帖》之一,又是其晚年成熟書風(fēng)的代表作之一。
此帖自始至終,氣韻十分流暢,下筆如飛,痛快淋漓,毫無顧忌,點畫之際,妙趣橫生。粗看,“全不縛律”,左傾右倒,形骸放浪。仔細賞讀,卻又欹正相生,字字隨著章法氣勢變化,用筆狂放而不失檢點,提按頓挫絲絲入扣,上下精神,相與流通,有著強烈的節(jié)奏感,與其作品比較,此帖頗具魏晉風(fēng)韻,筆法圓轉(zhuǎn)含蓄韻藉,有篆籀氣。節(jié)奏也較平和,神閑氣定,故能隨意布勢,妙得自然。
此帖乃米芾佳作之一,雖然第八行至第十五行之間有的字略小,但大體上看來,不論是字形結(jié)構(gòu)、映帶關(guān)系、飽厚度或整體感來看,都是一幅難得的好作品。
《陳攬?zhí)酚置蹲蛉仗罚▓D9),紙本,行書,縱25.9厘米、橫20.8厘米。
釋文:昨日陳攬戢戢之勝,鹿得鹿宜。俟之,已約束后生同人,莫不用煩他人也。軫之只如平生,十官如到部,未緣面見,欲罄紳區(qū)區(qū)也。芾頓首再拜。
此帖充分體現(xiàn)了米芾書法的飄逸超邁、沉著痛快的風(fēng)格特點。筆法恣肆放縱,結(jié)構(gòu)上則隨體勢而變化,縱橫錯落,靈活多變,左右呼應(yīng),上下相承,顯出灑脫流暢的氣韻。此帖用筆圓潤,無劍拔弩張之勢。筆畫粗細變化,字字皆有新法,充滿了天才的奇思妙想。通篇的構(gòu)筑,布局的安排,皆有讓人驚嘆之處。頗見文人內(nèi)心獨立,以高雅為己任的追求。大概是米芾晚期之作。